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钟声
东海道线特快列车“鸽子号”的观光车厢1内,大木年雄注意到,靠着那边的车窗,并排设置着五张转椅,但只有其中最边上的一张随着列车行进的震动而静静地旋转。他的视线被这张座椅吸引了过去,久久收不回来。大木乘坐的这边有着低矮的扶手的座椅是固定不动的,自然不会旋转。
观光车厢内只有大木一名乘客。大木深深地窝在扶手椅中,凝视着对面转椅中那张孤零零旋转着的椅子。那张椅子并不是按一定的方向和速度旋转,而是时快时慢,有时候停下,有时候又反向旋转起来。不管怎么说,车厢内只有一张转椅,在大木这名唯一的乘客面前孤零零地旋转,这一幕勾起了大木心中一隅的黯寂,种种思绪曳曳而生。
今天是二十九日,挨近岁末。大木是前往京都去聆听除夕之夜的钟声的。
大年三十收听收音机中播放的除夕之夜的钟声,这一习惯已经持续好几年了。这个节目是几年前开播的,自那以来,大木就从未间断过收听。除了能听到日本各地古寺名钟的鸣响,节目还配有播音员的解说,节目播出过程中,旧的一年逝去、迎来新的一年,因而播音员的解说词往往都很优美,声音也像咏叹调似的极富抒情性。随着稍有间隔、连续不断的撞击,古旧的梵钟发出的低沉钟声以及袅袅余音,让人联想到光阴的流逝,呈现出往昔日本的古雅韵味。通常是先播放北国古寺的钟声,然后是九州的钟声,但每年除夕无一例外都是以京都古寺的钟声收尾,由于京都古寺众多,有时不得不将几个古寺的钟声编辑在一起同时播放。
播放除夕之夜钟声的时候,妻子和女儿或在厨房里准备年夜饭,或打扫收拾屋子,或试穿新年和服,又或者布置插花,总之不停忙碌着,而大木则端坐在客厅,悠闲地听着收音机。除夕之夜的钟声,让大木回首逝去的一年,催生出诸多感慨,每一年的感慨不尽相同,有时是激昂的,有时是苦涩的,还有时是懊丧和自责的。尽管播音员的解说词以及感伤的声音有时候难免令他感到讨厌,但那钟声却实实在在回荡在他的胸中。他很早就开始有了一个心愿:什么时候去一趟京都,大年三十亲耳聆听一次京都古寺的除夕钟声,而不是通过收音机来听。
于是这年岁暮,他突然打定主意动身前往京都。当然,也有和京都阔别多年的上野音子见上一面、二人一同聆听除夕钟声这种潜意识起了作用。音子自从搬到京都之后,和大木就几乎断绝了音讯,现如今,她作为一名画家已经自成一格,好像至今仍过着单身一人的生活。
由于是突然冒出的念头,加上预先确定日期、购好特快列车的车票这种做派不符合大木的性格,他没买特快车票便从横滨站直接登上了“鸽子号”的观光车厢。尽管时近岁末,东海线的乘客想必相当混杂,但观光车厢上的老服务员是老熟人了,总能想办法补一张票的。
“鸽子号”中午稍过分别从东京和横滨发车,傍晚时分抵达京都,返程也是中午稍过才从大阪和京都发车。这对早上晚起的大木再合适不过了,他每次往返京都总是乘坐这趟“鸽子号”,二等车2上那些当班的姑娘们和大木也都有几分稔熟了。
上了车才发现,二等车出人意料非常空。大概是岁末前夕二十九日的缘故,所以乘客较少,等到了三十日、三十一日,就该相当混杂了吧。
大木凝视着那张孤零零旋转的椅子,眼看就要沉浸于关于命运的思考之中,就在这时候,老服务员给他端来了一杯煎茶。
“这车厢就我一个人?”大木问道。
“哦,有五六位乘客呢。”
“元旦会很拥挤吧?”
“不挤啊,元旦空得很。您是元旦返回吗?”
