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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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们要努力挤进窄门。”

——《路加福音》

第八章第二十四节[1]

我这里所要讲的故事,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是一部书,可它对于我却是倾注了全部身心的经历,我的善良品质就是在这段亲身经历中泯灭消失的。我只想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回忆写下来,即使有的地方显得支离破碎,我也不会为了弥补或连缀它们而虚构任何东西。我要是把气力花在矫揉造作的描写上,就会妨害我在讲述它们时所希望得到的最后乐趣。

我不到十二岁就失去了父亲。父亲生前曾经是勒阿弗尔[2]的医生,他死后,母亲觉得在这个地方再没有什么牵挂了,便决定带我到巴黎去住,她认为我在那里会更好地完成学业。她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租了一套小房间,后来,弗洛拉·阿施布东小姐没有了家,也搬到这个小套间里同我们住在一起。开始时,她只是和母亲聊聊天,做做伴,没过多久,她便成了母亲的好朋友。我一直生活在这两个神情同样温柔、同样悲伤的女人身边,甚至已经看不惯她们不穿孝服了。一天,我想那大概是父亲已经死了好长时间了,我看到母亲把睡帽上的黑色饰带换成了一条淡紫色的饰带:

“呀,妈妈!”我喊了起来,“你戴这个颜色真难看!”

到了第二天,她又重新系上了一条黑色饰带。

我的身体一向很娇弱。母亲和阿施布东小姐所关心的就是不要让我累着,如果说这种关心居然没有使我变成一个懒散的人,那是因为我确实喜欢用功。气候刚一暖和起来,她们俩便认为我该离开这座城市了,因为我在这里都变得苍白了。六月中旬左右,我们便出发去勒阿弗尔郊区的封格斯玛尔庄园,每年夏天,舅舅布科林都在那里接待我们。

布科林一家的房子坐落在一个花园里。这个花园既不很大,也不很漂亮,与其他许多诺曼底人的花园相比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这是一座白颜色的三层楼房,很像上个世纪的许多农村房屋。房子朝东的一面正对着花园开了二十几个窗洞,后面的窗子也是那么多,不过房子的两侧却没有窗户。那些窗子是由许多块小方玻璃组成的:有些玻璃刚刚换过,显得非常光亮,而那些旧玻璃则显得灰蒙蒙的。有的玻璃上还有瘢痕,长辈人说那是“气泡”,透过它看到的树木都是曲里拐弯的;要是有邮递员从前面经过,他的脖子上会突然长出一个大肿包来。

花园呈长方形,四周围着墙。房子的前面是一片树林,树下是一块相当宽阔的草坪,而草坪则被一条由沙石铺成的小径圈了起来。围墙到了这里低矮了许多,可以使人看到围在花园外边的饲养场。花园和饲养场是按照当地人的方式,被一条种着山毛榉树的林荫道隔开的。

在这所坐面朝东的房子背后,花园显得更加宽展。在南墙下那行树木的前面,有一条鲜花怒放的小路,路旁的葡萄牙月桂树和一些别的树木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挡住了海风的侵袭。沿着北墙还有另外一条小路,消失在密林丛中。我的表姐妹们把它叫做“黑色的小路”,每到黄昏,她们就不敢去那里了,生怕会有什么危险。这两条小路一直通到下面的菜园子,它是花园的延续部分,人们只要下几级台阶就可以到菜园子里了。在菜园尽里头的那堵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暗门,暗门的四周都是一些矮树丛,而那条种着山毛榉树的林荫道则忽左忽右,一直通到那里。站在西边的台阶上,人们可以从这片矮树丛的上边看到远处的高地,欣赏丰收在望的景象。在不太远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小村庄的教堂,傍晚,清风徐来,还可以看到村里人家的炊烟缕缕。

