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3年夏
玛丽女士身处赫特福德郡中汉斯顿的宅邸。我们从伦敦骑马出发,向北行进了三天才到达她那里,我们沿着蜿蜒的路,穿过泥泞的山谷,在名为北部旷野的地方爬过许多山,其中曾有几段路和别的旅者同行,有时在路上过夜,一次是在小旅馆,还有次是一座宏伟的房舍,它过去是修道院,如今则属于为谋求私利而将异端清洗一空的那个人。这些天来,他们为我们提供的住处不比马厩和干草棚更好,车夫抱怨说以前这儿曾经住着许多好心的僧侣,任何到访的游客都能得到丰盛的饭菜和舒适的床铺,还有旅途平安的祝愿。他曾待在这里陪伴他病重得快要死去的儿子,那些僧侣们帮忙照料他护理他,用他们的药草和医术帮助他康复。他们没收他一分钱,只是说帮助穷人是为上帝尽职。一路上,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座大型修道院或者僧院里,我总是能听到相似的故事在反复传诵。但现在,这些修道院都成了大领主们的所有物:那些王公大臣们提议说,如果剥夺属于英国教会的财产再塞进他们的口袋,世界将会变得更加美好。他们因此发了一大笔财。原本在僧院门口的穷人救济,修女院医院提供的免费药物,还有乡间的儿童教育和老人看护全都不复存在,只剩下漂亮的雕塑、辞藻华丽的书稿和庞大的图书馆。
车夫对我低声抱怨说,这种事在整个国家都在发生。这些宏大的修道院正是英格兰的支柱,如今那些受到上帝感召的虔诚信徒却已不复存在。公众的利益变成了私人财产,而且再也不会有什么公众利益了。
“假使可怜的国王死去,玛丽女士就会登上王位,把一切都恢复原样,”他说,“她会成为人民的女王。一位可以带我们回到过去生活的女王。”
我勒住自己的小马。我们此时身处高地,没有人听得到我们的对谈,可我总害怕任何带有密谋嫌疑的事。
“看看这些道路,”他打开身后的车厢,以便他转身继续抱怨,“夏天飞灰冬天泥泞,每个坑里都灌满了水,拦路的强盗从没人追捕。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得骑马去前面,你说得对,灰尘太厉害了。”我说。
他点点头,示意我可以骑马走在前面。我听到他冗长的抱怨渐渐远去。
“因为圣地都关闭了,所以也没什么朝圣者会来,没有了朝圣者,也就没有人走在这些路上,除了那些坏人,还有那些靠抢劫他们为生的人。没有一句好话,没有一处好房,没有一条好路……”
我让小马攀上一座小土丘,它蹄下的土丘柔软,我们得以远远地行进在马车前方。
因为我并不了解他口中迷失的英格兰,所以我也不像他那样觉得这个国家已经大不如前。我喜欢它初夏的清晨,玫瑰花缠绕在树篱上,许多蝴蝶围着忍冬和豌豆花盘旋。田野里的作物一行行整齐排列,仿佛捆扎好的书脊,羊群在山坡上闲逛,像是潮湿的浓绿底色上的毛绒小点儿。这里的乡间与我的家乡迥然相异,令我无法压抑地惊叹,开阔的村中有泛动着黑白相间光泽的建筑,屋顶被金色的芦苇重重覆盖,每条河流似乎都与掩映在浅滩转角的草丛中的道路交融。这是个如此潮湿的国度,难怪每间村屋的花园都是一片绿意盎然,即使在粪堆上也有雏菊盛开,即使是那些老旧房屋的屋顶上,石灰也附着苔藓呈现出一片鲜绿。和我的祖国相比,这儿就像是画家的海绵,浸满了生机。
起初我注意到的只有两者的不同。这儿没有绞缠的树藤,没有压弯了枝条的橄榄树。这儿也没有种满橘树、柠檬或酸橙的果园。群山被绿意环绕,并非巍峨而又炎热的岩山,高处的天空被云遮掩得斑斑驳驳,而非我家乡那种连酷热都无法令其失色的蔚蓝,这儿云雀高飞,没有盘旋的鹰。
我这样走着,想着这个国家怎么会这样繁茂苍翠;但在这片丰饶之中却仍有饥饿存在。我看到阴影盘桓在某些村民的脸上,还有坟场中刚刚垒起的土堆。车夫说得没错,英格兰的短暂和平早已被上一位国王亲手结束,而他的继任者只会让国家的动荡愈演愈烈。宏伟的修道院已经关闭,令那些为上帝不辞辛劳的信徒们无家可归。宏伟的图书馆藏书满溢却形同废纸——我在父亲店里看到过许多人为损毁的手抄本,知道人们因为害怕被诬为异端,将许多个世纪以来积累的知识弃如敝屣。原本富庶的教会的庞大金库被人窃取一空,美丽的雕像和艺术作品——有些雕像的手脚还被信徒的亲吻打磨得格外光滑——被人推倒在地,摔得粉碎。在这个富饶和平的国度中,曾发生过如此可怕的毁灭。恐怕要在多年以后,教会才能变回虔诚的朝圣者和疲惫旅人们的避风港湾。如果它还有这个机会的话。
在陌生国度中这样无拘无束地旅行,感觉就像是一场冒险,因此当我听到车夫向我吹起口哨,大喊说:“我们到汉斯顿了。”我竟然觉得颇为遗憾,随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结束了,我必须开始工作,现在我有两个任务:一是在这个将信念和信仰视为头等大事的家族中作好一名神启弄臣,另一个任务是在这个以充满背叛与谣言而闻名的家族中作好一名间谍。
我吞了口口水,路上的尘埃以及恐惧让我的喉咙发干,我拉着马儿跟着马车前进,一同穿过重重大门,仿佛我可以用这四只轮子之上的庞大车厢遮蔽身形,躲过那些空空的窗棂后射来的、从我们甫一抵达开始就监视着小路的目光。
玛丽女士在她的房间里绣着黑线绣,这是一种风靡西班牙的刺绣,以黑线在白色亚麻布上进行绣作,她身边有位女士站在诵经台上,大声地给她读着什么。我见到她时,听到的第一个词儿就是西班牙语,还发错了音,看到我的紧张神情,她给了我一个欢快的笑容。
“啊,终于!一个会讲西班牙语的女孩儿!”她大声说着,伸出一只手让我亲吻,“要是你能读懂就更好了!”
我想了一会儿。“我能。”我说。考虑到我是一名书商的女儿,能够阅读自己的本土语言也是合情合理的。
“噢,是吗?那么拉丁语呢?”
“拉丁语不行,”我说,自从那次和约翰·迪伊的交谈后,我就明白炫耀自己受过的教育是一件危险的事,“我只会西班牙语,英语的读写我目前还在学。”
玛丽女士转向侍立一旁的女仆:“你一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苏珊!现在你可以不必每天下午读书给我听了。”
苏珊看上去并不情愿被一位穿制服的弄臣取代,但她还是搬过一把椅子,像其他女人一样埋首绣工之中。
“你来给我们讲讲宫里的消息吧,”玛丽女士邀请道,“也许我们应该单独谈谈。”
她向其他的女士们稍一点头,她们便纷纷走到一扇凸窗旁,在明亮的阳光下围成一圈,小声交谈着,仿佛要给我们营造出所谓的“私密”气氛。我猜想她们都在留神倾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的王弟怎么样了?”她一边问,一边以手势命令我坐下,“你有没有带来关于他的口信?”
“没有,玛丽女士。”我看到了她的失望。
“我还以为他会对我更亲切些呢,毕竟他都病得这么重了,”她说,“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照顾他度过许多次病痛,我希望他还记得这一切,觉得我们……”
我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但她只是轻轻将指尖搭在一起,像是要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没什么了,”她说,“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公爵给您带了一些猎物和刚采摘的沙拉叶,”我说,“它们和家具一起放在马车里,已经给您送去厨房了。他还让我带了这封信给您。”
她接过来,拆开封蜡,抽出信展开。我看到她先是微笑,然后听到她咯咯轻笑起来。“你给我带来了非常好的好消息,弄臣汉娜,”她说,“这是一笔以我已故父亲的名义支付的款项,是他死后一直欠着我的。我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见到这笔钱了,可这张金匠的汇票如今就在我手中。我可以付清欠款,也有脸去面对瓦尔镇的店主了。”
“很高兴听到这些。”我呆呆地说完,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是啊,”她说,“你肯定觉得亨利国王的唯一有合法继承权的女儿早该得到属于她的财产,但他们之前一直在拖延和拒绝付款,我都觉得他们想让我饿死在这儿了。不过现在情况总算好转了。”
她顿了顿,思索起来。“剩下的问题是,为什么我突然会得到这种优待。”她望着我,一副揣测的表情,“伊丽莎白女士也得到了遗产吗?你也带了这样一封信去看她吗?”
我摇摇头。“女士,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我只不过是个信使。”
“一点也不知道?她现在没有在宫中拜访我弟弟?”
“我离开的时候她并不在。”我谨慎地说。
她点点头。“我弟弟怎么样了?他好些了没有?”
我想起了那些带着满口承诺到来,又继而无声无息地消失的医生们,而他们离开之前所做的无非是用某种新疗法去折磨他。我离开格林威治宫的那天早上,公爵带了一位老女人来照料国王——那是个老态龙钟的接生婆,只会接生婴孩和料理死者。很明显,国王是没有好转的可能了。
“恐怕没有,女士,”我说,“他们都希望这个夏天他的胸痛会有所缓解,但他看起来比以前更痛了。”
她倾身靠近我。“告诉我,孩子,把真相告诉我。我弟弟快要死了吗?”
我犹豫起来,不确定自己说出国王的死算不算背叛。
她拉起我的手,我看向她那轮廓分明的坚毅脸庞。她真诚的深色双眸迎上我的眼睛。她看上去完全是个值得信赖的女人,值得爱戴的女主人。“告诉我吧,我会保守秘密的,”她说,“我已经保守了很多很多秘密。”
“从您问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告诉您了:我确信他就快死了,”我低声说出了实情,“但公爵一直拒绝承认。”
她点点头:“婚礼怎么样?”
我疑惑道:“什么婚礼?”