“是呀,元旦那天不回的话……”
“那我就按这个给其他人传个话,因为元旦那天我不当
班……”
“那拜托了!”
老服务员离开后,大木向四下巡视了一遭。最边上那张带低矮扶手的座椅脚下,放着两只白色的皮包,四四方方的,皮质看上去稍薄,是个新的款式。白色的皮上印有浅褐色的纹样,日本没有看见过,应该是高档货。椅子上还搁着一只豹纹的大号手提包。包的主人或许是一对美国人,此刻大概到餐车去了。
车窗外是浓浓的带着暖意的烟霭,成片的杂树林划过烟霭向后逝去。烟霭上方,远处的白云泛着一层微光,乍看就像是从地面照射上去的光。随着列车行进,天气渐渐晴朗起来,透过车窗照进来的光线射至车内很远的地面。列车驶过松山山脚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松叶;还有一丛竹林,竹叶枯黄;闪着粼粼波光的海浪拍打着黑乎乎的海岬。
那对美国中年夫妇已经从餐车返回来了,当列车驶过沼津、望见富士山的时候,二人站到车窗前,一个劲儿地拍着照,而当富士山连同山麓的原野一并露出完整的全貌时,大概已经拍得没兴趣了,竟背对着窗毫无反应。
冬天日落早。大木刚刚目送一条泛着暗灰色的河流掠过,抬起头来,恰巧和落日面对了。从黑色云团的弓形缝隙中透出冷冷的白色残光,许久没有消失。早已明亮起来的车厢内,靠窗的转椅因某个震动而齐刷刷地旋转了半圈后停住,没有停下继续转动着的,仍然只有最边上那张椅子。
车到京都后,大木径直奔京都大酒店而去。想到音子可能会到下榻的酒店来,所以大木选了一间安静的客房。乘电梯上了六层,但因为酒店是紧依着东山的斜坡而建的,大木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后面的客房,这儿竟然还是一楼,走廊两侧的一溜客房不知是不是没有客人入住,非常安静。十点过后,从两边的客房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听声音像是外国人。大木问了服务员,回答是:“来了两户外国人,光孩子就一共有十二位。”十二个孩子不光在客房内高声说话,还互相上对方的客房串门,进进出出的,在走廊上跑来跑去,好不欢腾。空房有的是,为什么偏偏将大木夹在中间让这么吵闹的客人住到自己两侧的客房呢?不过,毕竟是孩子,很快就会累趴了睡觉的吧,大木没有太在意,然而孩子们或许因为旅行而兴奋难抑,竟久久都安静不下来,尤其是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刺耳。大木从床上爬了起来。
两边客房操着外语的嘈杂声,又让大木感到了一种孤寂。他眼前浮现出“鸽子号”观光车厢里那张孤零零旋转的转椅,感觉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内心无声而孤独地在旋转似的。
大木试着反省,自己是为了聆听除夕的钟声和与上野音子会面而来京都的,但音子和除夕钟声,哪一个才是主要目的,哪一个是次要的呢?此行能够听到除夕之夜的钟声,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但与音子能否会面尚不确定,莫非前一个确定无疑的目的只不过是借口,其实心底真正期盼的却是那一份不确定?大木是想和音子一起聆听除夕钟声才来京都的,并且他认为这个目的也不难实现。然而,大木与音子之间毕竟亘隔着漫长的光阴,虽说音子至今仍独身一人,但并不能就此而断定她一定会允承邀约,和昔日的恋人再会,看来大木对此是真的不理解。
“不,那个女人很难讲哩。”大木低声自言自语道。“那个女人”变得怎么样了,她的现在,大木并不清楚。
音子应该是借住在寺院内的偏院,和女弟子一同生活。大木曾见过某美术杂志刊登的照片,那偏院看上去远不止一两间屋子,足够一户人家过日子,而且用来当作画室的起居室也十分宽敞,屋外还有院子。照片上的音子正提笔作画,所以俯着身子脸朝下,但看额头至鼻梁的那线条,分明就是音子。音子一点也不显中年人的富态,肩膀仍那么纤秀。那张照片一霎间唤起大木的,不是昔日的甜蜜回忆,而是这个女人这辈子为人妻子、为人母亲的权利毁于自己手中的自责。当然,看到这张照片的读者当中,也只有大木一人才会有这样的感受,在和音子关系不是很近的人眼里,音子只是一位移住到京都、浑身充满了京都风韵的美丽的女画家而已。
