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与经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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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十力《论六经》及《正韩》辨证

引言

1949年至1951年间,新中国刚刚建立之际,现代新儒家“开宗大师”熊十力先后刊印五篇文稿,依次为《十力语要初续》(1949,香港),由门人所记、熊十力亲手改定的弟子听讲笔记《韩非子评论》(1949,香港)和《摧惑显宗记》(1950,北京)两种,然后是两封长信;《与友人论张江陵》(1950,自印本)和《论六经》(1951,北京)——这些文稿如今收入《熊十力全集》第五卷。[1]

韩非子张江陵皆为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政治人物,前者教诲如何施行政道,后者身体力行践行政道。在我们的印象中,熊十力以阐扬体用不二、明心见性名家,堪称典型的哲人。《韩非子评论》和《与友人论张江陵》却让我们看到,深究唯识、弘阐《大易》《春秋》微言的十力儒学,绝非空玩心性之学,而是有着深切的政治关怀——十力不仅是形而上学大家,也是政治思想大家

要理解某个思想家,得先理解其所立之志。十力先生追随王阳明突出强调,个人立志是治学问道的基础。[2]在《全集》第五卷中,《论六经》最引人注目,并非仅仅因为这封长函是写给新共和国领导人的。《论六经》也是十力对自己一生志向和思想的概括性自我阐述,尽管这次阐述同时是一次政治行动,毕竟为我们把握十力先生的立志以及一生中诸多“直凑单微”的授学讲记和语录提供了纲要。[3]如果我们不理解十力先生的立志,就很难把握他的思想意图:为什么他要做学问以及为什么他要如此做学问,或者说他为何以及如何回归儒经为学。由于十力先生的这封长函以“论六经”为题,为何和如何为学就具体化为为何以及如何阅读我国古传经典。

不少人可能会悲叹自己生不逢时,十力先生有幸不会生发如此悲叹,因为他的立志责志适逢中国从帝制走向共和的伟大变革时机。《十力语要初续》首则谈《易》,我们一开始读到的是十力对自己一生学术的精炼概括,生逢其时的自我感觉让我们感铭至深:

吾少误革命,未尝学问。三十左右,感世变益剧,哀思人类,乃复深穷万化之原,默识生人之性,究观万物之变,盖常博考华梵先哲玄文而一归于己之所实参冥会,虽复学无常师,而大旨卒与儒家为近。余平生学在《新论》(引按:指《新唯识论》),推原《大易》,陶甄百氏,所以挽耽空溺寂之颓流者,用意尤深也。(《十力语要初续》,页4)

可以看到,从一位普通革命者脱胎而成就为一超凡大哲是十力的人生缘分。十力并非生性爱好“深穷万化之原,默识生人之性”的形而上学,走上形而上学之路是出于“感世变益剧,哀思人类”。所谓“世变”具体指中国由两千多年帝制回归共和的历史巨变,正因为如此,深入儒佛两家形而上学之后,十力再返回“世变”之局,以自己的学述力挽“耽空溺寂之颓流”。可以说,经过形而上学的“一归于己之所实参冥会”,十力才得以从一位普通革命者脱胎为伟大的革命家:从拿枪的革命人成为思想的革命家。所谓“少误革命”,十力自指早年投身辛亥革命的经历,但其意思并非投身共和革命错了,而是有些许后悔延误了更为根本的革命事业——学问的革命。

熊十力生于1885年,父亲中过秀才,为乡下私塾先生。十力长到十岁时,父亲本来已经因病辍教,当他看出排行老三的子真(熊十力原名熊继智,字子真,“十力”之名为后来蔡元培所赠)“眼神特异”,便强支病体为子授学。[4]熊子真读书果然非凡,长进很快,不幸的是,父亲不久病逝……子真天生有读书之才和向学大志,虽因家道转贫寒不得不务农,却立誓“敬承大人志事,不敢废学”——在随后的日子里,少年子真追随兄长“带书田畔,抽暇便读”(《十力语要》卷三,《全集》卷四,页424)。

这时,大城市已经有人在传播新知识和革命思想,与少年毛泽东一样,虽然身在乡下,熊子真仍然可以从乡贤自城里购回的种种新书中读到《格致启蒙》一类科普读物和“当时维新派论文”。在这些启蒙读物影响下,年仅十六、七岁(1902年)的熊子真决志放弃应考科举,“以革命从戎,狂野不学”(《十力语要》卷四,《全集》卷四,页542),投身满清新军武昌凯字营,成为一小卒(《十力语要》卷三,《全集》卷四,页425)。

1906年,熊子真加入秘密革命团体日知会,与革命同志一起在军中秘密组织“黄冈军学界讲习社”,密谋兵变,未料遭清廷破获,旋受通缉。熊子真东躲西藏,避过风头回乡躬耕。五年半后,武昌兵变,熊子真闻讯从乡下赶到武昌,即赴前线投入战斗。革命成功之后,熊子真并没有想起早前的“敬承大人志事”之心,共和之初的混乱时局让他无从重拾问学之心,随后的帝制复辟迫使熊子真继续革命。护法战争爆发后,熊子真再次赶赴前线投入民军,增援与段祺瑞指挥的共和国军队交战的桂军,不久又转回广州,在孙中山大元帅府任参谋。