她有些不快地咂了咂嘴:“当然是简·格雷女士和公爵之子的婚礼。宫廷里对这件事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她是被迫的,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为什么公爵还要坚持?”她问。
“因为吉尔福德也到了该娶妻的时候了?”我大胆猜测说。
她看向我,目光锐利如刃。“他们有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我耸耸肩。“这我就没听说了,女士。”
“那你呢?”她这样问,显然已经对简女士的事情失去了兴趣,“你有没有问过被流放至此的原因?为何要离开格林威治的王宫,又远离你的父亲?”她讽刺的笑容表示她觉得这件事很是蹊跷。
“罗伯特大人让我来的,”我承认道,“还有他的父亲,公爵大人。”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原因?”
我很想咬住嘴唇,免得说漏了嘴。“没有,女士。只是说来给您作个伴儿。”
我从没在任何女人脸上见过她这样的神情。西班牙女人都习惯于偏开目光,端庄的女人从来不和人目光交汇。英格兰的女人则总是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脚前的地上。我喜欢这套仆童制服的原因之一就是:装扮成男孩子的我可以抬起头四下张望。但玛丽女士却拥有她父亲画像上那样大胆的眼神,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样子,还有那种生来就认为自己可以掌控整个世界的神情。她的目光也像他一样,像男人一样直视前方,扫过我的脸庞,阅读我的双眼,让我看到她无所遮掩的脸孔和清澈的双眸。
“你在害怕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
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忍不住要告诉她了。我害怕被逮捕,我害怕被审问,我害怕刑讯室,也害怕赤裸的双脚被点燃的柴堆所围绕,无从脱逃,只能作为异端而死去。我也害怕自己的背叛带来他人的死亡,甚至害怕阴谋的气氛本身。我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脸颊。“我只是有点儿紧张,”我轻声说,“我刚来这个国家,刚来宫中生活。”
她让寂静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更加温柔地看着我。“可怜的孩子,你这样小小年纪就四处漂泊,在水深火热中独自一人。”
“我是罗伯特大人的臣属,”我说,“我不是独自一人。”
她笑了。“或许你会成为一个非常不错的伴儿,”最后,她说,“我上一次为欢快的面孔和嘹亮的嗓音而喜悦,已经是很多天、甚至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不是个机智的弄臣,”我小心翼翼地说,“恐怕我没法让您太欢快。”
听到这里玛丽女士高声笑了起来。“恐怕我也没法笑得太欢快,”她说,“也许你会跟我非常合得来。好了,来见见我的其他同伴吧。”
她叫了身边的女伴们,将她们介绍给我。她们中有那么一两位是信仰坚定的异教徒之女,坚持旧信仰且以服侍罗马天主教的公主为荣,另外两位表情阴郁,看起来像是那种没有多少嫁妆的女孩子,觉得既然同样可以离家,侍奉这位不受宠的公主总略好于被迫接受一桩不太美满的婚姻。这是个带着绝望气息的小小宫廷,位于王国的边境和异端的边缘,也处在礼法的边际。
用过晚餐之后,玛丽女士会去做弥撒。她本该独自前往,因为如果有别人看到礼拜仪式的话,这件事就成了罪恶。但实际上,她就公然跪在礼拜室的最前方,而她的全部仆从和侍女都悄然站在后排。
我跟着她的女伴们走向祈祷室的门,然后我为接下来该做什么而急得团团转。我曾向国王以及罗伯特大人保证,我和父亲已经改换了信仰,但国王和罗伯特大人都知道,玛丽女士的宅邸是在新教国家里的一座非法的天主教孤岛。看到最为卑微的女佣都从我身边挤过,开始念诵她自己的祷文,我感觉到自己的汗水伴随着恐惧滑落,但我确实不知道该做什么才算安全。我害怕被人告密说我是个罗马天主教徒,可我又该如何作为一个坚定的新教徒在这个家族中生存下去?
最后,我选择了折中的办法,在最靠外的地方坐下来,这里听得见牧师的低语和轻声的回应,但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指控我参与礼拜仪式。自始至终,我都很不安稳地坐在通风良好的临窗座位上,准备好随时一跃而起,逃之夭夭。我的手经常触摸自己的脸,摩挲着脸颊,仿佛要将宗教法庭的火堆沾到我皮肤上的炭灰抹去。我的腹部又不适起来,不知何处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弥撒之后我被召到玛丽女士的房间听她用拉丁语读圣经。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茫然,仿佛一个词也听不懂似的,当她读完将书交给我,让我放到诵经台上的时候,我提醒自己不要去检视扉页上的出版商姓名。我觉得这个版本没有我父亲印得好。
她睡得很早,总是将明灭闪烁的蜡烛握在身前,在走廊上留下长长的影子,经过那些昏暗的通风良好的窗,又俯瞰摇摇欲坠的城墙下黑暗笼罩的空地。其他人也都各自去睡了,没有人熬夜守望,没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不会有宾客前来拜访这位著名的公主,也不会有哑剧演员、舞者或是小贩带着他们的行头来到宫里。我觉得难怪她不是那种笑容欢快的公主。如果公爵本就想让玛丽女士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让她的心和灵魂消沉,每天都历经寒冷与孤独,那就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
这座位于汉斯顿的宅邸正如我的想象:这里充斥着被社会排斥的异类,气氛忧伤,而支配这里的那个人又缺乏法律上的权力。玛丽女士深受头痛之苦,而且往往是在夜晚,痛楚令她面容失色,如同黯淡无光的天空。她的女伴会看到她眉头紧蹙,但她从不对人提起这些痛楚,从不在她木制的座椅中垂下头或是靠向雕花的椅背,也不肯用手臂支撑着歇息。她像她的母亲教导的那样坐着,像个女王那样挺直背脊,头颅总是高高昂起,但即使在注视昏暗的烛光时也要眯起眼睛。我曾经对玛丽女士最亲近的朋友和侍女简·多摩尔女士提起过玛丽女士虚弱的身体,她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我看到的那些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当每个月的那几天到来的时候,她的腹部就像妊娠时那样剧痛难当,而且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缓解。
“她生了什么病?”我问。
简耸耸肩。“她从小就不够健康,”她说,“总是那么纤弱无力。但当她母亲失宠,父亲又否认她的地位时,简直就像是他给她下了毒。她止不住地呕吐,直到把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她连床都爬不起来,但她还是费力地在地板上爬动。有人说波琳家的那个女巫确实给她下了毒。公主眼看快要死了,可他们还是不准她见她母亲。王后也害怕没有机会重返宫廷,不敢去见她。那个波琳家的女人和国王同时毁掉了她们俩:母亲,还有女儿。凯瑟琳王后竭力坚持,但病痛和心碎杀死了她。玛丽女士本该一并死去——她承受了太多痛苦,但她活了下来。他们让她否认原先的信仰,他们让她否认母亲的婚姻。从那时起,她便开始被这些痛苦所折磨。”
“医生就不能……”
“这些年来他们甚至不让她看医生,”简没好气地说,“如果她指望医生,那她恐怕早就死了很多次了。女巫波琳渴望看到她死掉,而且我敢发誓,她下了不止一次的毒。公主过去的人生很悲惨:既是囚犯,又是圣徒,而且总是在压抑悲伤和怒火。”
清晨对玛丽女士来说是最好的时刻。在做过弥撒、吃过早餐之后,她喜欢散一会儿步,这时候她总是挑我与她同行。七月末温暖的一天,她要我走在她身边用西班牙语叫出花儿们的名字,描述西班牙天气的情况给她听。我只得减小步幅,以免走到她前面,而她常常停下脚步,手扶着一旁,脸上渐渐失去光彩。“您今早不舒服吗,女士?”我问。
“只是有些累,”她答,“我昨晚没有睡。”
她看到我脸上的关切,露出笑容。“没事的,不比以往更严重。我应该学着更沉着些。可是我不知道……而且还得这么等着……操控他的那些重臣又下定决心……”
“您是说您的弟弟?”见她沉默不语,我便问道。
“从他出生以来,我每天都在想着他!”她热切地说,“年纪那么小,又背负着那么多期待。他学得很快,而且——要怎么说呢——他本该温暖的心中竟如此冷漠。可怜的男孩,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命运把我们三人聚在一起,没谁的母亲还在人世,也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然了,我对伊丽莎白的关心比对他的还要多。现在她和我少了联系,而我连他的面也见不到。我当然担心他:担心他们会对他的灵魂做些什么,担心他们会对他的肉体做些什么……也担心他们会对他的遗嘱做些什么。”她低声补充了最后一句。
“他的遗嘱?”
“就是我的继承权,”她恨恨地说,“如果你要通风报信的话——我相信你会的——那就告诉他们,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告诉他们继承权是我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不会通风报信的!”我颤抖着大声说。这是事实,我还没有送出过报告,这样乏味的生活和平静的夜晚没什么可汇报给罗伯特大人和他父亲的。她只是一位受到监视、时刻有性命之忧的病弱公主,不是什么筹划着阴谋的叛徒。
“不管你会不会,”她驳回了我的辩词,“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人能够否定我的地位。我父亲将继承权留给了我。它首先是我的,然后才是伊丽莎白的。我从未谋划过反对爱德华的事情,尽管曾经有人前来找我,要我以母亲的名义站出来反对他。我知道伊丽莎白到时也同样不会密谋反对我。我们是三个继承人,我们会按照顺位继承王位,以对我们共同的父亲表示敬意。伊丽莎白很清楚我的顺位在爱德华之后,他作为男性排在第一位,而我作为第一位合法的公主排在第二位。我们三人都会遵从父亲的旨意顺位继承。我相信伊丽莎白,正如爱德华相信我。既然你发誓不会通风报信,那么如果有人问起你,告诉他们,我会保有我的继承权。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国家。”
她的倦意消散,双颊的颜色像火。她打量四周矮墙围砌的花园,仿佛在遍览整个王国,兴旺与繁荣会再度恢复,而她即位后将会带来种种的变化。修道院将会重建,僧院也将会落成,她会将往昔的生活复兴。“继承权是我的,”她说,“我是英国未来的女王。没有人能够忽视我的存在。”
她的脸庞因使命感而散发出光彩。“这是我生命的意义,”她说,“不会再有人觉得我可怜。他们会看到我嫁给这个国家,奉献一生。我将成为一位处子女王,我除了这个国家的子民将不会有任何子嗣,我将是他们的母亲。没有什么能够使我分心,也没有什么能够凌驾于我。我将为他们而活。这是我神圣的使命。我将为他们付出所有。”
她转身大步走回房间,我跟在她身后,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朝阳吹散了雾气,将她四周的空气照亮,我有瞬间的眩晕,意识到这个女人即将成为英格兰的女王,一位能够真正为国家着想的女王,她会将她父亲从教会和日常生活中夺去的富庶、美丽和仁爱带回来。阳光明亮,将她的黄色丝制兜帽映得如同一顶王冠,我突然在草丛里绊了一下,跌倒了。
她转身看到我跪在地上。“汉娜?”
