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狼娘子-02新人
回头再说这对新人。
二人在京中名声都不大好。
新郎胡侍唐——虽被他父亲取了个如此表忠心的名字,但为人和乃父刚好相反,孟浪张扬,极其造作。
平生最爱就是在两坊街市上摆排场,招惹良家,人送外号“虎吃糖”。岂料他不以为辱反以之荣,顺势以“吃糖虎”自居,当真狂妄至极。
至于新娘杨金珠,父乃当朝宰相,有个姑母宠冠六宫,因此自小出入宫苑如自家后园。年稍长,身边面首便没断过,艳名一度被圣人惦记。
后因贵妃吃醋,宰相兼国舅杨文钊才不得已将爱女下嫁胡侍唐——看重的自然不是新郎,而是其父胡思行。
胡思行野心勃勃,攀附杨家已久,得后者提点才一路做到京兆府尹。
京兆府尹听来不够显赫,但有唐以来,多少宰相、郡王、节度使都曾在雍州牧和洛州牧(京兆府尹前身)上淘洗过身家。
可以说,今日的京兆胡府尹便是明日之杨文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唐宰相。
胡思行自己,确是作此打算。
是故才如此谨慎。
对这些,胡侍唐虽向来不予理会深思,但从小混迹权贵乃至圣人身边的杨金珠却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她虽同意下嫁,但对胡家、尤其自己那位新郎胡思行是很不放在眼里的。
自然,也并不打算婚后收敛行为,只当多个面首而已。
胡侍唐对这位新娘的艳名当然也不陌生,自然也就不齿,父命难违罢了。
只没想到迎娶路上遭遇狼人,不幸还落马摔断条腿,昏了一路。等醒来已在深山悬崖之上,洞口还有白狼把守。
眼见逃跑无门,便只剩哎哟呼痛。
杨金珠还算镇定,只是被胡侍唐叫得心烦,斥道:“闭嘴!”
然胡侍唐并非受制于人的性格,闻言反叫得更凶,并讥讽道:“娘子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堕马的不是你,你自然可以闭嘴,否则还不知会叫成什么样呢!哎哟哟……”
杨金珠正苦思解脱之法,因被胡侍唐叫得静不下心才凶了他一句,哪知竟换来这许多废话。
又想到自己屈身下嫁,对方竟是这样一个得理不饶人的小性郎,顿觉恼怒,冷笑一声,以牙还牙:
“听说令尊是云州守捉郎出身,凶狠霸道,身手不凡,怎么养出个儿子如此草包?护不住我也就罢了,只说你一句便如此不忿,回头那狼娘子进来吃人,你莫不是还要躲我身后?”
胡侍唐文不能作、武不能打,全身上下唯脸皮拿得出手,闻她此言,也不恼,反笑道:“你我尚未拜堂,你不是我妻,我不是你夫,凭什么护你?”
杨金珠听他这般说,已知此人全然不顾脸面,亦讲不得情义,于是懒得再搭理他,四下里打量起山洞来。
这日是二月十六,月亮正圆,洞中依稀可辨。
只是初春之夜,天气仍然寒冷。尤其山中。山洞里虽铺垫了不少干草取暖,却未见烧火痕迹。
可若说此处不是狼娘子平日栖身之地,偏干草上有压躺痕迹,石壁上也隐约有凿刻的图像——奈何月光到底不是日光,实在看不清楚刻的什么。
倒是那刻痕,应是利器所为。
遇劫时却并未见对方使用兵器。
杨金珠四下打量,果然在靠近石壁的干草中发现一柄长刀。
赶紧过去拾起,竟是大唐军中所用的长柄陌刀!
刀柄已磨出包浆,十分光滑,刀身却生锈残破。尤其刃口,缺了许多。
看来是把年代久远、说不定还久经沙场的前辈兵器。
杨金珠面首颇多,特别喜爱的是那种身材壮硕、能舞刀弄剑的,加上自小耳濡目染,对军中之事并不陌生,因此才能一眼认出是军刀。
胡侍唐见她寻到把刀,催叫:“快拿来给我!”
杨金珠拿着刀走回,讥道:“给你干嘛?你能一刀砍死那白狼不成?”
