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塔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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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凉州词

是山鬼。

那柔和的气质,睥睨的目光,不会错!

“可惜。”言翼眯起眼,从我的脖颈看到我的双眼,意味深长。

“什么?”

“黑山城最终难逃被屠的命运,蒙古人杀进城,你的母亲为了掩护你出城,惨死在他们的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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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阿妈……”我听见自己在犹豫,不等说完,只感觉胸口一震,好像被谁一掌推了出去,紧接着便是坠落——

更惊险的是,接住我的东西一下子冲出去,我下意识地翻过身抓住什么,调整坐姿一看,这竟是一匹马!

“你们就是大夏的希望!”

身后传来女子的暴喝,我回头,就见屋顶上的她将长剑抡出一道弧光,追来的几个士兵身首异处,鲜血飙溅,人头重重掉落。

滚滚浓烟,燃烧的城池,饿狼般的士兵,女子一袭紫衣,旋转、跳跃,剑舞如飞。

“放心,阿妈死不了!”

话音落处,天旋地转,火海、尸堆、女子和士兵迅速融成一团虚无,感官再度清晰时,我已在草原上策马疾驰。

这是一匹白底红斑的骏马,雪白的鬃毛随风飘扬,阳光在它一隆一隆的肌肉和光滑的毛发上流转,地平线不断后退,终于看见蒙军大营,花马拐了个弯,绕开守卫向山坡上奔去,我的脊背突然又凉又麻,恍惚感觉无数的羽箭正从背后射来,下一秒就要将我扎成刺猬……

恐慌、愤怒、担忧,所有这些情绪一股脑涌上来,洪水猛兽般冲散了此刻的画面。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擅自行动,也许洛姐就不会……”

“阿妈早就知道你的身份。”

不知哪来的风,裹挟着硝烟气息吹亮了四周,只见满目疮痍,黑烟从房子的残骸中升起,尸体一堆又一堆,鲜血汇聚成河,穿城而过,到处是人们的哭声惨叫,还有动物的哀鸣。

如同野火席卷草原,刹那间悲愤和仇恨席卷了我,焚烧着曾经的欢笑和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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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哭什么?”言翼捏起我的下巴,戏谑鄙夷,“凡人的泪就是廉价。”

我红着眼眶,咬牙粗喘。刚才闪过脑海的记忆真实得可怕,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共情让我几乎崩溃,仿佛另一个灵魂侵入了我的身体,想要将我变成他。

多希望药蓠和枭哥能醒过来,我已经……快精疲力竭了。

“说完了么?”我甩开他的手,低下头。

“当然没有。”他微微一笑,“宁明一直不知道那天阻止他的人是我,所以黑山失守后,他又和我见了面。”

我抿了抿唇,强忍着情绪。

“他说他见过太多战争,一直会同情,会愤怒,也会冒着生命危险游说、救人,可很多情绪早已难达心底,唯独黑山之战让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言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能够冷眼旁观朝代更迭,但我做不到。我曾在兴庆府的田野中教书,在河西道上经商,在亦集乃城的绿洲中驻守,在凉州的高楼上起舞……我的门生们大多当了官,兄弟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喜好,每次看望都不会空着手,当初为了听我的戏排长队的姑娘们早已嫁了人白了发,我偶然听到其中一个的命运,特地带了她最爱的甜点和花去寻她,走了一天一夜,直到看见布满杂草的荒冢,忍不住怀念起她挽着我的胳膊请我吃糖葫芦时那青春明媚的笑容,我永远忘不掉。还有寒步,我曾经和他在桃花下对酒,我知道,他也终会成为过去,但将来每次看见大漠的桃花林,我都会想起他!所以,如果有人毁了这片土地,那就是掏空了我的心,侮辱了我在意的一切,抹杀了我唯一可以扎根怀念的地方,我决不允许!’

“这是宁明和我说的。”言翼睁眼,目光狡黠,“我记得太清楚了,因为在我看来,所有情感都是有限生命带来的狭隘,是人类和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思想鸿沟,他想要轻松地活下去,就必须抛弃那些。”

“不是这样的。”我盯住他的眼睛,“没有情感,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听听接下来的再说吧,”言翼不以为然地从湖底捞出一根骨头,端详片刻,把玩起来,“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大夏亡了’,他丢下这一句,便自顾自地开始喝酒,一坛接一坛,醉意浓了才继续讲下去,所以尽管他说了很多,我听明白的也只是大概。

