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缘灭三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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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相遗(2)

我们相依为命了两年,这一年,我十四岁了。她与我年纪相仿,来月事之后,渐渐地也会与疏远了。

机缘巧合之下,她被女相罗绮所收为义妹,更名罗素。女相是一位风云人物,我很敬佩她,在所有的女子都选择屈服与顺从的当下,唯有她敢站在朝堂之上,与群臣激辩,为百姓谋利。

可是像我这样想的人,少之又少。她被女相收为义妹,或许有朝一日她也会变成女相那样的人。

尽管我对此感到忧虑和迷茫,可是如果这是她的追求,我会全力以赴地支持她。我不像这王朝的其他男子,对女子的才能不屑一顾,我想这就是我此后,能站在她身侧最坚实的理由。

女相本不愿收留我,嫌我多张一嘴吃饭。当我报上师父的名号时,女相就答应了。或许我没得师父的真传,可是他老人家传给我的药箱里却有一本医学秘籍。

此后我与她相处的时间就便少了,她要学的东西很多,而我只是作为相府里的大夫待在相府里。说白了,我就是一个下人。

相府里的书籍很多,我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就会去读书。她在一点点地往高处走,如果我停滞不前的话,终会被她甩在身后。

我的医术愈发精湛,可是我却始终都没有机会真正发挥它。我的手,只想为她把脉,触碰她微凉柔滑的腕,感受她生命的脉迹。

人言腹有诗书气自华,她一天天地变化着,如一块天然的美玉经过雕琢,变得更加耀眼夺目。

她不笑时,气质恬淡娴雅,她笑时,气质温和大方。她怒时如波涛惊涌,她悲时如花落残风之中。我对她的感情好像起了变化,不再是仅仅浅层的爱着她的美貌,而是爱着她的一喜一悲。

三年后,女相罗绮死了,她接替了罗绮的相位。她把城府藏在眸中,她的狠毒握在手上,她却把接济天下的壮阔情怀埋在心底。

或许有人会说她阴险狡诈,可是我默默站在她的身侧五年十年,看到了花开刹那的美艳,也看到了花开背后的心酸。

没有哪一朵是独自开放,也没有哪一朵花是独自落下。此花绽开的瞬间,一定有彼花的呜咽凋零。花开之时,最是凄美。

她的手上渐渐沾满鲜血,她的身上渐渐多了伤痕。我倾尽所能为她医治,却从来都不想把她完全医好。因为把她医好之后,她又会拿起利刃与政敌争斗,她又会受伤。

我不想这样,可是局中之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我为她而入局,心却始终向往着局外的云雾山清。

我不知道她的心中是否贪恋权力,我越来越看不懂她了。可是我始终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必须无时无刻站在她的身侧,竭尽全力为她排忧解难,倾尽所有的去爱她。

飞蛾扑火的勇气,在于飞蛾深沉的爱着炽热而明亮的火光。扑火之后,它余下的灰烬,仍残存在世间的温情。

爱她无所谓生死,只知情丝堪寄。

有些话,一直都埋在我的心底。她不问,我不说,一耽误就是十年。

眼下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觉得我除了遗憾之外,其他都很值。她派我来此地视察瘟疫之前,言外之意就是为她探路。

她做相国的五年之间,我次次步于她前,代她先在荆棘丛中走一遍。数次险些命丧黄泉,下一次还是甘赴于她前。

我总是盼着有朝一日,她可以放下心中的执着,回头看看我,看看阑珊灯火。我总是默默记着奇山秀水,愿有朝一日能陪她同赏。

或许她的未来里没有我,可是我把整颗真心双手奉给她时,也把她计入了我的生命之中。

我自知结局恐不尽人意,于是制出了假死药,愿她某一日厌倦了朝堂,还能走出城门,在没有我的余生中自在潇洒。

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我不给自己后路走,却一定要为她想好退路。

可是,轻描淡写的一句生死,你以为我真的不在乎?——人皆是贪生怕死之辈,医者因为更懂生的不易,所以犹是如此。只是因为心中存着执念,对于生死,便无所谓了。

如今我出了城门,走在郊外,回头看洒在城墙上的一片清辉,清辉竟如泪光闪闪。月华皎皎,此间最美是风月。

我拖着师父留给我的药箱,拿出了那本医学秘籍,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一页什么记录着一种花,叫相遗花。

据说,这种花有两种读法。遗,一为遗忘、遗失,相忘于江湖罢;二为赠送,如“采之欲遗谁”。秘籍上记载,寻得此花之人,可不再受世事忧扰,师父寻了它一辈子。

今夜我趁着人生最后一点光阴,在思念她的同时,也把一些时间留给自己。我趁着夜色翻过了几座山,趟过了几道溪,在大江大河面前却无计可施,徒劳望着东逝的江山兴叹。

如果有一座桥架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去。我这一生总是在为她铺桥铺路,走到最后山穷水尽,被世间遗忘在无人之地。

悲苦唏嘘,纵我一世深情,负我一世深情。我说不上后悔,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人世这一遭好像一场空欢喜的梦,如今,梦就要醒了。

月华人间,水央仿佛有一朵朱花。月华之下,圆润的花苞如海尘上浮起的血色珍珠。

我揉了揉眼睛,感觉它像极了秘籍上记载的相遗花。花茎纤柔,花无旁枝,妖冶明动,世外之物。

我大喜过望,不假思索地就跳入了滚滚江水之中。冰冷的江水彻骨之寒,而我的心却好像比烈火还要炽热温暖。

我朝江心奋力游去,江浪一遍又一遍地没过我的头顶,我都没有放弃。终于,我摘到了那朵朱色的相遗花。

几年之后,我在故城的一家客栈里,遇到了一个卖字画的女子。她的字画灵韵天成,落笔不染俗气,处处皆是神来之笔。

我含笑走过去,坐在了她的对面,给她讲了一个他乡遇故知的故事,欣喜之余又感叹物是人非。

她人沉默了半晌,说道:“那他已经很幸运了,我遇到的却是一个陌路人。”

话音刚落,她就闷头将杯中的粗茶饮下,一袭白衣淡出了视野,消失在人群之中,又好像仙子飘出了尘世之外。

我凝眸而视,窄窄的茶面上浮起我的倒影。我拨开侧脸的发丝,杯中人影的侧颜便多了一束相遗花的花影。

当年,我竭力游到江心,来不及看花开的刹那,花就已经落下。朱色的相遗花,即使是在落下的瞬间,也是那么凄美动人。

我不甘,于是把剧毒的相遗花食下。

我的侧脸在一阵灼痛之后,就出现了相遗花的影子。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知道相遗花应该读作什么了。

情丝如毒,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拂衣离去,留下二两碎银作茶钱。此后若是有人问起我是谁,我就说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医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