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阳和启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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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长江万里白如练

“我也想要当个识时务的俊杰,我也想就平淡无灾的过此生,我也想不管乱世与否,只关心自己的安危与否,我也想把我的小家安在金屋里,任他风雨,不动安如山。可我读的书,我学的道理,让我没有办法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尘尽此生,惟愿以至纯之心敬圣人之命,以报信仰,虽九死其犹未悔!”

——————————————赵启蛰

雨夹雪的天气,没有落雪时的轻盈灵美,也没有落雨时节的润物无声,有的只是湿漉和冷,天地阴沉成一个大无止境的黑骷髅,人在里面,心逃不出去。

钱氏已经哭的昏厥过去,躺在地上,嘴角抽搐着,不断哀吟起来:“我的儿呀,我的儿……”

辰字一号贡生山阴城务观道陆尘尽忤逆圣上,抄其家中财产,流放潮州。

门外屋檐下,陆尘尽雨雪中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浑身已经湿透,眼泪和雨雪交织在一起。

李阳和没有为他执伞,只是呆滞地低头,声音飘渺:“你后悔吗?”

陆尘尽不敢面对她,只是跪在地上,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雨水地板上,旁边不断有宫人奉旨查抄府中的财产,进进出出,而他们两个,一个动也不动的跪着,一个动也不动的站着。

——同我还说什么谢?你等我做官有了俸禄,我所得之财物悉数交予夫人。

当时的承诺,言犹在耳,如今换来的却是抄家流放。李阳和无声叹息,乱世下安稳太难得。

陆尘尽咬紧牙关,涕泗横流道:“对不起,阳和,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母亲……”

当时的他咬紧牙关,揖手上前,双眼如炬火般通明,可张开口几乎不受控制的说出那句话。

“回官家话,是鹤与山水!”

回声在心里起伏跌宕,他本该前途无量的人生被这句话彻底改写。

四周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年轻书生突然走至庭中,揖手而立,双目如炬:“官家和太后莫不是要学那指鹿为马的典故?古有秦二世赵高,如今秦已灭亡百年,难不成我朝如今要重蹈覆辙?”

“放肆……”太监连忙制止,陆尘尽放下手,挺身而立,打断太监的话,环视身后众生。

“你我芸窗好友,从小学的都是圣贤书,嘴里喊着都是忠君报国的话,怎么如今耳聪目明的各位何时成了目不识丁的小孩儿?国有若曹,旋踵之间,坍塌成屑矣!”

众生肃静而立,方才还因可以入仕为官而洋洋得意的人,此刻脸上已经挂不住了笑容。

陆尘尽转身,直视屏风内,斥道:“你有三大错,其一,新帝登基本该大赦天下,恩泽众生,尔等却也如此之年修建追明寺,劳民伤财是为头等大罪!”

“其二大罪,苦寒之地,军队物资不足,国之屏障被迫于此刻危急存亡之秋而退避三舍,陷国家于危难之间,国之不存,民生不保!”

春雪簌簌而落,他仰头,眉梢皆冰雪。

“其三大罪,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以一己之私欲而侮先圣人,毁道义于污浊,灭清白于晦暗,不堪为君也!”

他想了所有他该随波逐流的理由,他也清醒地知道逆流而溯的代价,但是他陆尘尽做不到!

他是想入世为官,可他想的是挽救这腐朽朝代于危亡,而不是加入这腐朽之中……

所有人都在笑话他痴傻,所有人都在骂他顽固执拗,所有人都在讥讽他不识时务,说出这样一番话,除了给自己带来祸端,给家人带来祸端,还能带来什么呢?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又能唤醒得了什么呢?

无论是当时的人亦或是后世的人,亦或是读之,此话念之此故事的人,都在觉得不值,都在不屑一顾,都在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犹如蚍蜉撼树,愚蠢至极,带来不了成功的抗争,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

纷飞雨雪之中,陆尘尽被人拉起来带上脚镣与铁锁,一步一步麻木地行到门前。

“子挚哥哥!”李阳和追到门前,泪水晶莹。

陆尘尽缓缓回头,额前几缕碎发狼狈地随风凌乱扬起。

四目相对,李阳和破涕为笑,“这个世界上其实从来不缺识时务者的俊杰,缺的永远是敢于抗争的至纯至善之人,后世的人都说,如果回到当时,他会追随先烈,那是因为他知道结果是胜利是成功。”

“可是如果他不知道呢?圣者之所以为圣,是因为不知其结果,而知其害的同时也敢为天下先,去站出来,去发出声,仅此而已,其实已经勇气万千,从来没有一抗争就来胜利,没有胜利的抗争也很伟大。”

陆尘尽愣了愣,已经泪流满面。

李阳和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乱世悟道,无须在乎春蛙秋蝉,君子言行,尊其信仰,虽九死其犹未悔!”

