问塔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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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在噩梦中呼唤

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第三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重要人物。

现在想来,莱昂诺拉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突然离开,我在她的遗物中找到了一封陈年信件,上面写着一串地址并附有一句话:如果我去见索雷了,就找到这个人,他是我和索雷的朋友,你可以完全信任他。

就这样,我来到佛罗伦萨,在未完工的教堂里见到了米开朗基罗。我把信件给他看,出乎意料的,他一点也不吃惊,理所当然地收我当了学徒。没错,米开朗基罗是顶有名的雕塑家,我猜,一定是莱昂诺拉先前告诉过他我的事。

乔,莱昂诺拉的离世真的是意外么?

之后,我一直陪伴在米开朗基罗左右,看他设计教堂,雕刻塑像,学到东西的同时也成了除了他之外最了解美第奇教堂的人。所以,乔,那天我才会想到带你去密室找他,对于整个建筑的设计者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对了,米开朗基罗还说,“亚当”这个名字其实是他取的,和我的生父一点关系没有,是因为他在画西斯廷教堂的穹顶时,母亲带我去看望了他,当时,年幼的我竟默默地对着一幅名为《创造亚当》的画望了好久,甚至还伸出手,企图触碰上帝的指尖,无论神态还是动作,都像极了画中的亚当。母亲和米开朗基罗都惊呆了,“这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上帝忠诚的仆从。”米开朗基罗说,“就称他为亚当吧!”

然而,和米开朗基罗生活了不到一年,我的生父,朱利奥·迪·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当上了教皇。

对不起,乔,一直没向你承认,我是当今教皇的私生子。或许你早已猜到了一些,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请听下去吧,乔。

朱利奥继位后不久,在梵蒂冈召见了我,他诉说了对母亲和我的歉意,说他这么些年不找我们是因为觉得自己混得不够好,怕我们在美第奇家受了委屈,现在,他很高兴我成了大师的学徒,只是,他还为我安排了更好的职位,很希望我可以到他手下去,接受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补偿。

“你自己选择吧!我知道自己的罪孽……早已无法赎清。”红衣的朱利奥从座位上起身,背着手转过去,他叹了一口气,我看见他的双肩一下子松下去,像老了十多岁。

随后,我马不停蹄地赶回佛罗伦萨,钻进酒馆里喝了个烂醉,直到米开朗基罗赶来将我弄醒,我和他说我想母亲了,想莱昂诺拉了,想锡耶纳了,我想回家。米开朗基罗没有多说,紧接着陪我到锡耶纳。

我向母亲和莱昂诺拉说了朱利奥的事,我问她们我该怎么选择,当然,没有回应。乔,那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好孤单好害怕,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死亡带来的彻骨悲凉,好像我才是那个唯一死去的人。

那一刻,我脑中闪过儿时伸手触碰上帝的瞬间……乔,画中的上帝忽然变成另一个人,时而像母亲,时而像莱昂诺拉,然而最后,他们的脸又拼合在一起,形成了全新的上帝——而我,倒在草地上,向落日伸手的我,成了真正的亚当。

终于,我决定了,我决定追随朱利奥,不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是教皇,那时我天真地相信,主教团选出的教皇一定是虔诚正直的,是可以代表上帝向群众施善的——向群众施善,侍奉上帝,正是深陷于孤独中的我最需要做的。我想像当年莱昂诺拉拯救我一样,拯救更多的人。

米开朗基罗很支持我,他坚信一切都是宿命最好的安排。

可是,我们错了。

乔,你知道圣殿骑士团么——曾经挺身而出保护朝圣者,最后却被莫须有的罪名迫害的圣殿骑士团?其实,他们并没有完全消失。

两百年前,少部分幸存者带着骑士团的宝藏转入地下,直到七十年后“阿维尼翁之囚”事件结束,这些幸存者才被教皇乌尔班六世秘密召唤。之后两百年里,“圣殿骑士”渐渐发展成教皇的私人禁军。然而,就在老教皇阿德里安六世在位期间,圣殿骑士团内部起了分歧,相传,是少部分知道宝藏下落的骑士想要摆脱教皇的控制。老教皇自然想除掉这帮隐藏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威胁并夺取宝藏,可是这些人十分谨慎,直到阿德里安六世退位也没暴露出什么踪迹,只有几个也许是被屈打成招的家伙给送上了火刑架。于是,同样垂涎宝藏的朱利奥打算不再相信骑士团中的任何一个人——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就是被他安插在骑士团中的眼线。

“亚当·德·美第奇,”我还记得他注视我的双眼,威严地走下台阶,将象征身份的长剑赐予我,我当时单膝跪地,双手接下,“你不仅是美第奇家族的一员,也将是不朽的圣殿骑士团的一员,不仅是上帝忠实的仆从,也将是信徒们强大的守护者。”

是的,乔,在梵蒂冈宫殿里,一个被激起豪情的无知少年做出了宣誓:永不背叛上帝和兄弟!