“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他很佩服你。黑山沦陷后,你们谁也没放弃,你们献计守城,奈何将领和皇帝都目光短浅,你们试图在民间聚集有识之士,可谁都看得出来,大夏已是强弩之末。渐渐的,你开始研究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一天,你突然失踪了,他很担心,为了找你差点闯祸,结果意外得知成吉思汗遇刺身亡,半年后你又回来了,他问你失踪那么久干嘛去了,你绝口不提,他告诉你成吉思汗遇刺的事,你一点也不惊讶。可惜,成吉思汗的死并没能挽救大夏。他最后醉得摇摇晃晃,一直说大白高国不在了,你心中的理想也被仇恨取代,他还说,与其让你变成他不喜欢的样子——”言翼把骨头高高抛起,“啪”地接住,“还不如亲手杀了你。”

我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几百年前的一句醉话,能证明什么?”言翼不急不忙,“不能,因为我还有更有力的证据。和宁明断了联系后,我依然不断根据时代变化维持着自己的生活,被封印之前,也就是不用和已经扎了根的本体一起困在这池子里的时候,我可是自由的。

“三年前,我终于当上了一个大公司的中上层管理者,老板是个意大利人,有一次他说要出去学习,公司交给我管理,出于好奇,我悄悄地打探了一下,你知道,我们妖精嘛,眼线还是很多的,很快就听说他在一个异瞳妖猫少年带领的组织里,看到那个少年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是宁明,而那个组织,正是十恶不赦的「百鬼刹」!”

“百鬼刹?”我重复道,显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没听说过?”言翼略显失望地扔了骨头,耷拉着眼皮转望昏迷中的药蓠和枭哥,“没关系,你会知道的,当年重创七大家族的就是百鬼刹。”

我一惊,陡然想起姐姐说过斯芬克斯坦的由来。

“我看,你过去确实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都没发现身边人的阴谋呢!”言翼说着,伸手抓向我的腰,我想躲闪,然而动弹不得,只见自己腰间突然亮起一束金光,言翼的手就要覆上去……

“哗!”

什么东西一下子冒出水面,不等水花落下,已将一把生锈的大刀横在言翼脖子前。

“妖道路修篁,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药蓠朗声怒喝,和枭哥同时落地。

“嗒、嗒、嗒、嗒——”就看湖底的白骨正在有序且迅速地汇聚拼合,一个接一个骷髅冒出水面,有的身上挂着没被腐蚀的珠宝,有的提着不知属于哪个朝代的生锈兵器,一个人形骷髅发现一把长矛卡在动物骷髅的肋骨中,立刻“噌”地将它拔出来握在手里。

我眼睁睁看着它们向药蓠和枭哥聚拢,在两人左右抵御试图靠近的藤蔓,而横刀控制言翼的,也是一具骷髅。

言翼先是一惊,随即张开眉毛,抬起下巴,嘴角几乎咧到耳后根,露出夸张疯狂的笑容:“好熟悉的名字,路修篁是谁?”

“少给我装!我说过,我所掌握的足够应付这里,刚才装睡,不过是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罢了。”药蓠冷冷走上前,指着我目露凶光,“给他解蛊!”

“呵哈哈哈哈哈……”不料言翼放声大笑,长而卷的刘海倏地垂下遮住半边脸,他鬼魅般瞪大眼睛直勾勾盯住药蓠,“不好意思,已经迟了。”

“什么?”药蓠大吼,抡起拳头就要打,被枭哥一把拦下:“伤了他,就等于伤了胡杨的根,到时候整个洞坍塌,我们同归于尽,正中他的下怀。”

“没错,不过和你们同归于尽么……我有的是办法,”言翼眉毛一挑,斜睨我们,“就是现在还没玩儿够。”

话音未落,药蓠蹲下来环过我的腰,一把将我从水中抱出来!

“做什么?”我看着他把我放在地上,抽出骨刀,对着自己的胳膊划下去,慌忙挣扎,“药蓠!”

“二叔说过,我不能学蛊术,因为龙血克蛊。”药蓠不由分说捏住我的下巴,胳膊伸过来,鲜血迅速泌出,向下汇成一滴,落进我的嘴里。

我伸出舌头,一滴一滴接住,艰难咽下,烫烫的,滑过食道时突然一阵刺痛,我剧烈咳嗽起来,他的血好像在我的胸腔变多了,顺着脉管扩散到全身,我的整个身体也开始发烫,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只觉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猛地冲到喉管处被卡住了,我感到窒息,拼了命地又咳又呕,摸索挣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动了。

“呵呵,我的蛊,他吐不出来!”言翼冷笑。

“你小看龙血了!”见我一直抠挠地面,药蓠赶忙伸出手臂让我抓,“小昱,放松,我的血会融化它,马上。”

枭哥微微蹙眉,似乎发现了不对劲,不等反应,堵住我喉管的东西突然变得很烫,随后一轻,好像爆开了,一大包又腥又苦的液体涌上来,我“哇”一声吐了。

“噼里啪啦——”黑红色的血冲着不知什么虫的残肢落在地上,还溅我一脸,弄得我又一阵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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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归我了。”

什么?