每逢风清月朗的夏夜,我们吃过晚饭便都跑到“下面的花园”里去。我们从那个小暗门出去,来到小路旁的一张长椅上,站在那里可以对四周的情况一览无余:我们会看到,在一个废弃了的泥炭石场的茅草屋旁,舅舅、妈妈和阿施布东小姐正坐在那里;还会看到我们前面的那个小山谷弥漫着雾气,而更远处的树林上空则有一抹金辉。花园里已经很暗了,可我们却仍旧迟迟不愿归去。当我们回到房子里的时候,总会在客厅里看到我的舅妈,她几乎从来也不同我们一起出去……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晚上的活动就到此结束了,但事情常常是,当我们听到大人们上楼睡觉的时候,我们仍然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呢。

除了在花园里之外,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习室”里度过的。这间屋子原是舅舅的办公室,后来人们在里面放了几张小学生用的课桌,就成了我们的“学习室”了。我和表弟罗伯尔并排坐在一起用功,朱丽叶和阿莉莎坐在我们俩的身后。阿莉莎比我大两岁,朱丽叶比我小一岁,罗伯尔在我们四个人当中是最年幼的一个。

这些并不是我在这里所要写的最初回忆,但它们却与这个故事有着密切关系。可以说,这个故事正是在我父亲去世的那年开始的。丧事,我自己的悲伤,或至少是我所见到的妈妈的悲伤,使我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产生了一些新的激情:我过早地成熟了。这一年,当我们回到封格斯玛尔的时候,我觉得朱丽叶和罗伯尔显得更小了,可是当我看到阿莉莎时,我便立刻感到我们两人都不是小孩了。

是的,就是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们刚到封格斯玛尔时,母亲同阿施布东小姐之间的一次谈话可以证明我没记错。当时母亲正在一间屋子里同她的女友交谈,我突然闯了进来,听到她们正在议论我的舅妈。母亲对舅妈没有穿孝或已经脱去了孝服感到非常气愤(说实在的,正如我很难想象母亲穿浅色连衣裙会是什么样子一样,我也很难想象布科林舅妈穿上黑色连衣裙的样子)。就我记忆所及,我们到达封格斯玛尔的那天,吕茜尔·布科林穿的是一件轻柔的连衣裙。阿施布东小姐像往常一样一个劲儿地和稀泥,劝我母亲息怒,她惶恐不安地证明说:

“不管怎样,白颜色也是戴孝嘛。”

“您认为她肩膀上那条红色披肩也是‘戴孝’吗?弗洛拉,您真气死我了!”母亲叫了起来。

我每次见到舅妈都是在暑假的那几个月,也许是由于夏天的炎热吧,我已经看惯了她那些质料轻薄、领口大敞的上衣,而母亲却不以为然,再加上舅妈披在赤裸肩膀上的那条披肩的火红颜色,这种袒胸露肩的装束就更让母亲感到愤慨了。

吕茜尔·布科林长得非常漂亮。我保存着一张她的小照片,可以看到她当年的风采: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简直会让人产生错觉,把她当作她女儿的姐姐。她侧身坐在那里,保持着自己的习惯姿势:她用左手托着微微低下的头,小巧的手指娇滴滴地弯曲在唇边。一个大网眼的发网把她那半披在脖颈上的满头鬈发兜了起来。在她上衣开领的地方,露出了一条宽松的黑丝绒饰带,带子的下端悬挂着一枚意大利镶嵌画纪念章。她系着一条黑丝绒的腰带,腰带上还绾了一个轻飘飘的大花结。在她坐椅的靠背上,挂着一顶宽边软草帽。所有这一切都增添了她的孩子气。她右手下垂,手里拿着一本合起来的书。