“您将成为女王,”我说得很简短,那是灵视能力在借用我的声音,“国王一个月内就会死去。女王万岁。可怜的男孩。真是个可怜的男孩。”
她立刻扶住我的身侧。“你说什么?”
“您将成为女王,”我说,“他很快就会死去。”
有那么一会儿我失去了知觉,然后我再度睁开双眼,她低头看我,仍然紧紧地搀扶着我。
“你能再多告诉我一些事情吗?”她温柔地问我。
我摇摇头。“很抱歉,玛丽女士,我几乎不明白我说了什么。我并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她点头。“是圣灵在驱使你开口,就是为了将这个消息传达给我。你能发誓不把秘密告诉别人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发现我身边那张忠贞之网更加复杂起来:有我对罗伯特大人的责任,对我父母及同胞的忠诚,对丹尼尔·卡朋特的誓言,以及现在这个烦恼不安的女人要我保守的秘密。我点点头。不告诉罗伯特大人他肯定已经知晓的事情应该算不上不忠。“我发誓,玛丽女士。”
我试着起身,但眩晕感让我再次跪倒在地。
“等一下,”她说,“等到你的头脑清醒后再起来。”
她在我身旁的草地上坐下,将我的头轻轻放在她的腿上。朝阳和煦,花园中充满了蜜蜂催眠的嗡鸣及远处布谷鸟萦绕不去的鸣叫。“闭上眼睛。”她说。
她的拥抱让我昏昏欲睡。“我不是间谍。”我说。
她伸出手指按住我的唇。“嘘,”她说,“我知道你为达德利家族工作。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女孩。有谁会比我更了解难以两全的人生?你不用怕,小汉娜。我明白的。”
我感觉到她在我的发间温柔抚摸,她将我短短的卷发在她指间缠绕。我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安全,于是闭上了双眼,背部和颈部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
过了很久,她才再度开口。“当年伊丽莎白午睡的时候我也常常这样坐着,”她说,“她会将头枕在我的腿上,我趁她睡去的时候给她编辫子。她的头发有青铜、黄铜和黄金的颜色,就像所有的金属都融合在一起。她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有那种孩子特有的单纯动人。那时我只有二十岁。我经常假装她是我自己的孩子,假装我幸福地嫁给了一位深爱我的男子,而且很快我们就会有另一个孩子——一个男孩。”
我们静坐许久,忽然听见房门砰地打开。我站起身,看到玛丽女士的一位女伴从阴影中跑出,匆忙地寻找着她。玛丽女士挥了挥手,她便跑了过来。她是玛格丽特女士。当她走近的时候,我感觉到玛丽女士站起身来,直起背脊,听到我预言之后的兴奋也平静下来。她要让她的这位女伴看到她坐在这座英式花园里,她的弄臣在她身边打着盹儿,而她会以赞美诗中的句子表达她听到关于继承权消息时的反应。此刻她正在低声念诵:“这是主所作的,在我们眼中看为稀奇。[1]”
“玛丽女士!噢!”
那女孩迫不及待地说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刚在教堂……”
“什么?”
“他们没有为您祝祷。”
“为我祝祷?”
“没有。他们像以往那样为新王和他的顾问们祝祷,但说到祷文里的‘也祝福国王的姐姐们’的时候,他们就给遗漏了。”
玛丽女士明亮的目光扫视过女孩的脸。“遗漏了我们两人?也包括伊丽莎白吗?”
“是的!”
“你确定?”
“确定。”
玛丽女士站起身,焦急地眯起双眼。“让汤姆林森先生去瓦尔,必要的话再让他去见斯托福德主教,告诉他把其他教堂的情况汇报给我。看看这是不是普遍现象。”
女孩拉起裙角行了个屈膝礼,跑回了房子。
“这是什么意思?”我双脚不住颤抖地问。
她向我这边看过来,并没有看我。“这意味着诺森伯兰家族开始选择与我对立。起初,我弟弟病得多重他都没有告诉我。然后他又命令牧师们把我和伊丽莎白从祷文中除去;接下来,他会让他们提到另一位新的继承人。再接下来,等我可怜的弟弟死去,他们就会逮捕我,逮捕伊丽莎白,将他们伪造出来的王储送上王位。”
“谁?”我问。
“爱德华·考特尼,”她很肯定地说,“我的亲戚。他是诺森伯兰公爵会挑选的唯一人选,因为他明白自己和儿子们都无法登上王位。”
我突然明白过来。那场婚宴、简·格雷女士苍白的脸、她咽喉那里被人掐过的瘀痕,似乎有人想要将自己的野心加诸给她。“噢,但他是有办法的简·格雷女士。”我说。
“她刚刚嫁给诺森伯兰的儿子吉尔福德·达德利。”玛丽女士赞同道。她停了好一会儿,又说:“我没想到他们竟敢如此。她母亲是我的亲戚,她因为自己的女儿而必须放弃继承权。但简是一位新教徒,而达德利的父亲掌控着王国的大权。”她刺耳地笑了起来。“上帝啊!她是多么虔诚的一位新教徒啊。她对新教的虔诚更甚于伊丽莎白,在这点上她肯定下了不少工夫。她在遵循新教方面更顺我弟弟的意。可她却因为新教而走上了叛逆之路,上帝原谅她吧,可怜的小傻瓜。他们会带走她、毁了她,可怜的孩子。但他们先要毁了我。他们必须如此。最先剥夺的是我的人民对我的祝祷。接下来,他们就会逮捕我,然后有了借口就将我处决。”
她苍白的脸忽然变得更加苍白,我看到她的身子摇晃起来。“上帝啊,伊丽莎白她怎么样了?他会杀了我们的,”她轻声说,“他一定会的。否则新教徒和天主教徒都会起兵反抗他。为了摆脱那些勇于面对真实信仰的人,他就必须摆脱我。但他也必须摆脱伊丽莎白。如果新教徒们有伊丽莎白可以奉为女王,又怎么会去追随简女王以及吉尔福德·达德利这样的傀儡?如果我死了,她就是下一个继承人,一名新教继承人。他肯定在想方设法为我们捏造叛国的罪名;只有我们之中的一个远远不够。伊丽莎白和我都会在三个月之内死去。”
她从我身边走开两步,然后再转身走回来。“我必须拯救伊丽莎白,”她说,“不管发生什么。我必须提醒她不要去伦敦。她必须来我这儿。他们不能将王位从我手中夺走。我经历了这么多,活了那么久,不是为了让他们夺去我的国家、再将我的国家推入罪恶深渊的。这次我不会失败的。”
她转身向房子走去。“来吧,汉娜!”她挺直双肩,“快来!”
她写信提醒伊丽莎白,也写信去征求建议。我没看到那两份信的内容;当夜我拿出罗伯特大人交给我的手稿,用父亲的信作密码,小心翼翼地写下了这样的讯息:“M因为祷文中剔除她而非常警惕。她相信J女士将会成为继承人。她写信提醒伊丽莎白。也写信给西国使臣征求建议。”写到这里我停下了。这是个辛苦的工作,要将每一个字母都转化成另一个,但我还想写些什么,一行字、一个词儿,让他想起我,提醒他召我回宫。只要写几行简单的字句,让他挂念我,但并非挂念他的间谍,也不是挂念一个弄臣,而是挂念我,我自己,一个答应为了爱而全心全意服侍他的女孩儿。
“我想你。”我写道,然后很快将这些字删去,并没有费力将它们写成密码。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写完我又删去了。
“我害怕。”这是我最真实的心声。
最后我什么也没有写,没有写任何会让罗伯特大人注意到我的字句,因为年轻的国王生命垂危,而罗伯特大人那面色苍白的弟媳即将继承英格兰的王位,为达德利家族带来无上的荣光。
之后,我们除了静候国王的死讯从伦敦传来以外无事可做。玛丽女士的私人信件往来频繁。但每隔三天左右她就会收到一封来自公爵的信函,告诉她好天气正在发挥效力,国王逐渐康复,他已经退烧了,胸痛也有所缓和,新来的医生说他很有希望在仲夏的时候复原。我看到玛丽女士读那些乐观的消息时,她的眼睛略略眯起表示质疑,然后她将信叠起,放进一旁书桌的抽屉里,再也不会看上一眼。
七月初的几天里,有那么一封信让她呼吸急促,更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国王怎么样了,女士?”我问,“没有更糟吧?”