在广州担任大元帅府参谋仅半年,熊子真突然脱下军装离开革命队伍,时年三十五岁……十力先生后来多次提到自己这一人生转折的成因:

居半年,所感万端,深觉吾党人绝无在身心上作功夫者,如何拨乱反正?吾亦内省三十余年来,皆在悠悠忽忽中过活,实未发真心,未有真志,私欲潜伏,多不堪问,赖天之诱,忽尔发觉,无限惭惶。又自察非事功之材,不足领人,又何可妄随人转!于是始决志学术一途,时年已三十五矣……(《十力语要》卷三,《全集》卷四,页425;亦参《十力语要初续》,页216)

熊子真的觉悟始于对共和革命的反省:“吾党人”指有具体政治主张的共和革命者,共和革命难以成功,关键在于“党人”心力不正,私欲太多,争权夺利。[5]熊子真自己就是革命党人,反省必然得触及自己的灵魂深处:他发觉自己的“真心”和天生禀赋都不在打仗,而在问学。熊子真脱离革命队伍不是背叛共和革命,更非要反对共和革命,而是对共和革命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如果共和革命“党人”没有在“身心上作功夫”,革命最终难以成功,即便夺取政权,也缺乏建立新制度的精神根柢。经此觉悟洗心革面,熊子真才成为熊十力——从此他踏上了长达十余年的“默识”之路。

注重在“身心上作功夫”是儒家心学的著名规矩,我们知道,儒家心学讲究身心功夫并非仅仅为了道问学,而是为了更好地践行事功。熊子真离开革命队伍,是因为他看到,共和革命需要形而上学的或心学的支撑。十力后来深玩比量、推原《大易》、陶甄百氏,为的是用自己的学问“挽耽空溺寂之颓”,为共和革命提供精神基础。[6]十力后来说,“凡政治哲学上大思想家,其立论足开学派者,必其思想于形而上学有根据,否则为浅薄之论,无传世久远价值”(《韩非子评论》,页306)——十力所谓的“政治哲学”指的是具体的政治主张,比如共和革命。心学或某种形而上学与具体的“党人”政治理想的结合,是熊子真走向学问的起点。这位共和革命“党人”作出的重大人生抉择是:首先寻找本心、发明“真心”。就在这一年,十力写下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一部书,题为《熊子真心书》(1918,蔡元培序)。

按照孔子的教诲,问学不是为了过纯粹的静观生活,而是为了学会深切理解人世,习得在世言行的审慎德性——“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不用说,要真正学成“敏于事而慎于言”,非常非常难,“宁武子邦有道则知[智],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如果这“愚不可及”堪称原始儒家“知行合一”的难及之境,[7]那么,自有阳明心学以来,“知行合一”德性观的品质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为学的事功取向取代了“于事而于言”。十力一再强调,治学若与经世分离,学问再好也不能开启“德慧”,反倒使人失去为学之本——“经世”固然并不直接等于搞共和革命,但对十力来说,搞共和革命才是真正的“经世”。为了共和革命而问学,是熊十力在20世纪中国世变的历史境遇中所获得的独特际遇。明确了为什么做学问,也就决定了如何做学问:十力服膺心学,唾弃考据之学,正因为考据无济于当下的共和革命——的确,在革命时代治考据之学,本身就可能被视为革命心态的表现。王国维捡起革命家章太炎所抛弃的本行,最终结局众所周知。

“推原《大易》,陶甄百氏”是十力对自己一生学术既准确又精炼的自我概括。所谓“推原《大易》”指深入探究《易》中的心性形而上学义理,在此基础上,十力才有了“陶甄百氏”的气魄。“陶甄”的本来含义是把泥土化育、陶制成精美陶器,古人有“林富桂桧,土宜陶甄”句(刘禹锡)。[8]所谓“百氏”,既可能指诸子百家,也可能指众庶百姓——若谓前者,从辛亥革命老兵成就为心性形而上学家以后,十力所立之志便是化育“中国固有文化”,诸子百家成了这位陶人手中的泥土——倘若如此,十力要化育的泥土不仅是“百氏”,也是且首先是孔子所作六经。若谓后者,十力凭靠心性形而上学所立之志便是要当治天下的圣王。古人云:“昔者尧之治天下也,犹埴之在埏也,唯陶之所以为;犹金之在炉,恣冶之所以铸。”(《管子·任法》)“故胜民之本在制民,若冶于金,陶于土也。”(《商君书·画策》)唯一没有可能的是陶甄自己——“莫遣洪炉旷真宰,九流人物待陶甄”(唐代诗人薛逢句),谁一旦成就为心性形而上学家,就不再是需要被陶甄的九流中人。

十力会把“中国固有文化”或中国的万众百姓这把泥土陶制成怎样一具精美陶器,以及他如何陶甄这把泥土,对于我们来说,都是非常值得回味的思想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