大木打算,二十九日就算了,等到三十日再给音子去电话,或者造访音子住的地方。可是翌日早晨被外国孩子吵醒起床后,却踌躇起来,大木转念想给音子写一封快递信,但坐到桌前又游移不决了,他盯着桌上为客人准备的白色便笺纸,看着看着终于打消了念头,心想不见音子也罢,大不了独自一人听除夕之夜的钟声好了。
被两边孩子的吵闹声吵醒、早早起床了的大木,等到那两户人家出门之后,又继续睡去,再次醒来时已经将近中午十一点了。
“我来给您系吧,让我来!”慢慢地系着领带,大木回忆起音子说这句话时的情形,那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在被自己夺走她的贞洁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大木没有回答。他找不到该说的话。他轻轻拥着音子偎紧自己,抚弄着她的头发,但什么话也没有说。音子从他的抱拥中挣脱出来,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大木站起身来,套上衬衣,开始系领带,音子一直抬头凝视着他,眼睛里带着几分明润,但不是泪水,毋宁说是闪着晶莹的光。大木避开了她的目光。刚才接吻的时候,音子也是睁着眼睛的,大木用嘴唇压在她眼睛上才让她闭上。
音子希望替自己系领带的话中,满含了少女的甜蜜。大木松了口气。这与其说音子对大木并无怨恨,更重要的是,音子似乎想逃避现实的自己。她系领带的动作十分温柔,可是却怎么也系不好。
“会系吗?”大木问道。
“我想我会系的。我看过爸爸系领带的。”
——音子的父亲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大木坐在椅子上,将音子抱到自己膝盖上,然后抬起下巴,好让音子系起来容易一些。音子稍稍弯下腰来,系了两三次又拆开重新系,最后说道:
“好啦,小宝贝,系好了!”
她从大木膝上下来,手扶在大木的肩头上,端详着系成结的领带。大木起身走到镜子前,领带结系得很漂亮。他用手掌心胡乱擦了擦略略渗出汗油的脸。和少女发生关系后的这张脸,他自己都看不过去。镜子中,少女的脸渐渐凑近来,清纯而楚楚动人的美丽刺痛了他,那是与这种场合不太宜适的美丽,大木暗暗吃惊,不由得回过头去。
少女一手搭在大木的肩上,说了句:“喜欢您。”说着,将脸贴在大木的胸口上。
十六岁的少女称呼三十一岁的男人为“小宝贝”,这让大木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
自那以后二十四年过去了,大木如今五十五岁,音子应该四十了。
大木跨进浴缸,打开客房为客人提供的收音机听起来,播报说京都今早有薄冰,同时预报说今年是暖冬,正月应该也不怎么冷。
大木在客房里吃了点烤面包,喝了点咖啡,然后乘坐出租车离开酒店。他仍没有拿定主意今天是否要和音子见面,又没有明确的去处,便决定去岚山那边看看。从车窗望出去,从北山至西山那连绵的小山丘,有的映照在日光下,有的则背着日光,照例呈现着它柔缓的山姿,同时也透出京都冬日的寒寂。朝着日光的山丘颜色看上去逐渐暗下来,快要近黄昏了。大木在渡月桥前下了车,没有过桥,而是沿着这边通往龟山山麓的河畔道路向前走去。
因为成群结队的观光游客而从春到秋始终热闹的岚山,到了年关的三十日,却几乎不见人影,完全变成另一番景象。岚山本来的韵味就在于它的清静幽深。潭水碧绿澄澈,竹筏运来的木材在河滩被装上卡车,声音一直传到很远。人们从河的这一边所看到的应该是岚山的正面吧,此刻却在背阴面,岚山朝河的上游方向略略倾斜,日光只能从山脊照射下来一点。
大木打算独自一人在岚山安静地用午餐。有两家餐馆以前曾来过,不过离渡月桥较近的那家闭门店休,没什么游客会在大年三十特意跑到僻静的岚山来。大木一面想上游那家古色古香的小餐馆会不会也休息,一面缓缓地朝上游走去,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在岚山用餐不可。
刚踏上古旧的石阶,一位年轻女子就将他谢绝了,说是店里的伙计都去了京都:“全都不在……”
记得某个啖笋季节,就是在这家餐馆品尝了加松鱼干煮的大块笋段,那是几年前来着?