她的双颊飞上红晕。“公爵说他好转了,他的精神恢复了不少,想要见我。”她站起身走向窗边。“上帝啊,希望他真的好转了,”她轻声地自言自语,“好转到想要恢复我们往日的关系,好转到足以看透他那些虚伪的朝臣们。也许是上帝赐给了他力量,让他恢复了健康和看人的眼光。至少让他能够阻止这场阴谋。噢,圣母啊,请指引我们该何去何从吧。”
“我们要走了吗?”我问。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伦敦,回去王宫,再次见到罗伯特大人,见到我的父亲,还有丹尼尔,回到相对安全的、愿意保护我的那些人身边。
我看到她突然挺直身体做了决定。“如果他要见我,我当然应该前去。去告诉他们备马。我们明天就动身。”
她穿着一件沙沙作响的厚重裙装走出房间,我听到她招呼女伴们为她收拾衣服,告诉她们即将前往伦敦。我听到她跑上楼梯,她的鞋子像个年轻女孩那样拍打着木地板,她的声音清朗兴奋,吩咐楼下的简·多摩尔小心打包带上她最好的珠宝,如果国王确实康复了,她将戴着它们出席宫里的舞会和筵席。
第二天我们上了路,玛丽女士的旗帜先行,她的卫兵围绕在我们周围,小镇上的人们纷纷走出各自的房子,高呼她的名字为她祝福,还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看看这位真正的公主,这位有着迷人微笑的公主。
玛丽女士坐在马背上,和我初到汉斯顿时的那位脸色苍白、受到软禁的女子判若两人。她在英格兰人民的欢呼声中骑马步向伦敦,看起来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她身穿深红色礼裙和短上衣,衬得她的深色眼眸闪闪发亮。她骑术高明,一只戴着陈旧红色手套的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向每个欢呼的人挥动致意,她的双颊红彤彤的,一缕棕色发丝逸出帽外,她高高地扬着头,精神饱满,完全看不到倦色。她稳稳地坐在马鞍上,骄傲得如同一位女王,随马儿的步伐轻摆,在通往伦敦的大道上前行。
路上的大半时间,我都骑马跟在她身边,公爵给我的枣红小马几乎跟不上玛丽女士的高头大马。她让我给她唱一些西班牙童谣,有时她听出有些词句和调子是她母亲曾经给她唱过的,她就会和我一起唱,回想起曾经深爱她的母亲,她的声音也轻轻地颤抖起来。
我们一路跋涉,趟过夏日低洼的浅滩,在地面足够柔软之处让马儿慢跑起来。她急着想赶到王宫,去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起了约翰·迪伊和我推测的国王的死期,七月六日,但我什么也不敢说。我说过下一任英格兰女王的名字,但那并不是玛丽女王。七月六日是我为了取悦主人而做的猜测,而“简”这个名字不知从何而来——但这两者也许都没有意义。玛丽女士骑着马向着伦敦进发,心里期望自己的担忧并未成真,而我骑马跟在她身旁,心里期望自己所预言的那些只是欺骗与胡言乱语而已。
陪伴在她身边的人都很紧张,而我是最紧张的那个。因为假如我的预言不假,她此行并不是去与王弟和解,而是去参加简女士的加冕礼。她正在向失去王位的道路上迅速前进,届时我们也将分担她的坏运气。
我们走了整整一上午,恰在正午时分抵达霍兹登城,马背上的疲惫让我们期待在继续旅途之前能吃上一顿大餐,并且好好休息。毫无预兆地,一名男子从门口走出,向她作了个手势。显然她认出了那名男子。她立刻向他挥了挥手,让他过来和她低低私语。他站在她的马颈旁,亲密地伸手挽住马缰,她跳下马靠近他。他的话不多,我竭力去听,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然后他转身走开,消失在这个小镇的街道上,玛丽女士突然喝令队伍停下,然后翻下马背,快得连一旁的马夫长也差点来不及扶住她。她跑进最近的酒馆,高声叫人拿来纸笔,又下令每个人在这里进食喝水,看好他们的马儿,准备一小时以内再度出发。
“圣母在上,我真的不行了,”玛格丽特女士在她尊贵的女主人走过时痛苦地说,“我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
“那就留下!”玛丽女士厉声道。她从来没有厉声呵斥过什么人。她严厉的声音提醒我们,这次满怀希望的伦敦之行、去拜见那位即将康复的年轻国王的旅行,突然间遭遇了变数。
我不敢写信向罗伯特大人汇报。要把口信递送给他可不太容易,而且旅途的气氛也完全变了。无论那个男人和玛丽女士说了些什么,肯定不是说她的弟弟健康,又邀她去参加宫中的舞会。当她步出旅店的时候,面色苍白,双眼血红,但并没有因悲痛而屈服。她神情坚定,而且她生着气。
她派出一位信使,让他沿路南行,去见西班牙使臣,乞求他的建议并提醒这位使臣她需要他的帮助去取得王位。她又派了另一位信使带口信给伊丽莎白女王,她不敢写下来,害怕让别人以为她们姐妹要密谋加害她们垂死的弟弟。“等她左右无人的时候再告诉她,”她加重了语气,“告诉她不要去伦敦,那是个陷阱。告诉她为了她的安全,立刻到我这里来。”
她又另写了一封信给公爵本人,称自己因病无法赶去伦敦了,只能先回汉斯顿的家中静养。然后她让所有人都留下来。“我要带上你,玛格丽特女士,还有你,汉娜。”她说。她对着她最钟爱的简·多摩尔笑了笑。“跟我来,”她说完,在简的耳边低语道,“你带着这些人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会走得很快,其他人跟不上。”
她挑选了六个人护送我们,简单地和她的随从们道别,打响指让马夫长扶她上马。她骑马走了一圈,让我们离开霍兹登,沿我们的来路出城。但这一次我们走上了向北的大道,远离伦敦。太阳在空中缓缓滑过,在我们的左方落下,天空失去色彩之时,一轮小巧的银月也升起在暗沉的树影之上。
“我们要去哪儿,玛丽女士?天都黑了,”玛格丽特女士可怜巴巴地问,“我们不能在夜里骑马。”
“肯宁霍尔。”玛丽女士干脆地答道。
“肯宁霍尔在哪?”我这样问道,同时看到了玛格丽特女士惊骇的表情。
“诺福克,”她说着,仿佛那里就是世界尽头一般,“上帝保佑我们,她在计划逃亡。”
“逃亡?”我感到喉咙因危险的气味而抽紧。
“在靠海的方向。她会找一艘船离开洛斯托夫特,逃往西班牙。不管那个男人跟她说了什么,肯定表示她身临险境,必须逃离这个国家。”
“什么险境?”我焦急地追问。
玛格丽特女士耸耸肩。“谁知道呢?叛国的罪名?可我们怎么办?如果她去了西班牙,我就骑马回家。我可不想跟叛国的女主人待在一起。英格兰够糟了,我不想被流放到西班牙。”
我一言不发,绞尽脑汁地想着对我来说什么地方才最安全:和父亲待在家里,和玛丽女士在一起,还是骑上马赶回罗伯特大人身边。
“你呢?”她问我。
我摇摇头,因害怕而几乎失声,手也拼命地擦拭着脸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我应该回家。但我自己不认得路。我不知道我父亲是不是希望我这么做。我不知道怎样是对、怎样是错。”
对一个年轻女人而言,她的笑容有些过于苦涩了。“根本没有什么对错,”她说,“只有赢面较大的人和赢面较小的人。玛丽女士带了六个卫兵,还有我和一个弄臣,要对抗诺森伯兰公爵和他的军队,还有伦敦塔以及这个王国里的每座城堡——我们恐怕会输。”
这是场近乎自我惩罚的骑程。我们直到深夜时分才停下,在一位名叫约翰·赫德尔斯通的绅士居住的索斯顿宅邸里过夜。我从主人那里讨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写了一封信,不是写给罗伯特大人,因为他的地址我不敢让别人知道,信是写给约翰·迪伊的。“我亲爱的导师,”我写道,希望有别人拆看这封信也不会产生误解,“这是一个也许会逗您一笑的谜题。”然后我在下面用密码文字写成了一条首尾相接的蛇,希望这看上去像是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发给一个和蔼学者的游戏。内容很简单:“她正前往肯宁霍尔。”我又写道:“我该做些什么?”
主人答应明天就派车送信去格林威治,我希望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并准确送交到那个人手中。然后我躺进带有滑轮的小床,他们再将它推近厨房的火旁,尽管我已经筋疲力尽,可躺在缓缓燃烧的昏暗火旁并没有睡着,我很想知道自己在哪儿才能得到安全。
我很早便挣扎着醒来,清晨五点钟的时候,厨房小弟在我身旁搬运水桶和成捆的柴火。玛丽女士在约翰·赫德尔斯通的礼拜室里做完了弥撒,仿佛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禁忌的仪式。用完早餐,七点钟的时候她就又骑上了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从索斯顿宅邸出发,约翰·赫德尔斯通一路陪伴,给她指明方向。
我骑马跟在后面,前面有十几匹马矫健如飞,我的小母马则疲于奔命,这时我又一次在空气里闻到了熟悉的危险气息。我嗅到了火味和烟气。并非有如烤肉叉上的烤牛肉那种令人食指大动的烟气,也并非每年到了这个季节烧落叶的烟气。我闻到异端的气息,燃烧着的仇视之火,焚毁着什么人的幸福,焚毁着什么人的信仰,焚毁着什么人的房屋……我在马上转身回望,看到地平线处,我们刚刚离开的房子,索斯顿宅,烧了起来。
“女士!”我大叫出声。她听到我的呼声,转过头来勒住马,约翰·赫德尔斯通就在她身边。
“您的房子!”我向他大喊道。
他看向我身后,眯起双眼。他还不敢确信,因为他无法像我一样闻到烟的气味。玛丽女士看着我,问:“你确定吗,汉娜?”
我点点头。“我闻得到。我能闻得到烟的气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恐惧的颤抖。我伸手摩挲自己的脸颊,仿佛那些烟灰正落在我身上。“我能闻得到烟的气味。您的房子烧起来了,阁下。”
他掉转马头,像是要径直赶回家中,随即想起了那个来到他家中,让他的房子和财产蒙受损失的女人。“原谅我,玛丽女士。我必须赶回家……我的妻子……”
“去吧,”她温和地说,“而且尽管放心,一旦我得到我应得的,你也会得到你应得的。我会再给你一座房子,比你为我效忠而损失的这一座更大也更华丽的房子。我不会忘记的。”
他点点头,因为担心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接着他纵马飞奔,赶向地平线处他那火光冲天的房子。他的马夫仍在玛丽女士身旁。“您需要我继续给您带路吗?”他问。
“需要,”她答道,“您能带我去贝里·圣·埃德蒙兹镇吗?”