我突然感觉不到自己了,眼前是粉红的天空和浩瀚无边的绿草,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向远处走。

“放心,用完就还你。”

那人回头,微笑,额前一缕黑长卷发被风吹动,金色眸子里映出我的神色。

他,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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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睁眼,赫然一对金眸。

“小昱,你……”药蓠惊异地抓住少年双肩。

“那是我养来给自己守墓的蛊,只有你能杀死它,它的血融入这副身体,就会召出我来,这才是那个妖道的目的,”少年轻轻推开药蓠,站起身,“可惜,他误判了一件事。”

“你是……”药蓠随后起身,眼睛始终不离开少年,“乔?”

“嗯。”少年回望他,神情复杂却笑得释然,“好久不见。”

“小昱呢?”药蓠皱眉。

“放心,”乔敛了神色,转向言翼,目光骤变,“收拾完这里的烂摊子,就把他还你。”

“你不是恶魔么?”眼瞅着乔步步逼近,言翼突然抬手抓住架在脖子上的刀狠狠往外拽,颈部青筋暴起,鲜血从手底渗出,浸染了铁锈。他取出笛子开始吹奏,紧张诡谲的笛声里,整个洞穴开始震颤,裂纹四下蔓延,尘土扑簌簌掉落,眨眼树冠就变了色,无数张牙舞爪的藤蔓破水而出,涌向三人——

“大胆干,洞塌了我解决!”乔取出匕首浪烈高高举起,将刀鞘上亮着耀眼金光的梵文对准一旁因坍塌而堵塞的洞口。

于是,骷髅大军开始与藤蔓缠斗,药蓠手持双刀,跃上虬枝健步如飞,一条接一条藤蔓被劈落,混着尘泥的金色叶雨中,一枚枚纸人从枭哥手中飞出,被纸人附着的藤蔓像遭马蜂蛰了一般挣扎不已。

各种伤口出现在言翼身上,笛声愈加急促——

更多根须被惊动,地面拱起、开裂,池水从裂缝漫出,许多藤蔓破出地面!

碎石从天而降,药蓠侧身躲闪,一条藤蔓趁机缠住他的手,又一条绕紧他的腰,枭哥及时赶到,挥刀斩断他手上那条,药蓠也探身劈落准备偷袭枭哥的藤蔓,吸在药蓠腰上的藤蔓一个劲儿拽他,被一头爬上树的猛兽骷髅一口咬断。

这时,被梵文照耀的洞中传出由远即近的轰鸣,接着大片黑气涌出洞口,挤得坍塌后的残骸统统爆出,大小石块“咕噜噜”滚出好远——

药蓠倒吸一口气:“是黑眚!”

言翼冷笑,转身紧盯黑眚,笛声陡然尖厉。

枭哥没有惊诧,倒是默默收回了掌心的纸人,像是早有预料。

“噌——”乔抽出匕首,一部分黑眚“簌簌”钻入刀身,血红的刀瞬间被侵染成黑色,一部分向洞穴的四面八方扩散,填补了裂缝,托住即将下坠的石块,一部分缠上坚持吹笛的言翼,包住他的四肢。

“什么?”言翼大惊,攥紧了笛子,“这不可能!你对黑眚做了什么!”

可无论他怎样挣扎都已无法摆脱。

乔没有说话,歪头一笑。

“你疯了么?你我同为妖,为什么帮他们?”言翼绝望大吼,全身上下接触了黑眚的伤口瞬间泡起并向外冒着黄色脓水。

“妖也罢,魔也罢,”乔走向他,“不过是世人的偏见,若为此丢了本心,才是真正的可悲!”

“呵,你以为你多大能耐?”脓水渗入言翼的眼睛,眼球瞬间鼓胀,滑腻腻的凸着血丝,直勾勾瞪着人,几乎要挤破眼眶弹出来,丑陋可怖,“若没有那个娘们儿的封印,我不可能被……”

“噗!”

不等言翼说完,乔已一刀捅进他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