吕茜尔·布科林是克里奥尔人[3];她不认识或者说她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她被遗弃或失去了父母之后,便被当时还没有孩子的沃蒂埃牧师夫妇收留下来了。他们不久便离开了马提尼克岛[4],带着她来到了布科林一家定居的勒阿弗尔。于是,沃蒂埃一家便和布科林一家有了经常来往。我舅舅当时是海外一家银行的职员,当他回到亲人身边见到小姑娘吕茜尔的时候,那已是三年后的事情了。他爱上了她,并且不顾父母和我母亲多么伤心,立刻就向她求婚了。那时,吕茜尔才十六岁。在此期间,沃蒂埃夫人有了两个孩子,她开始担心起来,生怕这个性格越来越古怪的养女会带坏她自己的孩子;后来,沃蒂埃家的收入也变得拮据起来了……所有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是想让我明白为什么沃蒂埃一家那么痛快就接受了舅舅的求婚。此外,我所能猜想到的则是,年轻的吕茜尔开始使他们感到非常为难了。我比较了解勒阿弗尔的社会风气,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人们会用什么态度来迎接这个如此迷人的姑娘。我后来结识了沃蒂埃牧师,他为人温和、谨慎、朴实自然,没有任何对付阴谋诡计的办法,对恶人完全无能为力——心善遭人欺嘛。至于沃蒂埃夫人,我就无可奉告了,因为她是在生第四个孩子时死的,而这个孩子差不多和我同样大,他后来还成了我的朋友……

吕茜尔·布科林很少和我们在一起。她只是午饭以后才从自己楼上的房间里下来,而且立刻就躺在一只长沙发或一张吊床上,直到晚上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她有时会拿起一条手绢放到自己毫无光泽的额头上,像是要擦去微微浸出的细汗;这条精美的手绢散发出来的香气,与其说是花香不如说是果香,非常好闻。她有时还会从腰间取出那面有光滑银盖的小镜子照照自己,用手指在嘴唇上沾一点唾液去润湿眼角。那面镜子是同其他小玩意儿一起拴在表链上的。她常常拿着一本书,可这本书差不多总是合着的,书页之间还夹着一把当书签用的角质裁纸刀。当你走近她时,她是不会从遐想中收回眼光看你一眼的。她常常会从漫不经心或疲倦的手中,从长沙发的扶手上或裙褶里把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要么是一条手绢,要么是一本书,要么是一朵花,要么是一个书签。一天,当我去捡书的时候——我在这里讲的全是童年时的回忆——我看到了一些小虫子,吓得脸都红了。

晚饭后,吕茜尔·布科林从不到全家人的桌子跟前来,而是坐在钢琴前,自得其乐地演奏肖邦的慢板玛祖卡舞曲。她有时会中断节拍,停在一个和弦上一动不动……

我在舅妈跟前常常会感到特别不自在,产生一种既有仰慕又有恐惧的心绪骚动。我对她没有好感,也许是出于一种朦朦胧胧的本能,因为我感到她看不起弗洛拉·阿施布东小姐和我的母亲,而阿施布东小姐很怕她,母亲也不喜欢她。

吕茜尔·布科林,我并不想抱怨您,我只想暂时忘记您造成的那么多痛苦……至少,我谈到您的时候要尽力平心静气。

这年夏天——要不然就是第二年夏天,因为在这个背景总是相同的环境中,我那些重叠在一起的回忆有时会混同在一起——一天,我到客厅里去找一本书,看到她在那里,便马上要退出来;她平时好像并不太注意我,可这时却把我叫住了:

“杰罗姆!干吗这么快就走?难道我会吓着你吗?”

我只好向她走去,可心里却怦怦直跳。我强装着笑脸向她伸出手来,她用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又用另外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看你母亲把你打扮得有多糟,我的小可怜儿……”

她揉搓着我身上穿的那件大领子水兵服:“水兵的衣领还要敞得更开!”她说着便把那件衣服上的一个扣子拽掉了。“看!你自己瞧瞧这有多漂亮!”她拿出自己的小镜子,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然后又用她那条光光的胳臂搂住我的脖子,从上面把手伸进我半敞开的衣服里,她笑着问我怕不怕痒,手却一个劲儿地往里伸……我赶紧跳到一边,由于用力过猛,我的水兵服被撕破了。我脸涨得通红,可她却大喊了一声:

“呸!你这个大笨蛋!”

