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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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自私冷血本有根

在西京短暂停留了三天,我们再度驱车东行。

“回去的路上一路小心。”他的姐姐扒在车窗上,满眼关切地看着他:“今年我和你姐夫不一定能回家,家里有什么事和我说。”

“姐,家里有我照顾你放心。年后节假了,我一定还带清筱来西京看望你们。”他说,恍惚间我看到一个爱姐姐的弟弟、有担当的家人。或者成为了他的家人,一切就不那么糟糕了。而该付出的我已经付出,剩下的就留给时间慢慢感化吧,我想。

简单告别之后我们就踏上了回去的征途。北方冬天的土地写满了饥渴,黄土撕咧着嘴巴,褐色的树干挤不出一滴滋养绿叶的汁液。连霍高速上飞驰向东边,苍劲荒凉中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汉帝率群臣浩浩荡荡走北邙的场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般雄浑壮阔之中成长起来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抱着这些虚无缥缈的猜测与幻想,在一个人的沉默与冥思中,我沉沉睡去。那是第一次在忐忑中还能感受到安心,回想过去,我想那时候大约是自己还愿意相信一个对家人有眷念的人。记忆中行车好久好久,在我虽然醒来但尚在迷糊的状态里,听到谈其接起了来自家里的电话。

……

“下个口就是菑县了。”

……

“嗯,下了菑县半个小时左右也就到了。”

……

“差不多开始弄吧。”

……

“行了不说了,我这开着车也不方便。”

按照谈其的习惯,开车那么久之后整个人基本上就进入了喜怒无常的状态。于是虽然我醒了,但是还闭着眼睛,经验告诉我这种情况下装死总是最明智的选择。菑县大约就是某个离即墨很近的地方吧,在大脑天马行空的时候心很突然地跟自己这么对了话。

“我们快到了。”谈其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装作刚刚被吵醒的样子,伸了个懒腰四面望了望,然后感慨了一句:“好快啊!”然而话音还没从嘴角落下,满心的疑问就浮上了脑海。别的我不知道,可看到高速前方通往的睢阳,那里和即墨相差千里我还是知道的,这分明是分属于两个不同省份的地方。

“这就到了?”我问他,但是他明显没有弄懂我疑问的重心。

“是到了啊!”所以回答得漫不经心,但是语气让我预感到了再度追问下去的后果,我选择闭嘴。还能怎么样!大声指责他又骗我,然后灰溜溜回到盘越?或者是在车里阴阳怪气,还没见到他的父母就让他们为我主持公道?每一种做法的结果我都能预料得到,因为能预料,更加不想要。我一如以往闭上嘴巴,也是在那一次,我像是开悟一般理解了莫岚为什么跟我说每次谈其发脾气的时候,她总是闭嘴。

闭嘴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沉默,沉默意味着车里的气氛再度压抑。好在不过是半小时而已,我们也就到了他家。

“谈乐茵今年不回家,独栋别墅注定是我的了。”很久之前,我曾经在谈其的朋友圈里看到过这么一条。所谓谈乐茵,也就是谈其的姐姐,是我们在西京见过的人。而今谈其口中所谓“独栋别墅”尽收我眼底,不过用我的定义来说,那应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两层楼房。类似的情况发生太多次早已见怪不怪,我没有再提任何疑问地、淡定地踏入了大门。

前来迎接我们的,除了谈其早已年迈的父母,还有一个小姑娘。他揉揉她的头,然后就牵起她的手,走进了家里。我记得谈其说过,他家曾经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因为他妈妈觉得自己的儿女都在外面,想养一个在身边。那么这大约就是姐弟俩口中的“珍雪”了,我在心里猜了猜。但让我产生疑问的是,到底是怎样的父母,才能生出珍雪这样的孩子?和谈其同样的高颧骨,和谈其同款的单眼皮,和谈其同款的厚嘴唇。甚至刚才和爷爷奶奶在家门口站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能做出判断——这必然是有基因关系的一家人。

当然我很清楚,直接问谈其是得不到答案的。那就找个机会试探吧,我想。

现在回想起来,那年新年还能留下的零星的记忆就是几乎每个晚上都出去喝酒打牌,直到夜半才回到家里。白天一家人呼呼大睡,偶尔醒过来的时间,也被各自的牌局分割了。小姑娘倒是精力充沛,和着村里的小伙伴跑来跑去,宛如一个男孩子。只有在偶尔谈其出席的家庭饭桌上,她才会撒娇一样对着谈其说:“爸爸我要吃那个!”