可如今的圣殿骑士团已不复当初,他们仗势欺人,专横跋扈,干的不过是跑腿、抓人、帮教皇护送奇珍异宝这样的活,乔,你骂他们“走狗”一点都不过分!甚至,朱利奥也常常在我面前夸耀他靠挥霍教廷资源举办的盛大宴会或购买的昂贵艺术品。就在我对这一切失望透顶时,转机出现了。

某夜,我飞檐走壁地追到一个强盗,我记得很清楚,赃物是一封有红色火漆印的信,就在打算物归原主时,我被一棍子打晕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一间只有烛光照明的昏暗密室里,被五花大绑,周围坐着十来个人,面前是一条长桌。我一眼就认出了骑士团里常和我比武的小子,还有其他熟悉面孔……乔,在我给你写信这会儿,他们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所以,我想我不能透露更多了。

那天,他们本可以杀我灭口,但他们选择了宽恕,我就这样坐在他们中间,默默聆听他们的对话,与我无关,但是句句刺进我心底的对话。

乔,他们认为人应该把侍奉神的精力与热情用在有利于社会进步的事上,正如你所写的“为己创世”。他们包容性强,追求平等——而且践行的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甚至,他们向我展示了宝藏的一部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超自然力量!

乔,还记得那个地下酒馆么?其实,那天我带你去见的人就是他们,只不过是身为“教皇禁军”的他们,而不是身为“圣殿骑士”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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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什么,我皱了皱眉,恍惚意识到那是个场景,不等反应,这场景便从记忆深处升腾而起,渐渐扩散,迷雾般将我包裹。

那是一间昏暗的酒馆包厢,发酵食物的气味里,包括我在内的十几个人围坐桌前。

“试试圣酒么?”有人向我举杯,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脆脆的嗓音似曾相识——一头微卷红发,一顶艺术家之间流行的帽子,脸上有雀斑,我脑中自然而然地出现这样一个形象。

“不,我喝莫斯卡托就好。”乔的声音,感觉好奇怪,仿佛这话真的从我嘴里说出来过。

“你从哪里来?姓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记忆的画面里却出现一盘新鲜饱满的葡萄。

我努力回想,想让场景更完整一些……可很多地方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烛光般模糊、温暖、明黄色的一团。

“没有姓,他是孤儿。”一只手伸过去,摘下一颗葡萄,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白晳的手,他用拇指轻轻碾转葡萄表面,使紫红色果皮起皱,开裂,然后再一挤,浑圆剔透的果肉突了出来。

是亚当。

不知为什么,这画面让我脸红。

“我不知道,”乔说话的时候,葡萄果肉被挤开两瓣,汁水弄湿了亚当的指腹,“我只记得,自己是被卖到这里的。”

话音落处,一串连着丝的细小果核被果肉吐出,“啪嗒”掉落,声音响得离谱,还有挥之不去的回音,接着,周围的色彩竟统统晕染开,逐渐变黑变暗,头晕目眩间,我看见桌面变成漆黑的地砖,慢速坠落的果核变成一只死去的红鸟,红鸟着地的瞬间,浸泡果核的一汪汁水变成了血!

我吓得猛然睁眼,盯着墙上的字画缓了好一阵,这才拾起被揉得面目全非的纸张,小心翼翼地蜷起腿。

尽管害怕见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但……许是这封信太引人入胜了,我竟鬼使神差地继续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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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之后我就打算正式把你介绍给他们,可意外突然出现,险些暴露的我们不得不暂停一切集会,乔,我自然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你卷进来。

当时朱利奥找到我,问了我关于骑士宝藏的事,我自然什么也没说,见他不再追问,我还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未过多久,朱利奥又召见了我,这回是在梵蒂冈宫,他让我逮捕一个人,说如果办得好,我就可以成为他的继承者。

乔,那时我的兄弟们还在危险中,并且已经有人牺牲,虽然因为我的矢口否认,朱利奥查得没那么紧了——可若我有机会成为教皇,一切都将变好!我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开拓新时代了!