说话间,白狼正卧在洞口休息,犬似的蜷成一团,看着倒温顺。
只是它身躯巨大,尤其一身白色皮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不时还被夜风吹动,根根可见,令人只觉威风凛凛,根本不敢生冒犯之心。
胡侍唐只看了一眼便知不敌,分辩说:“白狼不好对付,但可等那狼娘子来时突然出手,不信她不死,怎说我也是男子……”
“呵。”
杨金珠没再理他,就着月光研究起刀来。
刀身近柄处有刻字,想是持刀人的名字。洞中深处月光不明,杨金珠拿着刀凑月光,不觉走至快洞口的位置,才勉强认出:“胡……”
忽觉眼前一暗,抬眼便见白狼已经立起身,正低头看她!
吓得杨金珠扑通跌坐,双手握刀对峙白狼。
一时鸟惊兽走,四方诡叫。
连胡侍唐都在尖叫一声后捂紧嘴巴,直至指节发白,再不敢发出声点响动。
混乱中,正面那头白狼一动不动,一双幽绿的狼眼,摄魂似的,紧盯着她。
那双眼……
杨金珠自幼在大唐最有野心的那群人身边行走,没少听人用“狼子野心”骂人。但真正狼的眼睛,直到今日她才第一次见,脑袋里反而没有半点狼子野心的想法,只是——
她会被它开膛破肚,心肝肺肠全挖出吃掉!
那对幽绿狼眼透出的,正是这个。
杨金珠只觉脊背生寒,胸腹明明包裹在厚重礼服内,却只觉寒意森森,被扒光了似的。
甚至白狼啃食她五脏时牙齿切磨的声音、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都如在耳边鼻间,令她窒息、惊喘、魂魄俱丧。
一时间,那刀似有千斤之重,坠得她双手无力、双臂若废。
拼了死命举住!
然手臂已尽麻,如被闪电击中的断木,摇摇欲坠。
额头亦渗出豆大汗珠,滚进眼里,辣得一挤……
下一瞬,夺命回逃!
直撞向石壁又摔回干草,仍在颤栗发抖,脸色惨白。
眼前只是那双幽绿眼眸,半点疼也不晓得。
直至白狼悠悠卧回,仍以后背对着他们。
胡侍唐这才敢动,伸手摸向杨金珠逃回时掉落的军刀——却恐惊动白狼而不敢提起,只对着月光看那刻字。
“胡……思……”
杨金珠如梦方醒,脱口而出:“胡思行,你阿耶的刀!”
胡侍唐亦已看到,又惊又惑,皱眉道:“我阿耶的刀怎会在狼洞中?难道那狼娘子同我阿耶交过手,抢走了他的刀?”
杨金珠惊魂未定,却也听出胡侍唐言语之蠢,嫌弃道:“那狼娘子年纪至多廿五,你阿耶在长安效力,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二十年前交手,狼娘子不过五岁小儿,怎么抢刀?”
胡侍唐亦知她说得有理,只是不甘道:“兴许是这二十年内交手呢。”
又说:“否则我阿耶干嘛出入谨慎,不就是为防这个夺刀的狼娘子吗?”
杨金珠只是摇头,驳道:“依你阿耶性格,若知此女威胁,早带人进山围捕,怎会持续受制于她?狼娘子再厉害也不过一个孤女,纵有白狼驱使,终不是唐军对手。何况事若出在长安,纵你我年纪小不知,难道你阿娘不知?我阿耶也不知?”
胡侍唐无话可说,只得听她继续道:“依我看,这个狼娘子是来寻仇的,说不定你阿耶杀了她全家,逼得她只能做狼娘子,所以才抓你我报仇。”
胡侍唐震惊于她的分析,却不肯承认阿耶杀人全家,只得道:“你书听多了,瞎编呢吧?”
杨金珠却突然看向他发问:“不然他为何如此谨慎?”
胡侍唐被问住,一时缄口。
杨金珠却愈发逼道:“不是良心有亏,怎会几十名精壮差人随护。他是京兆府尹,在长安做官,既非亲王皇帝,又不是前线烽火硝烟处,如此谨慎,还不是心中有鬼?”
胡侍唐听得如坐针毡,急道:“你闭嘴!”
杨金珠果然闭嘴,却换了副冷笑脸孔,从胡侍唐手中抢回军刀,抱看外头月光,口说:“草包。”
“你……”
胡侍唐受辱,却不知如何还嘴,气得断腿愈发疼了,抱着又哎哟起来。
一夜折腾,不得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