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洛普文集:巴塞特的最后纪事(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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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圣诞节早晨到了,那位主教没有派使者来霍格尔斯托克干涉这一天惯有的礼拜仪式的主持。“我想我们用不着再害怕有人干扰了。”克劳利先生跟他的妻子说,实际上也没人再来打扰。

自打从弗雷姆利走到巴彻斯特,又从巴彻斯特走回霍格尔斯托克那天以后,克劳利先生并没有因为过度劳累而身体恶化,而且一步步地把所发生的事情全讲给了他的妻子听。“一个可怜的怯弱的人哪,”他讲起那位主教时说,“一个可怜的胆小鬼,都不值得人家可怜他。”

“我总是听说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非常厉害,也非常无知;而且特别爱打断别人说话。”

“你当时没有回答她一句话?”

“最后我实在容忍不了她了,我就告诉她还是多想想她的妇道事务去吧。”

“什么——真的?你真把这些话告诉她了?”

“不是的;我记不起到底是不是这些词。我当时回答主教的语词,我都一直在多想些合适的。但是我的确告诉她最好多想想她的妇道事务去。”

“那么她有什么反应呢?”

“我没等着观看。主教已经说过话,我也已经答复过了;我为什么要等着看那个女人大发雷霆呢?我已经告诉他,他对法律不了解,我至少不能服从盗用的权威。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多等下去,因此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就离去了。在一开始他们那方面几乎没什么问候的话,那我这方面告别的话就更少了。他们认为我是小偷——”

“不是,乔赛亚——保证不会是这个意思吧?他们没有直接使用那个词吧?”

“我说他们用了——他们就是使用那个词了。但是停停。我弄错了。我冤枉主教了,请原谅我这个错误。如果我的记忆还管事的话,这样刻薄的话还不曾从主教的嘴里说出来。不过他的确不止一次让我明白,那些治安官已采取的行动相当于一种判决,而且因为他们已决定有足够的证据交付审判,那我就一定是有罪的。不过这一切完全是因为我的这位老爷对他国家的法律的执行情况一窍不通。他十分无知——你还可以说他思想混乱——完全由他妻子牵着鼻子走;他像水一样软弱,谨小慎微又优柔寡断。但是他,我认为,也不想表现得盛气凌人。但是普劳迪太太当着我的面告诉我,我是一个——贼。”

“她恶语伤人,不得好报,”克劳利太太说,“她关于这恶语的记忆哪天会沉重地撞击她的心扉的!”

“‘复仇是我的。我将会偿还的。’上帝说道,”克劳利先生回答说,“如果可能,那我们还是安全地把这一切放在一边,让我的脑子里摆脱这些祝愿。我认为可行的是,一些激烈的冒犯行为出现时,我们应该立即给予反驳。把另一边脸颊向打击者马上凑过去,这一套礼仪在当今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伸手打人的人太多了。不过在刺痛久久消失不下去时,还击之拳就应该及时打出去。她当时伤害了我了;既然她当时敢当着我的面叫我小偷,那么我现在处境如何呢?我能不知道,这一带的男男女女都在我背后用同样的罪名称呼我吗?”

“不,乔赛亚,你不知道这个。人们说这件事非常奇怪——奇怪得罕见,因此它需要一次审讯;可是没有人认为你拿了什么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我认为我拿了。我自己认为我拿了不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这可怜的头脑受损害太多——许许多多悲伤的思想分了我的心,我像个心不在焉的孩子,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他这样说话的当儿,把两只手捂在他的头上,向前探着身子,仿佛沉入焦急的思考中——仿佛他正努力让他的脑子对过去一些事情做出精确的回顾。“它看来不会是我的,可是——”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没有再努力接着讲下去。

“可是什么?”——他妻子说,鼓励他接着讲下去。只要她能了解到这件事的真相,她觉得她也许还能在他们的朋友帮助下救他一把。

“当我说我当时是从那个人手里得到它时,我肯定脑子出了毛病。”

“从哪个人手里,亲爱的?”

“从那个索姆斯手里——正是他控告我的。可是,如同上帝谛听我的一样,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实际情况是,我有些时间里脑子不——健全哪。我不是个小偷——在上帝面前不是啊;可是我有时真的——发疯。”最后这几个字他说得慢吞吞的,悄声细语——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的确平静得让目击者见了心惊胆寒。但是,他所说的话更加令人心惊胆寒的是,她完全知道他话中的真实性。他当然不是小偷。她想没有人会跟她说这个的。正如他本人已经所说,他在上帝面前不是小偷,不管那笔钱是怎么落进他手中的。有些时间里,当他的理智一旦十分健全和清晰却不能活动,不能受托来正确引导他时,她早就渐渐地养成了担惊受怕、浑身发抖的习惯。但是他自己过去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他自己意识到这种灾难的迹象。他过去的确极不愿意讲起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心境,这样她就甚至不能对那笔钱的事向他提出问题——生怕他会怀疑她对他也起了疑心。现在他讲起来了——但是讲得这般令人断肠,不堪忍受,她又很难督促他讲下去了。

“你有时身体生病,乔赛亚,我们大家都有这种时候。”她说,“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这里有不同种类的病呀。这里有肉体的病,有心上的病,有精神上的病——还有脑子里的病,这病中最糟糕的病。”

“你生的,乔赛亚,主要是第一种病。”