然而,乔,朱利奥让我逮捕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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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好像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坠入了记忆的深潭,即便拼命挣扎,也只是从潭中探出头来,猛吸一口现实的空气,再坠入更深处……

我立在高高的屋脊上,对面是那个曾问我喝不喝圣酒的红发少年,这回,我看清了他刀削般的面庞、闪着凶光的橘色双眸和炸起后如同烈火的乱发。

“他知道是你出卖了我们么!他知道么!”少年骑士嘶吼着冲来,他手上没有兵刃,跃起时“唰啦”张开什么遮住了月亮——竟是一对暗红色翅膀,末梢长而尖的飞羽好像许多把威风凛凛的利刃。

“呼!呼!呼!”双翼抡来削去,招招不留情面,我不自主地闪避后退。

“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后悔了?心疼了?还是——”他止住愈猛的攻势,狠狠揪住我,压低声音,“怕他知道?”

不,不……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只是在心中呐喊,让开!!!

“噗!”

我还是将弯匕首刺进了他的腹中……好真实,温热的液体溅湿双手,然后,是窒息——

怎么可能,乔杀了亚当的兄弟!!!

少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想说什么却咳出血来,我松开手,退出巨大双翼投下的阴影,眼睁睁看着少年瞳孔放大。惊诧,愤怒,绝望……所有情绪如同昙花一现,很快,他眼中的光芒就黯淡下去。

然后,少年脱了力,在双翼的遮掩中坠落,变成一只火红的鸟儿,红鸟落地那一刻,积水中的月亮颤了两颤,渐渐被染成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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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玻璃碎裂之声将我惊醒。

一身冷汗的我怔了半晌,确定这是现实之后,才讷讷回头,只见背靠的茶桌不知何时已经撞到墙上,墙上的字画被桌角抵着,摇摇欲坠,玻璃上布满网状裂纹。

突然,画框“哐!”地掉下来,玻璃碎了一地。再看里边的作品,自然是被捅出了缺口。

完了!我捂住嘴,不难猜想,这些一定是我在出幻觉时干的!

我果断捡起地上的纸和信封,打算趁清醒离开这里,然而刚起身,我就注意到了一张脸,准确来说,是映在每一块碎玻璃上的,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脸……

长发,金瞳,蜜色皮肤。

我颤巍巍伸出手,摸过自己的鬓发,脸颊,看着长发被手指按压,毛骨悚然地发现一些蜿蜒发丝已经垂落在桌上……

我头皮发麻,倒抽一口气……不等叫出声,玻璃中又出现一个人,我还没看清他的模样,便被狠狠按在桌上!

“嘭——”我被按倒在简陋的车板上,这里似乎是个偏僻的巷子,靠两旁建筑上的火把照明。

“呵呵,多亏了你,Saluki,”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走向我,“否则我们还以为圣殿骑士早就不配当刺客的对手了。”

“什么?你们……”我仰头看他,被恐惧攥紧了心脏。

他的脸藏在兜帽里,语调抑扬狂狷:“既然你承认自己是三百年前那个Saluki,那么塞耶德纳为了你被蒙古人杀害的事,你不会不记得吧?”

“三百年前?”我听见自己哑声低吼,紧接着便要挣扎,却被死死控制,“开什么玩笑?我离开不过两年!塞耶德纳……怎么可能?蒙古人不是还在西征么?!而且你们这是……”

“总之,好好补偿我们吧,因为你——”那人一把捏住我的嘴,咬牙切齿,“组织当年差点被团灭!”

“不可能!你们……骗子!住手!!!”

衣服被扯开,凉意侵袭——

“嘿嘿,三百年前那位估计都没这姿色。”

“哈哈,真是傻子,自己送上门来。”

“便宜那野种了!”

蚀骨的愤怒渐渐盖过恐惧,还有那份早已在心中发芽的,向死而生的情愫——“我说住手!!!”我蓄足了力,一脚踢中近处那人的命根,然后趁乱挣脱,推开他们。

“噗通——”可是我脚踝一紧,又一次扑倒在地。我无比震悚地回头,看见自己的脚不知何时竟被铁链拴在了车板上!

“你可以不听话,可以像背叛你的小情人一样背叛组织,但是……”那个戴黑色兜帽的男人缓步走来,我在他的阴影里抬眼,“为了我们的事业,你和他,总得牺牲一个吧?”

