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群贤会”（三）
清朝末年，深爱中国传统文化和古董的科大人还年轻，来往于中欧之间。虽然很多洋人早已看不起病入膏肓的大清国，不过他还是醉心于研究古老中国的文化传统、古董珍宝，收集了一大批从宫廷、王府流出的文物古董，对古老的中国文化，始终保持一份敬意。
科大人收的古董珍宝不少，时间一久，对于作为元明清三朝的古都老北京的兴趣就淡了。他通过不少中国老朋友，得知广袤的中国腹地还有无数古老神奇的地域，或隐藏于深山大川中，或隐蔽于丛林沙漠中，千百年来早已人迹罕至，具有特别的古韵古风。作为“文化爱好者”，财大气粗有钱有势的科大人继承了欧洲贵族们的习惯：资助各类考察团队去深入考察古老国家的文化遗址、古墓、庙宇、宫殿。这也是那年月的流行风尚。因而，兴趣盎然的科大人便花费重金，从欧洲请来了几个野外考察高手，又从京师大学堂找了几个能吃苦耐劳的学生，组成文化考察团。文化考察团携带了最新式的野外考察装备和电影拍摄机械，一路从北京城出发，围着直隶省的各古城转悠了一圈，拍了不少照片、纪录片，又远出口外一带考察。
考察团所获甚丰，起初还常通过无线电、邮政部门与坐镇京城的科大人联络，发回了很多珍贵的一手资料，不料到了秋天，考察团考察完清朝最有名的塞外夏都承德避暑山庄，一行人进入热河围场之后，忽然如泥牛入海，踪迹皆无！几个月时间，不仅连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人员更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深感不安的科大人立即通过关系找到了主持中枢大政的庆亲王。庆亲王闻讯大惊，那当儿的朝廷正“畏洋如虎”，一众洋人在热河失踪生死不知，这还了得？！庆亲王便立即电令直隶、热河各地军政大员，严密搜索救援，务必找到。哪知多方调查了很久，却还是毫无消息，转过年来，慈禧太后、光绪皇帝两宫驾崩，溥仪登基，庆亲王被监国摄政王排挤，也说不上话，朝廷更是乱作一团。科大人尽自亲自去找了几次，大厦将倾的朝廷哪还顾得上他，只得好话说尽，葫芦提敷衍。等大清灭亡那年，还是丁点消息没有，耗费了不少人力财力的科大人，依然一无所获。这件事就成了悬案……
董无忌冷笑一声，幸灾乐祸地瞥了眼滔滔不绝的科大人说：“但是他们留下了最后的影像资料，你们通过这些资料，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如今，你又资助了一支考察团，以我们政府名义派遣去热河围场，然后再一次……”刚要说“全军覆没”，看看一旁痛苦的柳梦珊，又把话咽了回去。
“是的！小董先生非常聪明！言简意赅说到了核心问题！”科大人有点激动，想了想说，“影像里那位分头中年人是我国的费教授，摄影者是罗马新闻社特邀记者，拍摄者是留学德国的两位精英。可惜啊！上一次考察团算是全军覆没。这一次派出的也是我国和贵国最优秀的文化精英，还有留学日本鼎鼎大名的柳教授做顾问！派他们出去就是要实地考察清楚热河围场，搞清楚十几年前那件离奇事件的真相！哎，可惜还是……”他说到激动处，抽泣了几声，从大三角眼里流出几滴眼泪。
众人一时无话，只有董无忌故意找茬似的问：“等等！等等！科大人，这碴儿口不对啊！”
“哦？哪里不对？小董先生请讲！”
董无忌不顾他爸董仪周严厉制止的眼色，随手夹了一筷子鱼翅搁进嘴里大吃大嚼，嗤笑道：“这事我都听出不对劲儿来了。其一，你上次派的那群人既然生死不明，怎么会有影像资料流出来落到你们手里？其二，你说是文化考察，可我听着就是失踪案件呐。上次还罢了，前清末年那几年乱哄哄的，如今考察团再次失踪，你就该派精明的警察去啊，现而今军警宪特那么多，你又跟大帅们熟，多多撒出人去，什么考察团找不到？其三，今儿你请的都是古玩行的前辈，既不是警察又不是宪兵特务，我们能帮你什么忙？我看科大人不是对此事有所保留，就是故意不说吧，嘿嘿！大帅爷，您一向处事有智有勇，为民做主，您说我说得对吧？”
正在晃着大脑袋大吃二喝的王大帅一听这话挺欢喜，张开油汪汪大嘴随口说：“介个小董说的，有理！不过呢，我那会儿还跟着袁宫保和曹老帅呢，这事儿我不清楚啊，也不爱费那个脑袋。叫科大人给你们交代交代。”
“咳咳！”科大人盯住王大帅咳嗽几声，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心说你算哪头的！在座众人听了董无忌的话倒是都颔首赞同，原先都知道明古阁有个会吃会玩会耍的“少掌柜”，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年轻，竟然说得头头是道，不禁都对贵爷和董仪周微笑致意。
科大人当然听出了董无忌的弦外之音，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微笑也僵住了。只有站在王大帅身边那个救了董无忌的陌生的年轻人忽然指责道：“科大人还没来得及说，你急什么？”
“不，小董先生的确聪颖过人。我可以告诉大家，这些影像资料和照片，是民国初年贵国热河驻军在剿灭当地一支马匪时获得的，可惜马匪都被击毙，没有人知道他们如何得来的，也没有在马匪窝里发现第一支考察团队员的任何踪迹。”科大人解释道。
