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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 说作文据北新书局1934年版《文学闲谈》校订。

朱湘

提起笔来——无论是软毫,硬毫,兼毫,自来水笔,钢笔,铅笔,画笔,鹅管;提起它来写字,由摩崖大字到蝇头小楷,由王羲之的《兰亭序》到孩子们的九宫格。苏轼的诗歌,书法,都是上乘之品,这诚然是作到了旧诗人的理想境地……不过,李白,杜甫,他们两个人的书法,究竟高明与否,这是一个极有趣味、耐人寻思的问题。论诗以神韵为主的王士祯,他写的字是毫无神韵可言,不像苏轼那样的字如其诗,诗如其字。李白的诗必得要拿欧阳询的笔,杜甫的诗必得要拿颜真卿的笔来写……他们的字要是真正写得那么好,到现在决不会没有一点半点的遗留。

窗明几净,在面前排列着优雅的文房四宝,这诚然是可以增加文思。不过,在囚牢里,文天祥也可以写出他的《正气歌》。

“床上,厕上,马上”,这是欧阳修对于“文章是在什么时候作出来的”一个问题的回答;这个回答多少有一点才子习气,好像庄子在有人问道的时候,答以“在屎溺”那样。老生常谈的说来,文章是作成于五情发动之时,一片幽静之中。

韩愈说的“穷愁之言易工,欢愉之言难好”,我们与其注重在“穷愁”,“欢愉”这两个字眼之上,倒不如注重那个“易”字与那个“难”字。穷愁之言易工,是因为人都怕穷愁——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这两句成语,要韩信来运用,才得到了成功。欢愉之言虽说是难好,并不见得就作不好;韩愈自己岂不是便有一篇《平淮西颂》么?

无论是谁,在作文的时候,决不会想着“起,承,转,合”这四个字;不过,它们是抽象的存在着,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只拿剧本来讲,元曲的四折,不用说了,是明显的起,承,转,合;便是西剧,从前的五幕,那何尝不是起,承,转,大合,小合;现在的三幕,那又何尝不是起承转合呢?孔子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俗话说的“熟能生巧”,便是作文的秘诀。

中国虽是“中庸之道”的国家,它的文学却是最不中庸的。只看赋,它要把建筑学囊括入它的范围,那是多么野心,结果是笨重,一点文学的趣味也没有。再看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两句诗。头一句并不说夕阳怎样的好,只说它好,“无限”的好;这寥寥的五个字里面,是多么充满了想像:说它们是孱弱?行。说它们是最为遒劲的?也行。再加上那第二句,把无限的想像一化而为无限的情感;没有“! ”这个惊叹号,没有鸦鹊的喧噪,没有自然的叹息,没有人的留恋,但是,在这五个字里面,它们都有了。

文章只有好不好,没有长短的分别。中国的十六字令,日本的俳句,希腊的双行墓铭;印度的《赖摩耶拿》,《麻哈孛赫瑞塔》,波斯的《夏·拿穆》,芬兰的《开勒弗雷》,希腊的《伊里亚得》,《奥第赛》——作得好,便是诗,

Et tout le reste est literature法国诗人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所著《诗艺》中的一句话,应为:“Et tout le reste est littérature”,1934年版《文学闲谈》与2017年版全集均误。

作得不好,至少是文学。

出题目作文章,好像是小学生干的事。不然。劝世小说,问题剧,这些岂不都是社会出了题目教文学家去作文章么?肚子里有文章的人,无论是自己还是旁人出下题目来,总有好文章交卷——肚子里没有文章的人,没有题目之时,正好躲懒……

在小学里作文,先生要把文章改得体无完肤;到了中学,大学,又有修辞学,传统思想——如今是更不得了,在旧有的缚束之上,又加增有西方的缚束。要治当今的病症,只有一剂好药,“瞎说一气”。会瞎说的人,越说越上劲,等到说完了,总有一两句好话。不管旁人听不听,也不管旁人打搅不打搅,还是瞎说下去,等到打搅的人一齐累了,散了,还是瞎说着,好像一个疯子那样——那总可以瞎说出来一两句绝妙好辞。

新文学如今还是在发育时代;多读惠特曼的诗,多读《吉诃德先生》与虞戈现译雨果。,道斯陀耶甫司奇现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多读萧伯讷的剧本,成熟的新文学才有作得出来的希望。

我们现在都还没有七十岁;等到七十岁的时候,再作“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圣人,也还不迟。只怕,到了那时候,就是想逾矩也不能够了。

要写好文章,必得侍候文神。侍候文神,与侍候女子一样的难。不能怕人笑你是傻子,不能怕人骂你是疯子。只有一点不同:对于女子,情感应该一点一点地给;对于文神,给与必得是全盘的,唯有全盘地给与,才能由文神那里获得全盘的给与。

没有一项才能不是天生的;作文当然并不是例外。天生得能作文,闭处斗室之中,或是环行地球,一样的写得出好文章来。文章在人的心里;并不在环境之中。环境是吸铁石罢了。环境也可以比譬作一块刮痧的磁片,在热天,或是在气郁的时候,拿来在脖子上,在背上刮刮;正在刮着的时候,又痛又哼又叫,一到瘀血刮到了皮肤的表面,便浑身痛快了。

文章便只是费话。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要文章作什么?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不过,在文化的历程中,语言是占着一个什么样的位置,那是不言而喻的。这么说来,费话并不是费话;换一句话说,便是,文学并不是费话了。一部《水浒》,那是艺术的;几十续的《彭公案》,那是人情的,便是这一部《水浒》之内,多少也有些不可免的费话。所以,作文章的人,不能怕费话,同时,又不能费话。

兵法中所说的声东击西,那正是文人的惯技。在一篇文章之内,“技巧”一刻把你逗到这里来,一刻又把你逗到那里去。等到掩卷之时,越是圈子兜得多,越是圈子兜得与众不同,你越是说它好。从前周幽王,为了要得到褒姒的一笑,还有《伊索寓言》内的那个牧童,为了自己的高兴,一个撒大谎亡了国,一个撒小谎丧了身。“撒谎的艺术”是高此一筹,因为自己与他人同时都快活了,并且一次不够,大家都还要再来一次。要是能够作出一篇文章来,不单是教人快活,并且是教人思索;这岂不是更好的文学么?所以趣味横生的载道文学,是作文章的人所应永远保持着的理想。

胖子,瘦子,这是打诨剧中的两个典型人物;但是一到莎士比亚的手中,他俩之内,一个变作了韩烈特今译哈姆雷特。,一个变成了福斯达甫今译福斯塔夫。,两个第一等的文学人物。

人是完全囿于自我的;无论是写神思,写人类,写他人,写自己,写动植物,写自然,到头来都是脱离不了自我的范围。

作文章的人没有话不可以说,只是看他怎样的说出来罢了。最新的现代文学与最旧的古代文学,在本质上并没有变更,所变更的只是方式。

思话、残酷、撒谎、费话、不说话、瞎话,这些,在实际的人生之内,都是要不得的,但是,一到了文学家的笔底,它们便升华作梦话,最高的艺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