他将帽子戴回头上。“穿过米尔登霍尔和塞特福德森林?没问题,女士。”
她作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前进,绝不回头。我心想,既然她能眼看着昨晚的庇护所焚烧殆尽,心里想的却是前方的险阻,而非身后的这片废墟,那么她应该是个真正的公主。
那一夜我们在塞特福德附近的尤斯顿宅邸度过,我躺在玛丽女士卧室里的地板上,裹着自己的斗篷,和衣而卧,等待着我确信一定会到来的警报。整晚我都在留神戒备轻微的脚步声、一闪即逝的身影和火把的烟气。我只是稍稍打了会儿瞌睡,整夜都在等待那些新教暴徒前来毁掉这个避风港,就像他们对索斯顿宅邸所做的那样。我最害怕的是他们将天花板和楼梯都付之一炬,将我困在屋里。我因为恐惧而始终难以合眼,生怕自己会被浓烟呛得醒转过来,所以快到黎明的时候,我听到鹅卵石路上传来一匹马的蹄声,立刻起身向窗外看去,心知我不眠不休的守夜得到了回报。她也醒了过来,而我向她伸出手,提醒她别作声。
“你能看到什么?”她在床上推开被子问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只有一匹马,那人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去看看那个人是谁。”
我赶紧走下木制楼梯来到门厅。门房打开窥孔,正和那位旅人争吵,对方似乎想要请求在此过夜。我拍了拍门房,让他站到一旁,我踮起脚尖直走到门旁从窥孔看出去。
“你是谁?”我尽可能粗声粗气地问,努力想表现出我并不具备的自信。
“你又是谁?”他反问我。我很快听出他的声音中带着伦敦腔。
“你最好告诉我你的来意。”我坚持道。
他进一步贴近窥孔,压低声音道:“我给尊敬的女士带来了重要的消息。是关于她弟弟的。你听懂了吗?”
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我选择冒这个险,退开几步,对门房点点头。“让他进来,然后闩上门。”
他进来了。我祈求上帝让我的灵视能力现在生效。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知道他身后是不是还跟随着十几个人,那些人又是否已经将这栋房子团团包围,更在干草仓里敲打燧石。但我可以确定的只有他的疲惫,以及他经过了长途跋涉,却又因兴奋而强打精神。
“什么消息?”
“我只能告诉她本人。”
沙沙的丝绸裙摆声响起,玛丽女士走下楼来。“你是谁?”她问道。
他在看到她时的回答让我相信他的确是我们的人,而一夜之后,世界又将为我们改变。他仿佛猎鹰般低下头颅,单膝跪地,摘下头上的帽子,像对待女王那样屈身行礼。
上帝保佑她,她竟然不动声色。她向他伸出手,仿佛她已经当了一辈子的英国女王。他恭恭敬敬地吻上她的手,又抬起头看向她的脸庞。
“我是罗伯特·雷恩斯,伦敦的一名金匠,尼古拉斯·斯洛克莫顿阁下让我带来您弟弟爱德华的死讯,陛下。您是英格兰的女王。”
“上帝保佑他,”她轻声说,“愿上帝拯救爱德华的灵魂。”
短暂的沉默。
“他死得虔诚吗?”
他摇头。“他是作为新教徒死去的。”
她点点头。“那么我可以成为女王了吗?”她提高了嗓音说道。
他摇了摇头。“能否恕我直言?”
“你长途跋涉可不是为了来这里说个谜语的。”她干巴巴地评论道。
“六日晚上,国王死得非常痛苦。”他轻声说。
“六日?”她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死前他改写了他父亲的遗嘱。”
“他无权这样做。他不能更改遗嘱。”
“可是他改了。您的继承权被剥夺了,伊丽莎白女士也一样。他将简·格雷女士指定为他的继承人。”
“这绝对不是他的本意。”她说着,面色发白。
来人耸耸肩。“是在他手中完成的,国会和公证人都同意并且签了字。”
“所有的国会议员?”她问。
“无一例外。”
“那我呢?”
“我来提醒您,您现在的身份是叛国者。罗伯特·达德利大人正要来逮捕您,打算将您押去伦敦塔。”
“罗伯特大人要来?”我问。
“他要先去汉斯顿,”玛丽女士安慰我说,“我给他父亲写过信,说我在那儿。他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没有出言反驳,但我知道约翰·迪伊会将我的情报及时送到他那儿的,多亏了我,他会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们。
她开始担心起她妹妹来。“那伊丽莎白呢?”
他耸了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她也许已经被逮捕了。他们也赶去了她的家。”
“罗伯特·达德利现在在哪儿?”
“这我也不知道。找到您已经花了我一整天。我从索斯顿宅邸一路找来,因为我听说那儿发生了火灾,猜您也许去过那里。我很抱歉,大人……陛下。”
“那国王的死讯要何时才会宣布呢?简女士已经登上王位了吗?”
“我离开的时候都还没有。”
她用了片刻的时间去思考,然后愤怒起来。“他已经死了,但迟迟没有公开?我弟弟临死的时候没有人照管?没有教堂为他举行仪式?没有人对他表达敬意?”
“直到我离开时,他的死还是个秘密。”
她点点头,把要说的话咽回肚里,眼神警惕起来。“感谢你来和我说这些,”她说,“感谢尼古拉斯先生出人意表的效命。”
她语气中的讽刺格外犀利,甚至令来者双膝跪地。“他告诉我说,您才是真正的女王,”他脱口而出,“他和他家族的所有人都会听候您差遣。”
“我确实是真正的女王,”她说,“我一直都是真正的公主。我会有自己的王国。你今晚可以在这里留宿。门房会给你找一张床。早上回伦敦向他转达我的谢意。他来通知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是女王,而我会登上属于我的王座。”
她转身走上楼梯,而我犹豫了一会儿。
“您刚才说的是六日那天?”我问那个伦敦人,“七月六日,国王死去?”
“是的。”
我向他行了个屈膝礼,跟随玛丽女士走上楼梯。我们刚一踏进她的房间,她就关起了门,抛开了那副高贵庄严的架势。“给我拿一套侍女的衣服来,把约翰·赫德尔斯通的马夫叫醒,”她急迫地说,“再去马厩里牵两匹马备好,一匹有软马鞍的给我和马夫,另一匹给你。”
“女士?”
“从现在起,你要叫我‘陛下’了,”她严肃地说,“我是英格兰的女王。快去吧。”
“我要怎么跟马夫说?”
“告诉他我们今天之内必须抵达肯宁霍尔。我跟他骑一匹马,把其余的人留在这里。你跟我走。”
我点点头,快步离开房间。昨晚等候我们的侍女和另外六七个人已经在阁楼的卧室里睡着了,我走上楼梯朝门内窥去。我在昏暗中找到了她,轻轻将她摇醒,将手覆在她嘴上,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受够了,我要逃走。给你一个先令买下你的衣服。你可以说是我偷走的,你只是疏忽大意罢了。”
“两先令。”她立刻说道。
“成交。”我说,“给我吧,我去拿钱给你。”
她伸手在枕头下摸出她的内衣和罩衫来。“只要长袍和斗篷。”我命令道。想到英格兰女王会裹上这些爬满虱子的亚麻布,我就浑身不自在。她将我要的衣服叠好,连同她的帽子一同递给了我,我轻手轻脚走下楼,回到玛丽女士的房间。
“给您,”我说,“我花了两先令。”
她从钱包里摸出两枚硬币。“没有靴子。”
“您还是穿自己的靴子吧,”我热心地说,“我以前也逃亡过,我了解情况。穿着借来的靴子哪儿也去不了。”
听到这话她笑了起来。“快点儿。”她说。
我带着两先令回到楼上,然后找到了汤姆——约翰·赫德尔斯通的马夫,让他去马厩备马。我溜下楼,钻进厨房门外的面包房,如我所愿地找到了昨晚烤好还有热度的长棍面包。我装满了裤子和上衣的口袋,差不多装了半打,让我看起来像头驮着篮子的驴,然后我又回到大厅里。
玛丽女士已经在那儿了,穿着侍女的装束,还拉下兜帽遮住她的脸。门房嘟哝个没完,不太情愿给这个侍女打开通往马厩的门。她听到我轻轻踏在石地上的脚步声渐渐接近,转过身来,又松了口气。
“行啦,”我用通情达理的口气对那个人说,“她是约翰·赫德尔斯通的仆人,他的马夫正在外面等着呢。他让我们天一亮马上离开。我们必须赶回索斯顿宅邸,如果迟到了就要挨鞭子。”
他抱怨着夜晚到访的客人们打扰了这一大家子人的清梦,然后又早早离开;但他还是为我和玛丽女士打开了门,我们走了出去。汤姆等在马厩前的空地上,牵着一匹加了软鞍的猎马,以及一匹给我准备的体格较小的马。我必须将之前的那匹小马留下,因为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
他跨上马鞍,驾马走到踏脚台边。我扶着玛丽女士坐到他后面。她紧紧抱住他的腰,又用兜帽遮住自己的脸。我也得牵着马走到踏脚台边上,因为马镫对于没人搀扶的我实在太高了。等我骑上马背再看地面,这才感觉到有多高。马儿紧张地横跨一步,而我却把缰绳拽得太紧,使得它抬起头侧身走了几步。我从前从未骑过这么高大的马儿,非常害怕;但小马根本应付不了我们今天将要度过的艰苦旅途。
汤姆掉转马头,离开马厩。我跟在他后面,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明白自己又开始了逃亡,恐惧也卷土重来,而这次或许比我逃离西班牙和葡萄牙时的情况更糟,甚至比我逃离法国时的情况更糟。因为这一次我和英格兰王位的觊觎者一起逃亡,罗伯特·达德利大人以及他的军队在后追赶,而我是对他宣誓效忠的陪臣,也是她信任的仆从,还是个犹太人;但又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还在新教徒管辖下的国度里侍奉着一位天主教公主。也难怪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心跳声盖过了这两匹大马的马蹄声,我们一路向东,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奔。
我们到达肯宁霍尔时已是正午,我看到了我们竭尽马力赶往这里的原因。太阳在空中高悬,照耀着这座围墙环绕的庄园,令它在周围平坦的地貌中显得格外牢固。这是一座护城河围绕的可靠大宅,接近之后,我发现它并非供人游乐的漂亮城堡;只有一座升起的吊桥,门上还悬着一扇铁闸门,随时可以降下并封锁唯一的入口。这座暖红色砖体砌成的美丽宅邸足以在攻城战中屹立不倒。
他们没有料到玛丽女士的到来,只有几名住在这里看家护院的仆从吓得手忙脚乱地跑出门,前来迎接。经玛丽女士首肯之后,在将我们的马牵去马厩的时候,我将那个从伦敦传来的惊人消息告诉了他们。他们听闻她即将登上王位时,迸发出一阵稀落的欢呼,他们将我从马鞍上拉下,用力拍拍我的背脊,就像对待和我同龄的男孩子那样。我痛得叫出了声。三天来,我从汉斯顿一路颠簸到霍兹登,又从索斯顿到塞特福德,最后再到这里,我双腿的内侧从脚踝到大腿都被马鞍擦破了皮,背脊、肩膀和手腕也僵硬得要命。
玛丽女士在软鞍上坐了那么久,肯定早已精疲力竭,毕竟她年近四十,又身体欠佳,但只有我看到了她下马时的痛苦表情;其他人都只看到了她倾斜着头,仿佛在聆听他们为她的呐喊,然后她露出都铎家族特有的迷人微笑,招呼他们一起进大厅去,好好庆祝一番。她为自己死去弟弟的灵魂默默地祈祷了一会儿,然后昂起头对人们承诺:既然她能做他们的好领主和好主人,也就一定能成为一位好女王。
她的话又掀起了一阵欢呼,厅堂中挤满了人,工人们从工场和树林中赶来,村民们从家中赶来,仆从们带着一壶又一壶的麦酒、一杯又一杯的葡萄酒,还有大块的面包和肉。玛丽女士坐在首席,向每个人微笑,仿佛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病痛一般,这场集会在愉快的气氛中进行了一小时之后,她大笑出声,说她必须脱去这件斗篷和可笑的礼裙,于是去了自己的房间。
几名仆人早就收拾好了她的房间,在床上铺好了亚麻床单。这不是她最好的床单,但如果她像我这么疲累的话,她肯定也会睡在这张朴素的床单上。他们搬来一只浴缸,用被单裹住缸边免得她被木刺扎伤,又灌满热水。他们找到了一些旧礼裙,都是她以前住在这里时留下的,他们将这些旧衣服放在床上供她挑选。
“你可以走了。”她对我说着,将自己披着的侍女斗篷丢到地板上,转身让女仆帮她解开衣带。“去找些吃的然后去睡吧。你一定累坏了。”
“谢谢您。”我说着,拖着疼痛的脚走向门外。
“对了,汉娜?”