大木返回河岸,看到通往邻近另一家餐馆的平缓的石板路上,一位老婆婆正在打扫枫树落叶。一打听,老婆婆说旁边那家大概正在营业。大木走过老婆婆身边时停下脚步,说道:“真安静啊。”
老婆婆则回答:“对面岸边人们的说话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呢!”
餐馆掩映在山腰的树丛中,厚厚的茅草屋顶又陈旧又潮湿,玄关有些阴暗。玄关看上去不像玄关,竹林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门前。正对着茅草屋顶,矗立着四五棵高大挺拔的赤松。大木被引领至座位上,店内似乎没有其他客人。玻璃拉门前一丛红红的,是珊瑚木的果实。大木还发现了一株盛开的杜鹃花。珊瑚木、翠竹和红松遮住了门前的潭水,但是从叶缝间可以看到潭水,仿佛半透明的翡翠一般清澄而深幽,静止不动。远处的岚山一带也像这潭水一样沉静。
大木双肘支在被炉上,被炉下面的炭火烧得很旺。外面传来小鸟的啁啾。往卡车上装载材木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山后是火车的汽笛声,在山间留下一长串凄凉的余音,不知是驶出隧道还是钻进隧道。大木联想起初生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十七岁的音子怀孕八个月便产下了大木的孩子,是个女婴。
婴儿没有被送到音子床边来,医生对她回天乏术。死的时候,医生吩咐道:“还是让产妇稍稍安静一会儿再告诉她吧!”
音子的母亲对大木说:“大木先生,请你去告诉她。我女儿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受了这么多苦生下这孩子,太可怜了,我去说的话还没等开口肯定会先哭出来的。”
音子的母亲对大木的愤怒和仇怨,因为女儿的生产而暂时克制住了,尽管大木是个有妻室的男人,但是音子生下了这个男人的孩子,让这位独生女儿的单亲母亲也失去了继续指责对方、继续憎恨对方的气力,这位看上去比音子更要强的母亲,骤然间气势全无。想要瞒过世人生下这孩子,以及孩子生下后怎么办,这些问题母亲都不得不靠大木来处置,况且因妊娠而情绪极不稳定的音子警告过母亲,如果对大木态度不好的话,她就死给母亲看。
大木返回病房,音子以产妇特有的清澈、温柔、充满慈祥的眼神迎向他,但随即眼眶里涌出了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淌下,濡湿了枕头。大木心想,她一定猜到了。音子的泪水汩汩涌个不停,止也止不住,分成两三股往下淌,其中一股眼看要流进耳朵里,大木见了赶紧伸出手想替她擦拭。音子抓住大木的手,终于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就像洪水冲破了堤坝似的。
“孩子死了对吗?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死了!”
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身子几乎都快扭断了,眼睛通红,仿佛血水都渗了出来,大木紧紧将她抱住,想让她安静下来,他的手触到了音子的乳房,少女的乳房虽小,却十分挺实。
之前站在门外关注里面动静的母亲此时走进病房,“音子!音子!”她朝女儿唤了两声。
大木没有介意音子的母亲在眼前,仍旧紧紧抱着音子。
“我喘不过气来了,您放开我!”音子说道。
“你会好好待着的对吗?不会乱动是吧?”
