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缀着驼铃的鞋
一生极重践履的王阳明,像只鞋。这只鞋上插着生命的权杖,形成心学的倒T字形结构——不是十字架,也不是钻不出地平线的大众的正T字形。他的“致良知”功夫就是要把人“打开”,拉成与大地垂直、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
拔着头发离开地球的是阿Q,当缩头乌龟还挺体面的是假洋鬼子,只是鞋而无权杖的是孔乙己,只耍权杖而不愿当鞋的是不准别人姓赵的赵太爷。“未庄”不一定是绍兴,王阳明和鲁迅却同是绍兴人。未庄是俗世,他俩是圣雄。
圣雄的生活方式是:既生活在这里,又生活在别处!换句话说,圣雄是只注定要走向远方的鞋。
《明史》王阳明本传中只附了一个学生:冀元亨。因去过宁王府而被当成王阳明通宁王的证据给抓起来,在锦衣卫的监狱里受了百般折磨,但他对人依然像春风一样,能感动得狱吏和狱友们垂泪,他把坐大狱当成了上学堂。司法人员惊奇地问他夫人:“你丈夫秉持什么学术?”她说:“我丈夫的学问不出阃帏衽席之间。”闻者皆惊愕不已。
中国人训练感情的场所不在教堂,而在家庭、在“阃帏之间”,养成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世界的态度,就能活出真诚恻怛来,这真诚恻怛就是人人能说却难实践的良知。人们如果能像天天穿鞋一样“践履”真诚恻怛,就爱仁而见性了。
先做只鞋,再插上权杖,也不是阳明学的精神。那是把鞋的“大地性”当成了手段,断断成不了圣雄,如果成功也只是枭雄。
再高贵的鞋,也是踩在脚下;但路也正在脚下。许多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找不到合脚的鞋。致良知,就是要你找到可以上路的合脚的鞋。致者,实现也。能否实现呢?就看你肯不肯去实现——因为,它就在你自身——“心即理”。王阳明这样解释孔子说的上智下愚不移——不是不能移,只是不肯移。只有成全自己之生命意志的人才能“践履”在希望的道路上。
说无路可走的人,是没有握住自家的权杖,把生命的舵送给了别人。
心学或曰阳明学并不是给世人提供任何现成或统一的鞋,如果有那种鞋就是枷锁和桎梏了,心学只是告诉人们: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那双合脚的天天向上的鞋——找这双鞋的功夫与天天向上的功夫是同一个功夫。
路在脚下,“鞋”在心中。你的任务是找与走,走着找,找着走,边找边走,摸着心中的鞋,蹚过脚下的河……这只鞋,阳明叫“良知”。
这样边找边走,就凸显出权杖的“权道”来——这个权道的“权”是秤砣,以及因此衍生的权衡、权宜的那个权。权,就是“感应之几”,“几”是那个权衡而得中、微妙的恰好。道是规定“权”在运用中显现出来的意义。权道因此恰恰与流氓的无标准相反。权,若无道,便成了水漂、风标。日本阳明学派创始人中江藤树端的是知音:“权外无道,道外无权;权外无学,学外无权。”权道就是道权合一、学权合一。
没有道的权杖,就成了摆设或凶器。有了道,权杖才能变成金箍棒,草鞋才能变成船,驶向理想的港湾。通权达变,是孔子认可的最高境界。不能通权达变就是刻舟求剑、守株待兔……
这个权道是践履精神与权变智慧的一体化,也是圣贤功夫与俗世智慧的一体化——一讲权变就滑向流氓,为杜绝流氓就割断权道,这都是没有找到自家本有的良知。权,人心这杆秤的秤砣,王阳明说就是良知,它自体不动,无善无恶,却能量出善恶是非。
所以,王阳明这只鞋还缀着秤砣,这砣是风铃,更像驼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