“我生的,玛丽,是它们所有的病——每种病都有!我精神垮掉了,我脑子在垮掉的废墟中甚至不能自拔。但是我要斗争。我要斗争。我就是要斗争。如果上帝帮我,我一定会取胜的。”然后他拿起他的帽子和外衣,消失在那些小巷子里;这一次,他妻子看见他一个人离去感到放心了。

这事发生在圣诞节的前一两天,在这些日子克劳利太太对她丈夫极不希望讨论的那个问题没有再说什么。她对那笔钱没有向他提出问题,或者问他有没有可能花掉他的钱;她也没建议他上诉,说他为占有那张支票所提出的那些假的理由,是他那些日子被钱的问题折腾得头昏脑涨,一时疏忽造成的。但是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她的心头。在目前的情况下对这件事情做点什么,难道不是她至高无上的责任吗?难道他宣判无罪或宣判有罪不是取决于她现在可以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吗?她十分清楚,自从他和普劳迪夫妇较量之后,他的精神状态比当初对他提出控告以来的任何时候都好。她还十分清楚,他目前的心情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他会重新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语,到那时,从他口里了解任何情况的机会便会失去,很可能一去不复返。

他主持了圣诞节的礼拜仪式,他的语气和举止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沮丧情绪,他妻子则认为他过去从来没有给予圣礼比这次更令人难忘的庄严。礼拜完毕,他在教堂院子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和那些一直留在这里吃圣餐的农场主的家庭互相说了一些关于过节的问候话。

“我在弗雷姆利等牧师您一直等到六点钟以后——我是这样等来的。”农场主曼格尔说。

“我走在路上的,并走完了全部路程,”克劳利先生说,“我想我跟你说过我不返回磨坊去了。不过我对你这片好意更为感激。”

“别说这种话。”这位农场主说,“我本来在磨坊有事要办嘛——好多要在磨坊办的事情。”他并没有想到他正说的这种小谎话和他刚刚参加过的那圣餐是一点不相容的。

这所牧师住宅的圣诞节晚餐并不因为过节有很大改善,但比起这住宅的居民平常所看到的餐桌上的晚餐要好许多。餐上有烤猪肉和碎肉馅饼,还有一瓶酒。克劳利太太用手把肉摆到餐桌上,然后按这个家庭的习惯接着把肉切开,这时她看了看她丈夫的脸,看看他是不是正用痛苦的眼光审视着食物。在回答问话时,她马上说出来真相,总比逼着她交底儿要好得多。这餐桌上的每样食物,除了面包和土豆,都是弗雷姆利大院用一只篮子送过来的。这次送的有猪肉没有牛肉,因为乡下人宰猪时互相送些猪肉——他们杀牛时却不交换带骨的牛肉。所有这一切克劳利太太是很了解的,但是她却十分希望送来的是牛肉,因为牛肉不会引起很大的注意。但是,他对食物没有说什么话;不过当他妻子建议他吃一个碎肉馅饼时,他生气了。“粗茶淡饭,”他说,“就很好,只要是应得的;可那玩意儿会把我噎死的。”她没有强求,只是自己吃了一个,要不然她的姑娘也会几经催逼都拒绝吃这食物的。

这天晚上,一等简上床睡觉,她就决意再进一步问他一些问题。“你还是应该请一个律师,乔赛亚——你说呢?”她说。

“我为什么要请律师呢?”

“因为他那时知道问些什么问题,知道另一方如何回答这些问题。”

“我没有问题要问,回答问题的方式也只有一种。我没有钱付律师的工资。”

“可是,乔赛亚,像目前这个案子,你的荣誉,还有我们家的生活,都决定于——”

“决定于什么?”

“决定于你宣判无罪呀。”

“我不会被他们宣判无罪的。我们还是面对现实为好吧。律师不律师的,他们反正会说我把那笔钱拿了。要是我是陪审团的人,自己审判这个案子,知道得如我现在所全部知道的,”——他说这些话时,两手向前伸着——“我想我都应该跟自己这样说的。律师起不了什么作用。它在这儿呢。它在这儿呢。”他再次把他的两手捂在他的头上。

到这一步,她的目的都成功地达到了。此时此刻正是她诱导他说说他自己的钱的事,而不是交谈律师会给予什么帮助的问题。提出请律师的话题本来也是为了绕到这个问题上的。

“可是,乔赛亚——”

“什么事?”

这话可真让她难以启齿呀。她提起丈夫自己的过失来折磨他,真让她受不了。她忍受不了让他发生误解,以为她怀疑他在理智或思想方面有了什么缺陷。作为妻子,她渴望崇拜他,渴望他知道她崇拜他。可是要是一句话可以拯救他该多好啊!“乔赛亚,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是啊,”他说,“是啊,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猛然朝她扭过身体,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记不清啊,哪怕因为我回答不了你它到底从哪里来而应该——当作疯子进了精神病院,或者作为贼进了郡里的大牢。”这些话对她来说太吓人了,她此刻多说一个字都做不到了。“一个人能胜任一个人的工作却回答不了他妻子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又会怎么看待他自己呢?”然后他又停了一会儿。“他倒是应该把我送进精神病院,马上就送——马上就送——马上就送。这样对孩子们总会比送进大牢光彩点吧。”

克劳利太太这天晚上没法再提任何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