“我会好好待着的。”
大木松开了音子。音子肩头翕动着,大口喘着粗气,眼泪又淌了下来。
“妈妈,会烧掉的是吗?”
“……”
“虽然还是个婴儿,也会……”
“……”
“妈妈您说过的,我生下她的时候,她的头发黑黑的。”
“是的,头发黑黑的。”
“孩子生下来头发黑黑的是吗?妈妈,能不能帮我把孩子的头发剪一点下来?”
“这个……音子!”母亲为难了,“你以后还会生的……”母亲下意识地说道,说罢像是要把这句话吞咽回去似的,将微露愠色的脸转向了别处。
母亲甚至大木本人都似乎有意不想让这个婴儿顺利出世,因而选择了京郊一所设施简陋的产科医院,让音子在这里生产,假如换家好一点的医院,尽力抢救的话,孩子有可能活命的——大木想到这里,胸口便作痛。大木一个人陪音子前往产科医院,音子的母亲没有一同来。医生估摸着有四五十岁,脸色酡红,好像常年嗜酒的样子,年轻护士则用诘难的眼光看着大木。音子穿着平纹粗绸的童装套服,肩褶都忘记拆掉了。
二十三年之后,大木对着岚山仿佛看到了形形色色的那个有着黑黑乳发的早产婴儿的模样,它隐在冬天的树林中,又似乎潜沉于碧绿的潭底。大木落座,拍了拍手招呼女服务员。餐馆应该没有做好今天迎客的准备,料理端上桌来想必要费些时间,这个大木倒是有心理准备的。应声来到座位前的女服务员似乎也有意消磨无聊的时光,为客人换上热茶后,便就势坐了下来。
在不着边际的海说神聊中,女服务员讲起有人被狐精附身的传闻。传说有人在黎明时分看见一个男人在河中哗啦哗啦蹚着河水走着,口中还一边叫喊道:“我要死了,快来救救我!我要死了,快来救救我!”渡月桥下那段河水并不深,轻而易举就能回到岸边,可是那个男人却始终踉踉跄跄待在河中。等到被人救上岸,那男人缓过气来才说出,前一天晚上十点钟左右,他突然像梦游似的独自跑进山里,最后不知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地跑到河里去了。
随着厨房一声招呼,女服务员起身离去。最先端上来的是鲫鱼生鱼片。大木喝了一点酒。
出门时,大木抬起头看了看覆着厚厚茅草的屋顶,屋顶已经朽腐,长出了青苔,大木却觉得别有风情。
离开餐馆前,大木又抬头看一眼覆着厚厚茅草的屋顶,屋顶已经朽腐,还长出了青苔,大木觉得别有一种雅趣。
“都说人在树下住,有雾又有露呢。”老板娘说道。据她介绍,这屋顶重新缮葺还不到十年,才八年光景就这样子了。天边,白色的月亮从茅屋顶左侧露出半边脸。三点半了。大木走下台阶往河岸返回,看到翠鸟贴着水面在河上滑翔,张开的翅膀颜色看得清清楚楚。
大木在渡月桥旁拦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去仇野那边。在冬日接近黄昏的时候,那些祭祀着无亲无故亡灵的地藏菩萨以及石塔群,想必会令人更加体味到人生无常之感吧。然而,当看到祇王寺门口那片阴暗的竹林,大木却让车子掉头折返了。他决定去苔寺转一转,然后便返回酒店。苔寺庭院里,只有一对像是来新婚旅行的游客。干枯的松针不停地散落在青苔上,倒映在池水中的树影随着大木的移步而晃动。迎着照射在暗红色夕阳下的东山,大木回到了酒店。
把自己浸入浴缸暖了暖身体后,大木通过电话号簿找到了上野音子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的女子,大概是女弟子吧,但随即就换成了音子的声音。
“是我。”
“我是大木。”
“……”
“我是大木,大木年雄。”
“啊……好久不见了。”音子带着京都腔应道。
大木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干脆省略掉客套,装作是临时起意打的电话,好让对方不致陷于尴尬。
他语速很快地说道:“我想在京都听除夕之夜的钟声,所以就到这儿来了。”
“除夕之夜的钟声……”
“你能和我一起听吗?”