我逃了出去,一直跑到花园的深处。那里有个浇菜地的小水池,我把手帕浸湿,贴在脑门上,然后又把脸颊、脖子以及所有被这个女人摸过的地方全都擦洗了一遍。

几天来,吕茜尔·布科林一直在“犯病”。她的病来得这样突然,使全家人都大为震惊。阿施布东小姐赶紧把那几个孩子带到一边,专门负责照看他们;但是大家无法平息她的叫喊,不让卧室或客厅里的可怕叫声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我舅舅慌作一团,只听见他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去找毛巾,一会儿去找花露水,一会儿又去找麻醉剂。到了晚上,他看到舅妈还不能上桌吃饭,脸上现出一种焦虑不安的神情,人也变得苍老了。

当病情发作刚刚过去,吕茜尔·布科林便把她的孩子罗伯尔和朱丽叶叫到身边,她从来不叫阿莉莎。在那些阴沉沉的日子当中,阿莉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父亲有时会到那里看一看她,因为他常常要和她聊一聊。

舅妈接二连三的发作给家里的用人很大刺激。一天晚上,她的病情发作特别厉害,当时我和母亲都在房间里,很难分辨出客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厨娘在走廊里一边跑一边喊着:

“先生快下来吧,可怜的夫人要死了!”

舅舅当时正在楼上阿莉莎的房间里;母亲走出房门,等着他从楼上下来。片刻之后,由于他们走过敞开的窗子时没有注意到我在屋子里,我听到母亲说:

“要不要我告诉你,朋友: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装腔作势。”她把音节分成了好几段,反复重复着,“装—腔—作—势。”

这件事发生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去世也有两年了。后来,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舅妈。不过,我还是想先向您谈一谈我的表姐,然后再说那件使我们全家都受到震动的伤心事,以及在这个故事就要结束之前,是一桩什么样的小事使我对吕茜尔·布科林复杂而又模糊的情感完全变成了仇恨。

虽然阿莉莎·布科林长得很漂亮,但我当时却没有发现;我愿意和她在一起,是因为她有一种非同一般的魅力。当然了,她的长相很像她的母亲,但她的眼神却迥然不同,以至于我直到后来才觉察到她们两人的相像之处。我不会画像,把握不住她脸上的线条和眼睛的颜色,只记得她那时的微笑已经流露出了忧伤的表情。她那对修长的眉毛非常特别,一直弯到离眼睛很远的地方。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眉毛……不过,的确见过,是在但丁时期的佛罗伦萨的小雕像上见过,我情愿把童年时代的贝雅特里齐[5]想象为也有这样一对非常舒展的弯眉毛。这种眉毛使她的眼神中乃至整个人身上,流露出一种将信将疑的表情——是的,流露出一种充满激情的疑问表情。一切到了她身上,就都成了疑问和期待……我会告诉您这种表情是如何占据了我的身心并成了我的生命的。

不过从表面来看,朱丽叶显得更漂亮,在她的身上闪耀着欢乐和健康的光芒。但是比起她姐姐的优雅来,她的美就显得比较外露了,似乎所有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它。至于我的表弟罗伯尔,他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了,这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普普通通的男孩子。我玩儿的时候同朱丽叶和罗伯尔在一起,而交谈的时候则和阿莉莎在一起。阿莉莎很少参加我们的游戏。过去的事情已经那么遥远了,可她在我的眼里还是那样严肃,她温柔地微笑着,陷入一种沉思之中。——我们都谈些什么?两个孩子在一起能谈些什么?我一会儿就会尽力告诉您,但是为了接下来不再谈起我的舅妈,我想还是先把有关她的事情向您讲完。