“什么事,女……什么事,陛下?”
“不管你留在我身边的这段时间里你都从谁那儿领取报酬,也不管他们让你为此做些什么——今天你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会忘记的。”
我停下脚步,想到是自己写给罗伯特大人的两封信才导致他对我们的紧追不舍,想到他抓到我们后,会对这位坚强而野心十足的女人做些什么,想到他一定会在这儿抓到我们,因为我将此行的目的地告诉了他;之后等待着她的会是伦敦塔监狱,或许还会因叛国罪而死。我是住在她家里的间谍,同时也是她最虚伪的朋友。我是卑劣的代名词,她也许已经有所察觉,但她肯定从未想过虚伪竟会变成我的天性。
假如我能够向她坦白的话,我会的。那些词句已经到了喉咙口,我想告诉她我被安插到她的住处,其实是为了出卖她;但现在我了解了她,喜欢上了她,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我想告诉她,罗伯特·达德利是我的主人,我会听从他的要求去做任何事情。我想告诉她,我所做的一切似乎总是充满矛盾:黑与白、爱与恐惧,总是同时存在。
但我什么也不能说,我从小就学会了在我这张惯于说谎的舌头下面保守秘密,于是我在她面前单膝跪倒,低下头来。
她没有伸出手让我亲吻,就像一位女王该做的那样。但她却像我母亲那样将手放到我的头上,对我说:“上帝保佑你,汉娜,保佑你远离罪孽。”
在那一刻,面对那超乎寻常的温柔,面对仿佛母亲的手的抚摸,我感到有泪水从我眼中溢出。我费力地走出房间,回到自己阁楼上的卧室,没有洗澡也没有吃晚餐就躺上了床,没有人看到我像个小女孩那样失声痛哭。
我们在肯宁霍尔待了三天,时刻提防着敌军的攻打,但罗伯特大人和他的骑兵队却迟迟没有到来。住在周围乡间的绅士们领着他们的仆从和亲族纷至沓来,有些带着武器,有些带来了铁匠,将他们拿来的修剪钩、铁铲和镰刀打造成了长矛和长枪。玛丽女士在宅邸的大厅中宣布自己为女王,不顾那些较为谨慎者的劝告,更不顾西班牙使臣那封言辞恳切的信件中对她的当头棒喝。他写信告诉她说她的弟弟死掉了,说诺森伯兰是不可战胜的,她应该想办法和对方沟通,而她在西班牙的叔叔会尽全力帮助她洗清对方捏造的叛国罪,以及避免随之而来的死刑。信中的这部分内容让她的脸色铁青,但下文犹有过之。
他警告她说,诺森伯兰公爵已经派军舰进入了诺福克外的法国海域,就是为了提防西班牙的舰船搭救她和庇护她。她无法逃脱,皇帝本人甚至连出手救援她的机会都没有。她必须向公爵投降,放弃对王冠的追求,束手就擒。
“你能预见到什么,汉娜?”她问我。天色还早,她刚刚做完弥撒,她的玫瑰念珠[2]还捏在指间,额头上还沾着圣水。这个早晨对她来说真是非常糟糕,她那张会因愉悦和希望散发光亮的面孔,如今却阴沉而倦怠。她看起来已经连恐惧本身都厌倦了。
我摇摇头。“我只为您预见过一次,大人,但我很确定您会成为女王。现在您已经是了。从那以后我就什么都没看到过。”
“现在我确实是女王了,”她语带讥讽,“至少我宣称自己是个女王。我希望你告诉我这会持续多久,告诉我别人是否会认同我。”
“我也希望我可以,”我诚恳地说,“接下来我们要做些什么?”
“他们要我投降,”她只说,“我平生最信任的那些顾问们,我的西班牙的男性亲属们,我母亲仅有的朋友们让我投降。他们说如果我继续下去,就会被处死,这是一场我无法胜出的战争。公爵拥有伦敦塔,拥有伦敦,拥有整个国家,他拥有整片海域的战舰和军队以及王室卫队。他拥有整个王国的所有货币,拥有皇家铸币厂,他在伦敦塔拥有整个国家的武器。我只有这座城堡,这个村庄,屈指可数的忠诚手下和他们的干草叉。而且罗伯特大人正在某个地方带着他的军队朝我们进军。”
“我们不能逃跑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我们逃不快,也逃不远。如果我能搭上一艘西班牙的战舰,也许还能……公爵的舰队控制了这里和法兰西之间的海域,他准备万全,而我措手不及。我被困住了。”
我记得公爵的书房里展开的那张约翰·迪伊的地图,和诺福克周围那些代表了满载士兵和水手的战舰的指示物,还有它们其间包围的玛丽女士。
“您必须投降吗?”我小声问。
我想她在害怕,但听到我的问题时她的脸上立刻有了颜色,她笑了起来,仿佛我在向她提出挑战,向她提议一场豪赌。“你知道的,如果我投降,我就完蛋了!”她咒骂道。她大笑出声,仿佛赌注并非自己的生命一般。“我一生都在逃亡、说谎与躲藏。就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我要骑马行进在自己的旗帜之下,对抗那些否认我、否认我的权利、否认教会的威严与上帝本身的人。”
我觉得自己的心灵也被她的热情鼓舞了。“女……陛下!”我颤抖着说。
她转身对我灿烂一笑。“为什么不呢,”她说,“就这么一次,像个男人一样对抗他们?”
“可您能赢吗?”我茫然地问。
她耸耸肩,这是个彻彻底底的西班牙姿势。“噢!恐怕不能!”她笑了起来,仿佛她为这个渺茫的机会感到真心的愉悦。“啊,不过汉娜,将简女士这种平民的地位排在我之前的那些人,曾将我贬得一钱不值。他们还一度将伊丽莎白排在我前面。他们让我服侍她,就好像我是看护她的女仆。现在我终于有了机会。我可以不必对他们卑躬屈膝,而是与之一战。我可以不必对他们阿谀奉承、求他们放我一条生路,而是决一死战。当我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也就别无选择。感谢上帝,对我来说,再没有比举起我自己的旗帜,为父亲的王位、母亲的荣耀和我的继承权一战更好的选择了。而且我还要考虑到伊丽莎白。我要保证她的安全。我要将属于她的继承权交给她。她是我的妹妹,她是我的责任。我写信给她让她来我这儿,以确保她的安全。我答应过为她提供庇护,我要为我们的继承权而战。”
玛丽女士看了看她那工人般短粗的手指之间的玫瑰念珠,将它们塞进她礼裙的口袋里,向大厅的门走去,她手下的绅士和士兵们都在那儿用早餐。她走进大厅,站上讲台。“今天我们就出发,”她宣布说,声音洪亮而清晰,让大厅对面的人也能听到她的话,“我们搬去法拉姆灵厄姆,骑马过去只要一天,不会更久。我将在那里建立据点。如果我们能在罗伯特大人之前赶到那里,就能阻挡他的攻势。我们可以阻挡他几个月。我要在那里和他一战。我可以在那里招募自己的军队。”
人们惊讶地低语了一阵,继而纷纷表示认同。
“相信我!”她大声说道,“我不会让你们失望。我已经宣布成为你们的女王,你们会看到我登上王座,我也会记得今天在场的各位。我会记得,以后会加倍报答你们对真正的英格兰女王所尽的责任。”
人们发出一阵低吼,对于刚刚吃了顿饱饭的人来说这并不难。我发现自己因目睹她的勇气而双腿颤抖。她走向大厅的后门,我不安地赶在她前面,为她打开了门。
“他在哪儿?”我这样问。我用不着说,她也明白我问的是谁。
“噢,不远了,”玛丽女士笑起来,“听说已经到了金斯林港南方。肯定有什么事拖延了他的行程,如果他即刻出发,早就该攻下这里了。但我没有确切的消息来源。我不能确定他现在的位置。”
“他会猜到我们要去法拉姆灵厄姆吗?”我问道,想起自己写给他的情报,说她的目的地是这儿,想到纸上蜿蜒如蛇的字句。
她在门旁停住脚步,回头看我。“这样的集会上肯定会有个什么人走漏风声,把情况通报给他。营地里总是少不了间谍的。你不这么认为吗,汉娜?”