“……”
“能和我一起听吗?”
“……”
听筒那头好长时间没有回答。音子一定很惊讶,不知道怎样回答。
“喂喂,喂喂……”大木叫着。
“就您一个人吗?”
“一个人,就我一个人啊!”
音子又沉默了。
“听了除夕之夜的钟声,元旦一早我就回去。我来就是想和你一起听除夕钟声的。我都一把岁数了,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假如不是趁着来听除夕之夜的钟声这个时候,想和你见一面这种话我都说不出口,毕竟这么多年啦。”
“……”
“明天我过去接你行吗?”
“哦不,”音子的语气有些促急,“还是我去接您吧。八点……好像早了点吧,九点钟稍过一点您在酒店等我吧。我先找个地方预订好座位。”
大木原想和音子一同用晚餐的,九点的话已经是晚餐后了,不过音子还是很爽气地答应和自己一起听除夕钟声了。遥远记忆中的音子的音容,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大木眼前。
第二天,从早上一直到晚上九点,大木独自一人窝在酒店客房里,时间真漫长。想到今天是岁末三十一日,更加让人觉得时间漫长。大木无所事事。京都虽然有几个熟人,但时已岁末,加之晚上还要和音子一起听撞钟,所以谁都不想见。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来京都。美食诱人的京都餐馆也不少,但大木还是在酒店随便吃了点晚餐。一年的最后一天,大木脑子里填满了对音子的回忆,随着同样的回忆反复浮现,那些情景也越来越鲜明,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恍若就在眼前,甚至比昨日的记忆更加清晰。
大木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看不到酒店下面的道路,但透过窗户却能望见京都市街成片屋顶那一边的西山。西山其实不远,和东京比起来,京都是个很小但很亲切的城市。眺览之间,西山上空染着一层浅浅金色的透明的浮云,转瞬就变成了阴冷的灰色,黄昏降临了。
所谓回忆是什么呢?记忆中如此清晰鲜明的过去又是什么?音子跟随母亲搬到京都的时候,大木以为自己和音子从此将星离雨散,事实上两人是分开了,但是真的爱别魂离了吗?大木打乱了音子的一生,让她这辈子失去做妻子、做母亲的权利,这让大木始终无法逃脱自责的痛苦,而迄今独身不婚的音子对大木又是如何念及、如何挨过这漫长岁月的呢?在大木的记忆中,音子是个有一无二的用情专深的女子,对音子的记忆至今仍如此鲜明,不正说明音子从未与自己真正分离吗?
虽然大木生于东京,但是黄昏时分华灯初上的古都却让他有种故乡的感觉,这并不仅仅因为京都是日本人的故乡,而且还因为音子生活在这里。大木无法静下心来,于是冲了个澡,从内衣到衬衣、领带全都换了,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还从镜子中将自己检查打量一番,等待着音子。
“上野先生前来迎候您了!”九点二十稍过,前台打电话来通知他。
“我马上下去,请她在大堂稍等片刻。”大木吩咐道,随即又自言自语道:“怎么不让她到房间来啊?”
敞静的大堂里没有发现音子的身影。一位年轻姑娘朝大木走过来。
“您是大木先生吧?”
“我是。”
“我是遵上野老师的吩咐,前来接您的。”
“噢?”大木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多谢了……”
大木一心以为音子会来的,所以此时有种被耍弄的感觉,几乎一整天来对音子栩栩如生的回忆似乎也顿时变得模糊了。
坐上这位姑娘让等候在外面的车子,大木沉默了一阵子,终于问道:“你是上野老师的弟子吧?”
“是的。”
“和上野老师两个人一起生活吗?”
“是的,另外还有一个帮忙的女佣。”
“你是京都人吗?”