那是父亲去世两年之后,我和母亲来到勒阿弗尔度复活节假日。由于布科林一家在城里的房子比较拥挤,我们没有住在他们家里,而是住在母亲的一个姐姐家里,她的房子要宽敞得多。我的姨妈叫普朗提埃,已经守寡多年。我很少有机会见到她,对她的孩子也不太熟悉,他们比我大许多,而且性情也完全不一样。“普朗提埃家宅”——勒阿弗尔的人都这么叫——并不在市里,而是坐落在那个俯临全城的“山坡”的半腰上。布科林一家住在商业区附近,不过沿着一条很陡的小路走,可以很快就从一家到另外一家,我一天要冲下去、再爬上来好几次。

这天,我是在舅舅家吃的午饭。饭后不久他就出去了。我陪着他一直走到办公室,然后便上山去普朗提埃家宅找母亲。到了那儿以后,我得知母亲同姨妈出去了,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我立即返身下山,重新回到市里。我平时很少有机会能够自由自在地在城里闲逛,于是我便来到由于海雾而变得阴沉沉的港口,在码头上游荡了一两个小时。猛然间,我产生了一种欲望,想要对阿莉莎来一次突然袭击,看看她在做什么,尽管我离开她的时间并不太长……我跑着穿过市区,在布科林家的门前按了一下门铃,便向楼梯上冲去。这时,给我开门的女用人却把我叫住说:

“不要上去,杰罗姆先生!不要上去:夫人犯病了。”

我才不管呢:我又不是来看舅妈的……阿莉莎的房间在第四层。第二层是客厅和餐厅,第三层是舅妈的房间,从那里传出了一阵说话的声音。房门敞开着,可我却必须从门前经过。房间里透出一道光线,把楼梯过道分成一明一暗的两个部分;我怕被人看到,犹豫了一下便躲到暗处,惊恐万状地向屋里张望:屋子里的窗帘全都拉上了,但那两个枝形烛台上的蜡烛却放射出了一种带有喜气的光芒。舅妈躺在屋子中央的一张躺椅上,脚边站着罗伯尔和朱丽叶,而她的身后却是一个穿着中尉军装的陌生青年。——一看到这两个孩子站在那里,我便感到今天非常不妙,但是凭着我当时的天真想法,他们的在场倒使我放下心来。

他们笑着注视着那个陌生人,只听他用一种非常悦耳的嗓音反复重复着:

“布科林!布科林!……我要是有一只温顺的绵羊,我肯定会把它叫做布科林的。”

舅妈哈哈大笑起来。我看见她递给那个年轻人一支香烟,他点燃后又递回给她,而她只吸了几口便把香烟扔在地上。年轻人赶紧去捡香烟,他假装脚被披肩缠住了,一下子便跪倒在舅妈面前……我趁着这场可笑的表演溜了过去,没有被人发现。

我来到阿莉莎的门前。我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听到楼下的说笑声传了上来。我敲了敲房门,没有听到回答,也许是楼下的声音把我的敲门声盖住了。我推了一下门,房门便静悄悄地打开了。屋子里已经很暗了,我无法立刻就辨认出阿莉莎来。她跪在床头上,背朝着透进一线昏暗光亮的窗子。当我走过去时,她把身子转了过来,但她并没有站起来,只是低声说道:

“啊!杰罗姆,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俯下身子拥抱了她;她的脸颊上充满了泪水……

这一刻决定了我的一生,就是今天回想起来,我也仍旧会感到心慌意乱。当然,我并不十分了解阿莉莎痛苦的原因,但我强烈地感到,对于这颗颤抖着的幼小心灵来说,对于这个哭得浑身哆嗦的娇弱躯体来说,这个痛苦来得太剧烈了。

我一直站在阿莉莎的身边,而她则始终跪在那里。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刚刚产生的激情,只是将她的头靠在我的心口上,并用嘴唇吻着她的前额以传达自己的深情。我陶醉在爱情和怜悯之中,陶醉在一种混杂着热情、献身精神和美德的朦胧情感之中,我竭尽全力向上帝求助,甘愿放弃其他一切生活目标,要用自己的一生保护这个女孩子,不让她受到惧怕、痛苦以及生活的折磨。我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着,把她紧紧地搂抱在自己的怀里。就在这时,我隐隐约约听到她说:

“杰罗姆!他们没有看到你,是吧?啊!你快走吧!不要让他们看见你。”然后,她又把声音放得更低一些说:“杰罗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那可怜的爸爸一点也不知道……”

我对母亲什么也没有讲,不过我却发现,普朗提埃姨妈近来总是同母亲没完没了地窃窃私语,她们的神情是那样神秘、匆忙、痛苦,每当她们密谈时我走过去,她们总是用“孩子到一边玩儿去吧”把我支开。所有这一切表明,她们对布科林家的秘密并不是完全不知道。

我们刚刚回到巴黎,一封从勒阿弗尔拍来的电报就又把母亲叫了回去:舅妈私奔了。

“是和别人么?”我问阿施布东小姐,母亲把我托付给她了。

“孩子,将来问你母亲吧,我无法回答你。”这位可爱的老朋友说,看得出她对这件事感到很伤心。

过了几天,我便和她一起出发到母亲那边去了。那是一个星期六,当时我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第二天我就会在教堂里见到表姐妹了,作为孩子,我把我们的重逢看得比什么都神圣。总之,我并不太关心舅妈的事情,而且碍着面子,我也不愿意去盘问母亲。

那天早上,小教堂里的人不太多。沃蒂埃牧师显然是有意用基督的这句话来作自己的默祷词的:“你们要努力挤进窄门。”

阿莉莎端坐在前几排的位置上,我只能看到她的侧脸。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简直到了忘我的程度,就连那些我在极度兴奋中听到的话语,似乎也是因为她才有了意义的。——舅舅坐在母亲身边,他哭了。

牧师首先把这段《圣经》整个念了一遍:“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6]念完之后,他便从“大路”讲起,分别阐述这段话的主题……我听着听着便开始走神了,就像是做梦一样又看到了舅妈的房间。我仿佛又看到她笑嘻嘻地躺在那里,那个风度翩翩的军官也跟着一起笑……一想到他们欢笑的样子,我便觉得这太伤人、太过分了,简直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因为引到灭亡,进去的人也多。”沃蒂埃牧师理了理头发继续讲着。我仿佛看到来了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他们结队而行,一边走一边笑闹着,我不能也不愿加入他们的行列之中,因为我同他们每走一步都会使我离阿莉莎更远一点。——牧师又回到了这段话的开头,于是那扇必须经过努力方能进去的窄门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仍旧沉浸在梦想之中,那扇窄门竟变幻成了一座缝隙很小的闸门,我使出全身力气要从缝隙中挤进去,感到疼痛难堪,但在这种痛苦当中,我也品尝到了想象中的天堂乐趣。后来,这扇窄门又变成了阿莉莎的房门,为了进到里面去,我像苦行僧一样排除了头脑中的一切私心杂念……“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沃蒂埃牧师接着说道。——除了苦行、悲伤之外,我在想象中还预感到了另外一种欢乐,它是那么神秘、单纯,简直就像天使一般圣洁,这种欢乐正是我的灵魂所渴望已久的。我一会儿把它想象成一首既尖细又温柔的小提琴曲子,一会儿又把它想象成一堆使我和阿莉莎的心灵化为灰烬的烈焰。我们两人穿着《启示录》中所描绘的那种白衣服[7],手拉着手,注视着同一个目标向前走去……我才不在乎这些童年时的幻想会不会引人发笑呢!我就是要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至于其中可能出现的含混不清的地方,那也只是因为语无伦次和形象不完整的缘故,但它们所表达的感情却是非常准确的。

“找着的人也少。”沃蒂埃牧师最后说道,他对如何发现窄门做了阐释……“找着的人也少”,也许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布道临近结束时,我的心情已经激动得难以复加了,因此礼拜仪式刚一结束,我便跑了出去,连看都没有看阿莉莎一眼——我认为配得上她的最好行动就是马上离开她,我为能够考验一下自己的决心(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而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