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她在诱骗我招认。我抬头看她,谎言卡在我干涩的喉咙里,我的脸色逐渐苍白。
“间谍?”我颤抖着问,将手放在脸颊上用力揉搓着。
她点点头。“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我一直知道我们身边有个间谍。如果你的童年和我一样,那么你以后也会学到同一件事。自从我父亲强迫我母亲离开我,我身边的每个人就都开始劝说我相信安妮·波琳是真正的王后,她的私生子也是真正的继承人。诺福克的公爵当面朝我咆哮,说如果他是我父亲一定会将我的头撞到墙上,直到我脑浆迸裂为止。他们逼我否认我的母亲,否认我的信仰,又威胁要我死在绞架上,像托马斯·摩尔和费舍尔主教一样——他们都是我熟知并爱戴的人。那时我只是个二十岁的女孩,而他们要我宣称自己是个私生子,我的信仰则是异端邪说。
“之后的一个夏日,安妮死去,他们整天说的又变成了简王后和她的孩子爱德华,还说小伊丽莎白也不再是我的敌人,只是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被父亲遗忘的女儿,就像我一样。然后其他那些王后……”她微笑了,“一个接一个地,三个女人来到我面前,我被迫向她们屈膝行礼,叫她们母亲,她们没人能真正贴近我的心。在那段漫长的岁月里,我学会了不去相信任何男人说的任何一句话,甚至不去听女人所说的任何话。我最后爱过的女人是我母亲。最后信任的男人是我父亲。可他毁了她,让她死于悲伤,所以我还能怎么想?我又能变成一个值得信任的女人吗?”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我。“我二十岁刚过时就伤透了心,”她惊讶地说,“可你知道吗?现在我才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她笑了。“噢,汉娜!”然后她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别这么严肃。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如果我们能够在这场冒险中获胜,我就会迎来圆满的结局。我会将母亲的王位夺回,我会戴上她的首饰。我会为她洗清过去的屈辱,而她也会从天堂看下来,看到她的女儿坐在生来就该继承的王位上。我会认为自己是个快乐的女人。你明白了吗?”
我笑得很不自然。
“怎么了?”她问。
我用口水润了润发干的喉咙。“我害怕,”我说,“对不起。”
她点点头。“我们都害怕,”她说得很坦率,“我也一样。去马厩里挑一匹马,再去拿一双马靴。今天我们也是军中成员。上帝保佑我们避过罗伯特和他的军队,顺利抵达法拉姆灵厄姆。”
玛丽女士在法拉姆灵厄姆建起了据点,它足可以媲美英格兰任何一处的要塞,难以置信的是,半个世界的人们或骑马或徒步前来,向她宣誓效忠、宣誓消灭那些叛逆。我骑马跟着她从一望无际的行伍间走过,她则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感谢,并发誓一定会成为他们正直而公正的女王。
最后我们得到了从伦敦传来的消息。他们不体面地推迟了爱德华国王的死讯。在那个可怜的男孩死后,公爵将尸体藏在他的房间里,等待他遗嘱的墨迹变干,而这些当权者们思索着怎样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简·格雷女士被她的公公逼上王位。他们说她当时失声痛哭,说自己不能做女王,她说玛丽女士才是合法的继承人,每个人都知道。但这并不能让她摆脱命运。他们将华盖遮在她低垂的头上,不顾她的流泪反对而对她卑躬屈膝,诺森伯兰公爵宣布她从此成为女王,同时向她低下他狡诈的头。
内战眼看就要爆发,他们的矛头直指我们这些叛逆。伊丽莎白女士并没有回应玛丽女士的警告,也没有到我们所在的法拉姆灵厄姆来。听到弟弟的死讯时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病重得连信也没法读。玛丽女士得知这些后,将脸转过去掩盖自己受伤的表情。她指望着伊丽莎白的支持,指望着她们两位公主可以一同守护父亲的遗愿,她更曾向自己保证要保护这个妹妹。得知伊丽莎白宁愿躲在被单底下,也不愿赶来与她的姐姐并肩作战,这对于玛丽的内心是个沉重的打击。
我们听说温莎堡加强了防御和补给以应对围困,伦敦塔的大炮炮口朝着内陆,已准备好随时投入使用。简女王在塔内的王家套间住下了,据说塔门夜夜深锁,以防她的其他大臣逃脱:一位身不由己的女王和她身不由己的朝臣。
诺森伯兰公爵本人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他召集了一支军队前来清剿我们的玛丽女士,后者已经被宫廷称之为背叛简女王的叛徒。“好一个简女王!”简·多摩尔愤愤地宣称道。国会下令以叛国罪的名义逮捕玛丽女士,她的头也被以叛国者的价格悬赏。她在英格兰是孤身一人。她是反对正统女王的叛逆者,而且还在逍遥法外。就连她的叔叔西班牙皇帝也不会支持她。
没有人知道诺森伯兰公爵调集了多少兵力,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能在法拉姆灵厄姆支撑多久。他将会跟罗伯特大人的骑兵团会合,两人一同对抗玛丽女士:一群训练有素、薪水可观又身经百战的士兵一同对付一个女人和一群志愿参军的乌合之众。
然而,每天都会有更多的人从周边的乡镇赶来,发誓为真正的女王而战。那些停泊在雅茅斯的舰船上的水手们原本领命袭击有可能前来搭救她的西班牙船只,现在也纷纷发动了兵变,他们说她不能离开这个国家:不是因为他们要阻止她的逃亡,而是因为她是理所应当的王位继承人。他们离开了舰船,进入内陆,前来支援我们。他们是真正的、惯于作战的军队。他们队列整齐地进入城堡,完全不同于我们那些脚步拖拉的农场工人。他们很快开始教导聚集在堡中的那些人如何作战,以及行军的基本:冲锋、转向,以及撤退。我看着他们到来,看着他们驻扎进城堡,也头一回觉得玛丽女士也许有了逃离被捕命运的机会。
她指定了一个人负责派遣马车将食物分发给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大军,因为他们已经在城堡周围扎了营。她指派建筑队修理周围宏伟的外墙,又派了一群人前去讨借武器。她还在每天黎明和黄昏向每个方向派出探子,确认公爵和罗伯特大人的军队是否正在悄然逼近。
每天她都会阅兵,对他们表达谢意,并承诺如果他们始终站在她这一方坚守阵线,就将会得到更加实质性的回报;每天午后,她都会在城垛上巡视,沿着环绕着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堡的厚重围墙,看向伦敦大道,因为如果那里出现弥漫的烟雾就意味着英格兰最有权力的男人正率领他的部队朝她进军。
有很多顾问告诉玛丽女士,说她无法在这样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击败公爵。我听惯了他们信誓旦旦的预言,也曾思索在迎来最终的败战之前,现在逃离是否对我来说更加安全。公爵曾经打过十余场大小战役,他在战场上和国会大厅里同样有力。他与法兰西结了盟,所以如果他不能马上打败我们,还能够调遣法国的军队来对付我们,随后英国人的生命就将掌握在法国人手里,法国人也将在英国的土地上战斗,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玛丽女士还是不听劝告,不肯投降,那么玫瑰战争[3]的可怕,兄弟之间的争斗都将一一重演。
但在不久后的七月中旬,公爵的一切都分崩离析。他的盟友,他的条约,都无法阻止每一个英国人认为亨利的女儿玛丽才是合法的女王。诺森伯兰被很多人恨之入骨,人人都能看出他会像对待爱德华那样,将简当做傀儡。整个英格兰的人们,从贵族到平民,先是暗地里、继而公开地反对他。
他通过简女王进而掌控英格兰的美梦破碎了。越来越多的人们公开地站到玛丽女士这边,越来越多的人们悄悄地脱离公爵的势力。罗伯特大人已经被义愤填膺的公民们组成的军队击败了:他们从耕过的犁沟里一跃而出,发誓要保护合法的女王。罗伯特大人声称自己背叛了父亲,站在玛丽女士一方,尽管他已经改变立场,但贝里那些声称他是叛逆的公民们仍然逮捕了他。至于被困在剑桥的公爵本人,他的军队如同晨雾一样消失殆尽。他也突然宣布自己站在玛丽女士一方,并捎信给她解释说,自己只是想为这个王国尽心尽力。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她拿信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读不下去,于是问道。
“意思就是,我胜利了,”她简短地回答,“凭借权力而非战斗赢得了胜利。我是人民推选的女王。不管公爵怎么说,人们都在说我才是他们想要的女王。”
“那公爵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我这样问,心里想的是他的儿子,不知被囚禁在何处的罗伯特大人。
“他是个叛徒,”她双眸冰冷,“你觉得如果换成我失败的话,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我说不出话来。等了好一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女孩子的那种心跳声。“那罗伯特大人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我用非常微弱的声音问。
玛丽女士转过身。“他既是叛徒,又是叛徒的儿子。你觉得他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玛丽女士牵过她的马,跃上马鞍,向伦敦进发,一两千人骑着马跟随在后,他们各自的佃户、仆人和追随者也步行跟在他们身后。玛丽女士走在这支大军的最前面,策马陪伴在侧的只有她的侍女们,还有她的弄臣——也就是我。