“我家是在东京的,因为仰慕上野老师的画技,所以不请自来跑来拜师,承蒙老师让我留下来了。”
大木回头看了看这位姑娘。从在酒店上前来招呼他那一刻起,大木就被她的美丽而惊艳,侧面看去,纤长的脖颈配以轮廓秀媚的耳朵,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可是又如此温婉文静。显然,她面对大木似乎有些拘谨。这位姑娘知不知道大木和音子之间的事?自己和音子发生那段往事的时候,这位姑娘还没出生呢。大木想着,突如其来地问道:
“你平时都穿和服吗?”
“啊不,在家里时一直在活动,所以基本上是穿宽松的衣裤,样子邋遢得很呢。今天这不是要听着钟声迎接元旦到来吗,所以老师才允许我穿上新年的和服。”姑娘的语气变得稍微轻松了些。由此看来,这位姑娘不仅是来酒店接自己,还要一起听除夕撞钟,大木这才明白,音子是想避免和大木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车子沿着坡道向圆山公园深处的知恩院方向驶去。古色古香的出租宴会场内,除了音子,还有两名舞伎。这也是大木始料未及的。音子将腿搁在被炉下,两名舞伎则在火炉两侧相对而坐。女弟子在门口跪下向音子施礼道:
“先生接来了。”
“好久不见了!”音子把腿从被炉下撤出来,和大木打招呼,“我想从知恩院这里听撞钟不错的,所以就订了这儿。今天本来这儿也休息,不接待客人的……”
“太谢谢了,给你添麻烦啦!”大木接口说,其他就再也说不出来了,除了女弟子外,还有舞伎在场呢,大木既不能在话语中露出一丁点让人猜想到自己与音子过往关系的蛛丝马迹,也不能从表情上表现出来。音子昨天接到大木的电话后,想必既困惑又警惕,所以才想到叫舞伎一同到场的吧。极力避免与大木两个人单独相处,是否正暴露出音子内心对大木的态度呢?大木走进屋子、与音子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便感觉到了,并且就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还在音子的心里。旁人可能没有觉察到——不,那位女弟子长年生活在音子的身边,而两名舞伎虽说还是少女,但毕竟久染风尘,估计也嗅出点什么来了。当然,每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
音子安排好大木的座位,然后吩咐女弟子:“坂见坐这儿。”她让女弟子坐在被炉旁与大木面对面的位子,看来是不想自己坐在那个位子。音子从桌子侧面往被炉靠近过来,她旁边是两名舞伎。
“坂见,问候过大木先生了吗?”音子轻声问了女弟子一声,随后向大木介绍起来:“这是和我住在一起的坂见景子,她的性格和她的长相可不一样,有那么点疯姑娘的味道哪!”
“哎呀,老师,您这么说我可丢死人了。”
“她会不时画些自成一格的抽象风格的画呢,充满激情,看上去似乎蕴含了一股疯狂劲儿,连我都被她的画吸引了,让我很是羡慕。她画画的时候,还浑身颤抖哪。”
女服务员端上了酒和下酒小菜。两名舞伎为大家斟上酒。
“没想到竟然以这种形式聆听除夕钟声啊。”大木说。
“我想,还是和年轻人一起听好。钟声一响,就又老一岁,让人感觉多凄凉啊!”音子垂着眼说道,“我竟然活到了这把年纪……”
大木回想起婴儿死后大约两个月,音子服用安眠药试图自杀的事,音子应该也是想起那件事了吧?——大木是接到音子母亲的口信后赶去的,虽然是因为母亲坚持要女儿离开大木才引发这样的事情,但事情发生后她还是叫来了大木。大木住进音子家里,日夜护理她。他不断抚揉按摩着她因为注射了大量药液而肿胀发硬的腿,音子的母亲往厨房跑来跑去,用蒸热的毛巾换下凉毛巾。音子下身的衣物全都脱掉了,十七岁的音子两条腿纤瘦,由于大量注射而肿胀得一塌糊涂,难看极了。大木手上一用力,滑向了大腿根,趁着音子母亲转身离开的当口儿,大木帮她擦去那里流出来的脏兮兮的黏液。出于负罪感的煎熬和由衷的爱怜,大木禁不住掉下两串眼泪滴在音子的腿上。他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救活她,无论如何也不和她分离。音子的嘴唇呈紫色。大木听到她母亲在厨房偷偷啜泣,他起身走过去,只见母亲蜷缩着肩膀蹲在煤气灶前。
“她要死了!她已经快要死了啊!”
