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道,终会报到
制度是很守时的东西,十五天的时间一晃结束,谈其就接到了车辆犯罪中心的电话,让他去签署处罚知情书及办理取保候审,我作为保释人,也要一并前往。
我们打了车过去,办完一系列手续后再次打车回家。时间向来是极好的良药,十多天的淡化,谈其似乎慢慢接受了这件事。回去的路上心情还算不错,至少还能神色自然地和我说话。“其实公安厅的罗哥也好,你认识的队长也好,就是不诚心帮我,要不然,抹个数据这种事,不要太简单。”他抬着头看向前方,一种带着不甘但又得放下过去的感觉。
我一下无语凝噎,做了错事,帮是仁义,不帮是本份,为什么还能有责怪这种选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萌生且很快就确立了自己的想法——坚决不要再帮他处理任何他做下的违背公众良俗的事,也不要再尝试改变他。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独善其身——那是那段时间我会反反复复跟自己说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那段时间因为疫情我没有回到学校,但似乎一直处于一个人的状态。每天都在很努力地备课、上网课,想办法让自己的现状好一点,更好一点,我不会再帮他处理任何他惹下的事,但会想着在他需要钱的时候,能给他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而那段时间的谈其,因为代为执行取保候审的是谈其户口所在的公安机关,他回了老家,不过很快也就回来了。
“俺老头带着俺去见了公安局里的人,打点了一下,他们保证雅岐警方问到的时候,会跟他们说人还在中州。”谈其跟谈虎打电话,“哥,俺现在回来了,有时间我们兄弟聚一下呗。”
聚一下,那是那段时间谈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在疫情的大环境下,考虑如何给社会少添乱是每个人挂在嘴边以自嘲但也会认真践行的事。谈其不一样,整个社会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自由。所以,回到雅岐后还去了很多地方。尽管取保候审条款里说得明明白白,这半年的时间他只能呆在老家。
“我去下勐焕,建筑公司那边的事情差不多了了,我要去收一下帐。”谈其会这么说,然后潇洒地离开。
“我去一下富川,秦浩在那里有几笔烂账要不回来,他说只要我能帮他要到,我们三七分。”他也会这么说,说完后,背着包就出门。
“我去一下南伞,文杰在那里执行任务遇上了点麻烦,他公职身份不方便出马,我得帮他处理一下。”他还会这么说,顺便掏掏身份证。
记不清短短三个月他到底出去了多少次,只知道他每次去都很规律,三天必回。当然,作为一个没有驾照但还有车的人,伊巴卡成了这段时间谈真正实意义上的司机。每次都是他来接谈其出门,再把他送回来。看着这一切我很欣慰,至少他没有自己开车——我给他买的车,落户落在我名下,出了事,我难逃其咎。当然,这是在我看得到的情况下。他向来不会爱惜我的名声和一切,但我得爱惜自己,这是很早之前我就知道的。
当然我也没有闲着,在政策才允许的时候,我就去报名学了车。报名的前一天,谈其是跟我吵了架赌气离开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的他,总给我一种看我不顺眼的感觉,好脾气的时候少之又少。
“南伞真是乱呐,一个边境小镇,没有人管理,家家户户就只知道去邻近的蒲甘架设基站,帮国内的赌博网站洗钱。”这是偶然的他,回来之后愿意跟我分享一路的见闻。
“你他妈能不能别这么烦!自诩女强人有本事别就盯着在我这里的几块钱啊!”这才是通常状态下的他,在我跟他强调好歹也帮过他,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时候,他会这么说。
我不会跟他做任何正面的冲突,多少年的相处我只能感慨庄子的博大精深——夏虫不可语冰。但是会在每一个他辱骂我的环节里录下音,再分享给他的家人。我规劝不了的人,希望他的家人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之后,能让他至少有点收敛。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隐隐有所感觉,这样下去迟早他会付出严重的代价。
只是没想到代价会来得那么快,仿佛急风骤雨。
四月末,疫情早就在全社会的配合下有了有效的控制。驾校能开门,学校也就可以正常运行。周五,我正在食堂吃饭,打开手机的时候看到了胡长良来加我微信的消息:“宋老师,方便给个电话吗?小孩要上学,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虽然有点惊讶这种问题他居然不通过谈其来问我,但想想也是情理之中的东西,于是没有犹豫地就同意了他,给他把电话号码一并发了过去。一分钟后,我接到了胡长良的电话。