“休想碰他!”我挣扎怒吼。

“放心,”他单膝点地,抓住我的下巴,露出一对墨绿色暗眸和两旁垂落的长发,“只要你配合。”

那一瞬,我忽然感觉好绝望,真实透骨的绝望,像是坠入深海的人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只隔一个水面的光源慢慢远去。

好像要被永远困在乔的记忆里了。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慌张,恍惚很久以前,这一天的伏笔就已经埋下。

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抓住我的手、脚、脖子、腰部和其他什么我已经无暇顾及的地方……我想躲,想逃,想大叫想哭喊,可是随着记忆一点点复苏,最初的恶心竟被某种似乎已上演过无数次的自暴自弃取代。

他们仿佛来自破碎的回忆……不同的触感,不同的温度,不同的姿势,我早已无力分辨,只记得那重复了一次次的、不能自已的疯狂。我在撕裂的疼痛中沉沦坠落,与走马灯一般播放的过往缠绵悱恻,无数的人,无数的事,都融入进因飞速流转而辉煌的昼又夜……

“犬是不洁的,但Saluki不一样,它们修长美丽,擅长猎杀,是真主安拉的礼物。”

“Saluki,去异教徒的世界里尽情狩猎吧!”

“年轻人,这诗,是你写的?”

“呈现苦难固然重要,但是,也要拥抱光明啊!”

“改进过了么?怪不得,你看——”

“哥哥,妈妈说,你的诗能给人力量!”

“孩子,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你可以把太阳描绘出来么?”

“喂,你就是乔?不许再写了!我儿子看了你的诗,都敢和我顶嘴了!!!”

“有人告发你写诗渎神,和我们走一趟吧。”

“叫我亚当就好,想怎么报答我?”

“你……还在写诗?”

“对不起,我突然,好想见你。”

“愚昧之人总是害怕和自己不同的东西,我却对异己之物很感兴趣。”

“我其实特别欣赏你的文笔和勇气!别涉及宗教就好,请一定继续写下去,给大家带来希望!”

“是啊,我们属于教会,信奉基督,可我的包容性比他们强呀。而且,好久没看见那些贫民笑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可以,我可是佛罗伦萨一流剑术大师!”

“啊,还以为下这么大的雨,你不会来了。”

“原来,乔也一直在等我么?”

“乔……”

“乔!!!”

“妈妈!莱昂诺拉!你们看!这是我的爱人!他的名字是——乔!!!”

“凭你的才华,要是生在祖父那个时代,一定可以住进美第奇宫,接受最好的教育。”

“凭什么私生子不能上族谱?凭什么禁军可以欺压平民?!若是祖父还在,一定不会容他们这样胡闹!”

“乔,我们一定要开拓出更加自由的新世界,将来真正实现平等,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相爱了!”

“此世就算无法见证新世界的诞生,至少也要看一看佛罗伦萨昔日的繁荣!!!”

“别怕,乔,那是一只死去的凤凰。”

“安东尼奥,那只凤凰……是安东尼奥。他说过,最喜欢河边这块高地了,原来,这儿真的可以俯瞰整座城!就让他,在此长眠吧。”

“又想找我切磋?好呀,反正你都出师了,不如彼此激励一下,输了的话,给我你的莱雅琴和诗!若是你赢了,我们就私奔!”

“战利品,我拿走了。”

“对不起,请和我们走一趟。”

“呵,你就是那个疯诗人?”

“这么漂亮的脸蛋,我都舍不得动刑了。”

“不如你自己认罪吧?为什么渎神?”

“不说话?我看,倒有个比动刑更适合你的手段……”

“这,真的行么?”

“怕什么,那野种都玩儿过好几回了!”

“轰隆——”雷声里,我的身体终于落下,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疼得快要死过去。

周围变成了牢笼,墙上殷红的诗句被瞬间降临的闪电照亮,又隐入黑暗。冰冷的铁栅外,青年取下骑士面罩,我看清了他的脸……

齐肩金发遮覆颈窝,眉骨华丽,皮肤白晳,棕红色眸子在眼底压抑的阴影中亮着,如同深沉禁忌的火种。

我向他伸出湿漉漉的手,却被铁链拉住。

“笨蛋亚当,我是先爱上你,再爱上光的啊!”乔虚弱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我合上眼,突然感觉自己变得好轻,在一片虚无中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