“就算她死了,我想您作为母亲对她已经付出了全部的爱,这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母亲握住大木的手说道:“您也一样,大木先生,您也一样呀。”
一直到第三天音子睁开眼睛,大木都守在她身边,片刻也没有合眼。音子瞪大了眼睛,在自己头上、胸口乱抓乱挠,痛苦地扭动着,嘴里还不停嘟哝:“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大概是瞥见了大木在身旁,她又叫起来:“不要、不要!快走开呀!”
音子得以捡回性命,虽说有赖两位医生的尽力救护,但是大木觉得,似乎自己一心一意的照顾也起了作用。
音子可能没有听母亲详细讲过大木对自己的看护照顾,不过大木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和他抱拥着的音子的身体比起来,徘徊于生死之境的音子的大腿更加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二十多年之后,尽管那双腿伸入聆听除夕之夜钟声的被炉下面,但大木仿佛还看得见。
舞伎和大木斟的酒,音子毫不踌躇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看样子她变得很能喝酒。据舞伎说,古钟撞击一百零八下需要一个小时。两名舞伎都没有穿出入私人宴会那种隆重的装束,而是普通的和服,腰带也没有系成两端长垂的式样3,不过腰带的质地很不错,图案也非常可爱,头上都没有插花,只插着一把漂亮的梳子。两人好像和音子很稔熟的样子。大木不明白,为什么这二人会以这种熟络的打扮来这儿呢?喝着酒,听着舞伎们用京都腔拉拉杂杂唠的闲嗑,大木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开了:应该说音子的用意非常精明,她是要极力避免出现和大木两人单独相处的场面,同时,因为和大木突如其来的相会,她也在尽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此刻,虽然不露声色坐着,但两人之间却似乎灵犀一点潜相通。
知恩院的钟声响起。
“啊!”一座人都安静下来不再说话。钟声太过古寂,以至于有一点钟体破裂了的感觉,然而余音袅袅,又幽又长,一直传到很远。钟声以一定的间隙鸣响,撞钟地点似乎就在附近。
“离得太近了!我说想听知恩院的钟声,有人就给我推荐了这儿,要是在鸭川岸边,稍微离开一点的地方可能会更好呢。”音子对大木和女弟子解释道。
大木拉开隔扇向外面看,宴会场的庭院下面就是一座钟楼。
“就那里,我看见有人在撞钟了。”大木说。
“真的离太近了。”音子又重复了一遍。
“嗯,没关系,每年只能通过收音机听除夕钟声,现在能身临其境近距离地听也不错呀!”话虽这样说,但确实少了一份雅致。钟楼前一堆黑压压的人影在攒动。大木关上隔扇,坐回到被炉前。钟声持续不断响着,渐渐不再专心一意竖起耳朵去聆听,此时方才感觉到,到底是逾年古钟,钟声中透着寂寂流年的沉雄魅力。
大木等一行人离开宴会场后去往祇园社,参拜了苍术祭4,看到不少参拜客用苍术木作火种点燃草绳一端,然后不停甩动草绳将火带回家。用这个火烧煮祈愿新年的蔬菜粥,据说是很早以前流传下来的习俗。
1 观光车厢:日本列车中一种独特的车厢设计,大部分座位面向巨大的观景车窗,可以观赏到一路的自然景色。——译者注,以下同。
2 特快列车分为一等、二等和三等的时候的二等车。
3 腰带两端长垂是日本和服腰带系法的一种,通常为舞伎喜欢使用的系带法。
4 苍术祭:在日本,岁末至元旦去京都祇园旁的八坂神社参拜接受净火称为苍术祭。关苍术是一种药用植物,据说将它掺入净火中焚烧可驱除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