“你知道谈其的市委工作、开办的公司业务都是编造的吗?跟他有什么经济来往的话,最好尽快处理掉。”我听完愣了一下,毫不震惊地回答胡长良,“哦。”这个反应出乎胡长良的预料,他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大约是谈其用这样的身份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但我确实也是一无所知,慌不择路地回答胡长良:“不好意思啊,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们没那么熟。”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晚上回到家,谈其就站在门口,也是刚刚回来的样子,一脸的疲惫与落魄,他正准备脱鞋。
“黄青杨报警了。”他很难得主动找我张口。
“怎么回事?”我问他。
“不知道啊!我当初认识一个建投的员工,那个人说可以买他们的低价房,我就问了问黄青杨,他说他也要买,我们就一人交了十万定金。今天去警局,警察说是黄青杨报警我编造名目骗他的钱。哎~算了,我打电话问一下到底怎么回事。”他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脱鞋,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的慌张模样。断断续续我听到了手机里传来黄青杨的声音:“不是其哥你听我说……不是这样……”一通电话绵延五六分钟,含含糊糊就是讲不清楚,可也是我熟悉的黄青杨的处事方式,不惹事,但会哄人——谈其也好,他的朋友也好,我总是无比清楚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谈其向来不信任我,听不进我对他们的任何评价。甚至更多的时候,他宁愿去听他们虚伪的吹捧,也不会听我真诚的劝告。
感觉实在也问不出什么,谈其挂断了电话,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了正在盯着他眼睛的我:“干什么?”他用一种想把怒火全部喷洒到我头上的语气,尝试来震摄我,不过似乎他忘了,其实这一套在很早之前就对我没用了。
“没什么,就是想提醒你一下,今天胡长良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的工作和公司都是编造的这件事,还说有什么经济上的往来的话,尽快处理。”听到这里他蔫了下去:“那好吧,我再去给他转五万块。”谈其冒着黑出了门,顶着夜风回的家。也许是带上了主观意识,那天我看到了一直挺直腰杆的他,在那个晚上却是特别佝偻。他也默无声息,洗漱完毕,浑身写满落寞地躺上了床。
“我去给他转钱的时候顺便去见了他,问了他跟你联系的这件事,他说他是小孩上学有点问题想咨询你。”
“他没跟你说他和我联系的真正目的?”
“没说。”
“你小心点。”
“嗯。”
第二天不上课,我一早就出门学车,回家的时候习惯性看了看家在的位置,那里亮着灯光。“难得今晚回来还能看到谈其。”我心里默默地想,暗自高兴了一下。回到家却没看到他的身影,床上一片凌乱,家里的门开着的开着,半掩的半掩,他完全是匆忙出门的样子。我本能地给他打电话,却发现手机铃声从沙发上传来。
他大约是碰上大事了,我心里一咯噔——但我也无能为力,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一如既往,我等。
晚上九点,家里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看到了双手被铐起来的谈其,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马甲,脚上趿着灰色的拖鞋,两个警察,一人一边,扣着他的手臂。
“胡长良报警了。”看到我,他眼神凝重地说了一句话。
“没让你说话!你说什么说!”身后的警官对着他一阵怒吼,他吓得一哆嗦。我看着他,一言不发,能想象当初在饭桌上他有多嚣张,那现在他就有多凄凉。
在警察的要求下,他带着他们搜查了家里的每一个房间,凡是他的东西都被认真查探了。钱包、银行卡、他伪造的毕业证、学位证书、他的账单来往,全部都被放到了餐桌上,警察让他用双手指着一堆东西,“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在确定了执法录像已经全部记录下来后,他们拍了照,带着需要的一切离开。留给我的只有一张谅解书——
某年某月某日,谈其(身份证号码:XXXXXXXXXXX)将自己名下的宝马(价值三十七万),加支付宝转账十万,全部抵给杨潇潇(身份证号码:XXXXXXXXXXX)。杨潇潇撤回此前对谈其的一切指控,两人再无任何经济纠纷。
处理机关:宁州公安局
我看了看日期,是我深夜了还在雅岐仅有的四个宁州商业银行奔波找人的时间。原来找不到人是因为他人本就没有在雅岐,也是那一瞬间,我知道了他为什么那一天如此强烈地要求我一定要抹掉他的手机——那样,他就可以少损失十万了。我长叹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可杨潇潇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自始至终,他再没能和我说上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