“爸爸?为什么是爸爸?收养的孩子为什么要喊你爸爸?”在他心情很好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

“我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唯一一个没有孩子的,当然寄养在我名下啊!”谈其强压怒气般回答我,顺便默默地用语气把信息传达给我——你就不该有这样的疑问。

唯一一次陪我出游还是去寒冬的大河,就在他家不远的地方。我站在桥上瑟瑟发抖,边跺脚边激动地感慨:“好冷啊!”一旁的谈其面露怒色,不满地对我喊道:“早让你不要来,现在来了又说冷。”

我莫名其妙。

从道理上来说就是他对着我妈信誓旦旦,要让我来他家看看的。但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莫名其妙的,哎!

那年出乎他一家人意料的还有谈虎也回来了,开来了一辆崭新的车。谈虎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除夕前的傍晚,他们一家的牌局没有结束,小姑娘还在外面疯跑。而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坐在平房顶上看书晒太阳。

“虎哥你怎么也回来了?”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我以为是谈其回来了,但伸出头看到了谈虎。

“清筱,你跟老弟回来啦?”听到声音谈虎看向房顶,他比我还惊讶。我以为谈虎回来这件事大约只是没有告诉我一个外人,但看着回家来的人一个比一个还惊讶的神情,我知道他们同我一样,也都不知道这件事。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很快答案很快就在饭桌上揭晓:“老头,你看你两个儿子今年都把好车开回家了,这下该给你挣到面子了吧。”

那是那年年夜饭,谈虎在饭桌上反复强调的东西。老头连连点头,满脸骄傲地跟儿子们碰了杯,转过身来又敬自己的老伴:“老婆子幸苦了,把孩儿们生出来,养得一个比一个成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感谢,谈其妈妈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表情,像极了之前饭桌上被谈其维护的莫岚,以及之后的我。

但我还记得早上大家一起贴春联的时候,谈虎和老头就哪个是上联这个问题产生了巨大分歧,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是谈其出来调了停:“春联嘛,贴得开心就好了,怎么也一定要分个对错。”然后两个人按照老头的喜好,贴好了春联。谈虎站在梯子下面看着两个人,摸摸小姑娘的头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那都是有道理可讲的。对吧,珍雪。不能因为年纪大,就觉得有理。”

那个时候,我隐约能够感觉到老头脸上的不悦之色。但就目前看来,恩怨来得快,消散得更快。我看到了谈其和我、谈虎和老婆的相处模式的原型。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本性不坏,那些无时无刻不曾缺席的坏脾气,只是习以为常的无心之为?

在不断的自我宽解中,我似乎变得越来越宽容了。

新年第一天,大家都出去打牌。我坐在楼顶晒太阳看书,谈虎抱了个小凳子也在楼下看书。白天家里终于有了一个和她熟识的人,小姑娘很兴奋,绕着谈虎跑来跑去。

“珍雪,过来!”谈虎招招手,小姑娘顺势坐在谈虎的大腿上。

“你看,大爷现在看的,是你爷爷和爸爸看都看不懂的。”谈虎合上他的厚厚的英文书,《cancer》。我记得,那是从我们还一起住在雅岐北边的时候他就在看的。不过相较当时,未读的部分还是少了许多。

“所以你要好好读书,这样你就能做很多你身边的人都做不了的事,懂不懂!”谈虎揉揉小姑娘的头,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就被前来呼喊的小朋友带走,满村子撒欢。

我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和老弟,从他来到雅岐开始就没有分开过。从一开始睡实验室,到后来住城中村,再到后来搬入小区楼房,都是这样。”那些深情款款的酒后真言犹在耳畔,怎么回到家就能对着家里的小孩说这样的话。

我的不解随着第三天谈虎的离开永沉海底,就在我惆怅于疑问终将无解的同时,看着谈虎渐行渐远的身影,老头长舒一口气感慨:“你虎哥明年要再回家,我就上西京找你茵姐去。过年看到这种人,堵得慌。”

真是冷漠的一家人。

虽然在最开始,谈其向我和卫宏一干人等讲述他的父亲当时只给了他们兄弟每人五千块来雅岐发展的时候,我对这个老头致以了极高的敬意。“就五千块,但俺老头说了,你们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这一亩三分地永远是你们的靠山。”

可我也清楚地知道,培养孩子的狼性并不等同于对他们生死的不闻不问,乃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