“这一次当然会派警察去，不仅派，还是贵国的警界精英！周副处长，请自我介绍一下。”他一指王大帅身边的陌生的年轻人，“就是他。”
王大帅抹抹油光光的大嘴笑呵呵地说：“介是咱们北洋警界的精英！瞅这小伙儿多精神！又精神又神经，是咱们北洋培养的头等人才！留学德意志，颇得咱们看重。我是没闺女，有闺女就招他做女婿！快点，大家伙认认。”
那陌生的年轻人脚后跟皮鞋“啪”一碰一挺胸，不卑不亢冲在座众人点头致意：“在下周少鹏，京师警察厅刑事调查处副处长，今年二十二岁，京师高等警官学校毕业，留学德国汉堡警政大学，刚刚回国上任，全靠大总统和诸位大帅栽培！”
王大帅叫道：“嘛叫少年得志，介就是！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还跟着曹老帅在天津卫四里八乡卖……呵呵，不说那个啦！这次，由咱们北洋警界精英小周唱主角，全权主办介个文化考察团失踪案子。不过，他刚留学回来，学的又是德意志那一套，跟咱们老中国介个实情尿不到一个壶里。所以呢，还得给他找个配角，老话说有主有配，干活不累。配角怎么找呢？就在你们这群人里找，科大人，给他们诸位瞅瞅那些相片！”
王大帅这番不伦不类的叙述听得众人哭笑不得，董无忌这才明白：怪不得这人瞅着身手矫健，说话办事一板一眼又显得别扭，原来还是个留学生。
科大人闻言忽然有点泄气，头上也见了汗，吩咐周少鹏取出几张黑白照片分给众人看，自己坐下喝了口莲花白，叹息道：“小董先生，你问的第三个问题，看看这些照片和影像翻译过来的文字，就知道我和大帅为什么请诸位古玩行的先生帮忙了。”
年纪最大的梁老太爷先接过照片一打量就是一哆嗦，眉头紧皱仔细回想什么，片刻传给下一位贵爷。大家一个个传下去，看了照片的全都心事重重焦眉愁眼。等传到董无忌手里，他招手叫来柳梦珊和大头一起过来细看。
看得出来，这八张走影非常厉害的照片是拍摄者在极端兴奋或恐惧慌张下拍的：前三张拍的是影像里那座大院，到处残垣断壁瓦砾杂草，一片阴暗幽深，不少黑影里疑似的鬼影重重，十分可怖。第四张到第六张拍的是那座巨大的石碑，分头小个子赫然在其中，他还兴奋地拍打碑身。第七张是梁柱倒塌的正面大屋，好像曝了光，白渍呼啦斑斑点点，在手电筒照射下，大屋正中仿佛有个巨大的佛龛和供桌。只有第八张……
仨人六只眼死死瞅着，登时浑身冰凉……
第八张照片角度很怪异，黑魆魆大屋白惨惨光芒汇集，一尊非常模糊二尺多高的神像，周身散发着诡异的光，显出道道光轮笼罩，又似幽光霞光瑞光纵横交错，层层叠叠，五色迷离，霎时涨大无数倍，光影重重身形无数，却又显得鬼气森森。更可怖的是，神像后头露出足有半个脸盆大的爪子！
大头嘴快，嘀咕道：“妈呀，这、这是什么玩意？！非仙非佛非圣非人，我怎么瞧着像、像个怪物呢？！”
柳梦珊要过照片皱眉凝视：“看，它背后的爪子……好像是活的！”
董无忌倒吸口凉气，双手有点哆嗦。他这会儿有点明白为什么科大人请了这么多琉璃厂古玩行的大掌柜来了。
“诸位，你们看完了照片，再听听方才影像里翻译过来的意大利语和德语。”科大人似乎很满意众人的表情，又恢复了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周少鹏取出一张纸，解说道：“其他日常对话就不说了，主要是费教授的几段话，请诸位听好。‘……啊，奇迹，真是奇迹！犹如帕特农神庙矗立在雅典卫城的山丘上，这是座广阔荒原上巨大的宫殿遗址，哦，不对，这里是庙里的宫殿，宫殿里的庙宇！它的雄伟足以让自诩为见闻广博的我汗颜……足有数百年历史的珍贵古迹在人迹罕见的荒野中日复一日伴随朝阳与落日、朔风与沙尘，松露雨雪侵蚀了它的肉体，留下了它坚硬的骨架……那边，一块石碑！’”
“‘喏！这块巨型碑文比较完整，多么伟岸的石碑，字迹很模糊，我的汉语还不足以……不对！原来如此，神奇！……这完全是个……无可估量的秘闻……它是说，这里有……啊，明白啦，我明白啦！诸位先生，你们一定不敢相信……是个绝对重大的……’”
“‘里面……天呐！手电筒往左照！不，拍下它！快拍！太美丽了，它应该是金……天呐！传说，传……是真的！它在那！它在动……啊！它来了……’”
尽管周少鹏用最简明和稳重的语气读完，众人还是被这份残章断片里的只言片语感染，沉浸在方才影像中最后血淋淋戛然而止的可怖场面里。半晌，谁也没说话。
科大人满脸挂着微笑，诚挚地搓搓手叹气：“哎，一场可怕的遭遇，这件事的始末就是如此。照片里的那尊神像，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但多年来，我至今没有研究出它是什么。诸位都是见多识广的行家，也都是贵国古物古董鉴定专家，对于贵国珍奇宝物和所有已知未知的古物，相信都有一些研究。所以，我今天才特意请来王大帅和诸位，相信以我和大帅的面子，诸位行家也不能不帮忙，尤其还涉及考察团成员的生命安全。我在这儿请诸位大力出手喽！”科大人对众人一一抱拳拱手，异常客气。看看众人并不热情，他又鞠躬道：“我跟在座的诸位都是好朋友！中国人一向讲究忠义，我相信诸位好朋友不会看着我为此烦恼，也不会看着十几条生命就此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