我回望的时候只能看到马蹄和脚步掠起的尘烟,像一张遮住金色田野的面纱。我们穿过村镇之时,男人们都纷纷跑出家门,手中拿着镰刀和锄钩,加入我们的军队,跟着众人行进的步伐。女人们挥手欢呼,怀抱鲜花跑向玛丽女士,或是将玫瑰花抛在她的马前。玛丽女士穿着她红色的旧骑装,昂着头,骑着她的高头大马,就像是一位赶赴战场的骑士,也像是一位取回应得之物的女王。她就像故事书里的那位愿望终究得偿的公主。她全凭决心和勇气取得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胜利,而她得到的奖赏则是她即将领导的人民的敬爱。
每个人都觉得只要她登上王座,好年头就会归来,还有丰收和温暖的气候,就连从不间断的瘟疫、酷暑与严寒也会随之终结。每个人都觉得她将会恢复教会的富庶、圣殿的美丽,还有信仰的坚定。每个人都记得她母亲的亲切与美丽,那位女士做英格兰的王后比做西班牙的公主更久,她是国王爱得最久也爱得最深的好妻子,甚至在去世时还不忘为他祝福,尽管他早已抛弃了她。每个人都愿意看到她的女儿登上母亲的王位,头上戴着金冠,身后跟着她的军队,他们的表情灿烂愉悦,仿佛在说能为这样一位公主效力并护送她返回首都令他们感到格外自豪,而伦敦城也已宣布对她的拥护,每座教堂钟塔的钟都在鸣响,表达着对她的欢迎。
在去伦敦的路上,我给罗伯特大人写了一张便条,译成了密码。上面写着:“您会因叛国罪受到审判并处死。求您了,大人,快逃吧。求您了,大人,快逃吧。”我将它丢进一间旅馆的壁炉里,看着它烤成黑色,然后我用拨火棍将它捣成了灰。我没有办法将这样的警告转达给他,事实上,他也不需要什么警告。
他早对风险心知肚明,而且在他落败并在贝里投降之后,也早该清楚自己的命运。他应该明白,无论他身在何方,是被关进某个小镇的监牢,忍受着一个月前还亲吻他鞋子的那些人的奚落和嘲笑,还是已经身陷伦敦塔中——他都是个将死之人,是个身负重罪的人。他因与王位的继承人为敌而犯下了叛国罪,而叛国罪的下场就是死刑,他将会被吊起来,直到他失去意识,然后由刽子手剖开他腹部,拖出他的肠子放到他眼前,他会因极度的痛苦而醒来,死前最后看到的一幕是自己抽搐的内脏,然后他们还会将他分尸:首先将他的头颅从身体上砍下,然后将他的身体劈成四份,将他帅气的头颅高挂在木桩上以警告其他人,再将他身体的碎块运往城市的四个角落。这是谁也不愿意面对的糟糕死法,几乎就和活生生烧死一样糟糕,而我比其他人更了解这种死法的可怕之处。
在我们前往伦敦的路上,我没有为他哭泣。虽然我只是个小女孩,但我见过太多的死亡,也见过太多可怕的事情,早已学会不因悲伤而哭泣。不过我发现自己在夜里无法成眠,而且夜夜如此,我想知道罗伯特大人会在哪里,想知道我能否再次见到他,还有他是否能够原谅我骑着马,在人们的欢呼和祝福声中,陪着彻底击败了他、也将见证他和他的家族灭亡的那个女人踏入英格兰的首都。
在最危险的那段时日卧床不起的伊丽莎白女士,却在我们之前抵达了伦敦。“那女孩儿无论去哪都喜欢第一个到。”简·多摩尔语气刻薄地对我说。
伊丽莎白女士骑着马,率领着一千个士兵出城来迎接我们,他们都穿着都铎家族白绿相间的服色,而她骄傲地骑着马,仿佛从未因恐惧之顽疾而躲藏在病榻上。她的样子就像是伦敦的市长大人,前来为我们奉上这座城市的钥匙,而伦敦市民的欢呼声围绕着她,仿佛阵阵钟声。他们对两位公主高喊着:“上帝保佑你们!”
我勒住马,稍稍和队伍拉开几步,以便打量她。玛丽女士充满爱怜地提起过她,威尔·萨默斯也曾说她是一只山羊:前一刻高高在上,后一刻又销声匿迹,因此我很期待能再次见到她。我记起了一闪而过的绿裙,诱人地斜靠在树上的通红脸孔,还有在花园里跑在她继父前面,又让他能抓到自己的那个女孩子。我的心里充满十二分的好奇,想看看那个女孩变成了什么样子。
马背上的女孩和玛丽女士口中那个“天真迷人的孩子”大相径庭,也远非威尔想象那样的“大环境下的受害者”,甚至也不是简·多摩尔憎恨的那个“心思缜密的妖女”。我看到的是一个以坚定的决心向自己的命运前进的女人。她很年轻,只有十九岁,却令人印象深刻。我立刻看出,这场欢迎仪式是她一手操办——她了解外表的魅力,也知道如何去设计和安排。她选定了绿色的制服,为的就是衬托出她松垮垮地裹在绿色兜帽里的火红色头发,也仿佛要以她的老处女姐姐衬托出自己的年轻未婚。绿与白是她父亲的都铎家族的颜色,只要看到这女孩高挑的眉毛和红发,就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血统。离她最近的那些护卫都是她亲自挑选,这点从他们的外表就可以断定。她身边的男人无一不英俊非凡。长相平凡的那些则分散于队伍后排。她的女伴们则完全相反,她们没有一个能掩盖她的光彩,这么做很聪明,但只有轻佻的女子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骑着一匹高大的骟马,几乎比得上男人骑的战马。她的全身散发着健康、青春与活力,闪耀着功成名就的魅力。在她的光辉面前,因过去的两个月而耗尽精力的玛丽女士只能退居其次。
伊丽莎白女士的大队人马在我们面前停下,玛丽女士正要下马时,伊丽莎白女士飞身跳下马背,仿佛她的一生一直在等待此刻,仿佛她从未瑟缩在被子里,咬着指甲担忧着何去何从。看到她的时候,玛丽女士突然间容光焕发,就像母亲看到孩子那样笑逐颜开。显然伊丽莎白高傲的骑马姿态在她姐姐看来只是纯粹而不带私心的喜悦。玛丽女士张开双臂,伊丽莎白扑到她怀里,玛丽女士亲热地吻了她。她们拥抱了一会儿,注视着彼此的脸庞,伊丽莎白明亮的目光对上玛丽诚挚的双眼,而我明白,我这位女主人没有能力去看透那众所周知的都铎式魅力,从而发觉暗藏其下的同样无人不知的都铎式虚伪。
玛丽女士转向伊丽莎白的随从们,将手递给他们,亲吻他们每个人的脸颊,感谢他们陪伴伊丽莎白以及如此盛大地欢迎自己一行人来到伦敦。玛丽女士让伊丽莎白挽着自己,再次细细打量她的脸庞。她应该也看得出伊丽莎白身体无恙,全身洋溢着健康和活力,但我也曾经听人信誓旦旦地提到伊丽莎白时常头晕,腹部鼓胀和头痛,以及在玛丽女士直面自身的恐惧,于乡间招募军队、准备为她父亲的遗愿而战的时候,离奇的疾病将她困在床上动弹不得。
伊丽莎白对姐姐的到来表示欢迎,并为她的辉煌胜利而祝贺。“这是民心的胜利,”她说,“你是人民心中的女王,是统治这个国家的不二人选。”
“是我们的胜利,”玛丽慷慨地回答,“诺森伯兰要将我们两人都置于死地,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为我们两个赢得了属于我们的继承权。你又可以理所当然地做回公主、做回我的妹妹和我的继承人了,当我进入伦敦的时候,你应当骑马陪在我的身边。”
“您真是太慷慨了。”伊丽莎白甜甜地说。
“确实如此。”简·多摩尔低声地对我抱怨道,“狡猾的杂种。”
玛丽女士示意上马,伊丽莎白走回她的马,马夫扶她坐上马鞍。她对着周围的人们微笑,然后看到了身穿着仆童制服骑在马上的我,然后她的目光越过我,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她没认出我就是当年在花园里看到她和汤姆·西摩尔在一起的那个小女孩。
但我对她很有兴趣。从我看到她像个普通荡妇那样靠在树上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我的记忆中盘桓不去。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令我着迷。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愚蠢的女孩,一个不够诚实的轻浮女儿,但她总有些让我看不透的东西。她的恋人被处死,而她却幸免于难;她经历了许多阴谋事件却毫发无伤。她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她拍马逢迎的时候就像个行家里手,而非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她曾经是她弟弟最爱的姐姐,新教的公主。她置身于宫廷阴谋之外,却对每条人脉了若指掌。她的笑容全无顾忌,大笑时清亮得如同鸟鸣;但她的目光却锐利得如同猫儿的黑眸,不会错过任何东西。
我想知道有关她的每一件事情,弄清她做过的、说过的和想过的所有事情。我想知道她是否给自己的亚麻内衣缝边,想知道她的褶领由谁浆洗。我想知道她蓬松的红发多久洗一次。我看着她穿着绿色长裙,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走在列队而行的男女前面,也看到了我未来想要成为的那个女人。那个因自己的美丽而骄傲又因骄傲而美丽的女人;我期待能够长成那样的女人。伊丽莎白女士在我看来是弄臣汉娜有可能会成为的那种人。我曾经作为一个不快乐的女孩过了很久,后来又成了男孩,再后来是一个弄臣,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女人——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可当我看到高高坐在马背上、光彩照人而又自信满满的伊丽莎白女士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或许能成为那样的女人。我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这样对碍手碍脚的少女羞怯不屑一顾的女人,这种看上去随时会索要自己走过的土地的女人。
可她的举止却并不粗鲁,那股大胆的气质表现在她的一头红发、微笑的表情和举手投足间的精力上。她动用了一个年轻女子所能拥有的全部端庄,向那个扶她上马的男人侧脸微笑,然后轻浮地甩过头,握起缰绳。她看起来仿佛对年轻女人的所有消遣全部了如指掌,却又不准备为此承担后果。她看起来就像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年轻女人。
我的目光又转到玛丽女士身上,看着我越来越爱戴的女主人,不禁希望她能马上着手安排,把伊丽莎白女士嫁出去,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没有哪个家族能在这堆炽烈的篝火旁安然无恙,而上了年纪的女王身边如果有这样一位耀眼夺目的继承人,任何王国也都无法安定下去。
[1]本处译文取自《圣经·新约·马可福音》中译本。
[2]基督教徒念诵玫瑰经时用以计算次数的念珠,通常有五十粒小珠子,十粒为一组。
[3]玫瑰战争又称蔷薇战争,指1455—1487年英格兰内部两个家族之间的王位争夺战,因两个家族的家徽分别是红玫瑰和白玫瑰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