青梅竹马,同师同学,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夫妻,其实不如说更像是知己。

陆尘尽忽然跪下,还是不敢面对李阳和,呜呜咽咽道:“阳和,我……我对不起你,我母亲她更对不起你,对不起李家,此生我都有愧于你,和离书就交由你来执笔,此生之恩,唯有来世再报……”

李阳和别过头去,双手捂住口鼻,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最后,漫天雨雪,一纸和离书,他们之间断的干干净净。

那年陆尘尽二十一岁,李阳和二十岁,他们相识的第十年,做夫妻的第八个月,婚姻在秋,和离在春,一度春秋,两厢断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陆尘尽被流放后,朝中民间终于开始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有的开始发出声音,有的开始做出行动。

追明寺的外墙被人放火烧掉,有人在阶梯上用红漆写上牝鸡司晨这四个大字,这种事往往是越沉默就最终沉默,然而只要有一个人敢撕开口子发出声音,那便是千呼百应一发不可收拾。

迫于民间示威,迫于百官进谏,沈宝榷决定找一个替罪羊,那天她去了宗正司。

地上干草垛里,躺着被打的血迹斑斑的人,赵启蛰看了看来人,五指紧紧攥着干草,然后咬着牙卯足了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把干草朝沈宝榷掷去。

“是你,是你对不对?我曾经也把你当成我亲近之人,当成我的长辈来尊敬,我甚至总觉得自己连累你,亏欠你,可是你呢?你从来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宝榷嗤笑,冷眼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缓缓启唇道:“我曾经也像你一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我如今只不过是把你们这些人欠我的都给要回来罢了。”

赵启蛰强行撑起身子,盯着眼前毒妇,目赤欲裂,“是你害死的大长公主,是你害死了我爹爹!”

幽暗地牢里,沈宝榷不屑嗤笑,居高临下看着挣扎的人,开门见山道:“赵启蛰,我同你谈个交易,你帮我做一些事情,帮我把追明寺修建起来,就以你要追悼王父的名义,追悼秦鲁大长公主的名义去修建起来,我把你官复原职,恢复原来的王位如何?这样你就还是永嘉郡王,一辈子吃喝不愁。”

赵启蛰带血的五指抓着干草,呸了一口唾沫星子:“你以为我稀罕你这王位?我想杀了你!”

沈宝榷红唇勾起,挥了挥手,立即有人死死按住赵启蛰,往他后辈的鞭伤处淋上盐水。

淋水的声音让裹挟着血腥味道让人不寒而栗,年轻郎君额角青筋暴跳,却半丝声音都没有叫出声。

“赵启蛰,你爹爹若是泉下有知,该多么失望呀,他不是总是教导你,这乱世里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最重要吗?你不听他的教导了吗?”

沈宝榷下颌微抬,扶了扶凤凰金步摇,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声色魅惑道:“你若是效忠于我,可以同从前平步青云,可若是不,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她转身,华丽的孔雀裙摆映着烛火光芒粼粼,“这世道当真是险恶透了,历代君王哪个不是又修这个,又建那个,赵乞生前日日沉迷酒色,动辄就是千两黄金,可却无人说他半分,我不过就是修建了一座寺庙而已,却惹来那些刁民非议诋欺。”

“女人殊为不易,太平时妾乱时羊,我就是想修个寺庙而已,我想家人团圆而已,可你看看外面都在骂我什么牝鸡司晨,呵,那难不成我这辈子就要认命当个续弦?跟一个大我快二十岁能当爹的人在一起生活?被当成牛羊似的送来你们王府?”

沈宝榷张开双臂,转身居高临下去看赵启蛰,冷漠阴毒道:“难不成我就该认命活的像个牛羊,世人眼中我才是好人?可我偏不,今日这一切都是我搏命谋划而来,你们这些酒囊饭袋试问哪一个比我强?我就是要修追明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赵启蛰,你不要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