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洛普文集:巴塞特的最后纪事(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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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多布斯·布劳顿太太的宴会

约翰·埃姆斯在所得税税务局混事,这些日子在世人眼里鸿运高照,平步青云,伦敦西区的人,还有非常体面的人——住在距离贝尔格莱维亚区不远的南肯辛顿的人和住在贝斯沃特[39]一带豪华住所的人——都很乐意邀请他来进晚餐。一位伯爵留给他一笔钱,流言当然只会以讹传讹,把数目无限夸大。他是一个私人秘书,这差事本身远远胜过一个小小职员。他过去和一个近一两年来交了鸿运的画家交往甚密,成为莫逆之交——一位名字叫康韦·达尔林普尔的画家,富有的英国上流社会正开始宠爱他,用金灿灿的甜言蜜语[40]往他身上抛洒,而他似乎也开始非常欣欣喜接受宠爱和那些金灿灿的甜言蜜语。我说不清康韦·达尔林普尔的友谊是不是像私人秘书的差事和那位伯爵的钱一样,对于保证约翰·埃姆斯在贝斯沃特餐桌旁的位置没有起过多的作用;然而当他们俩三年前刚刚认识时,康韦·达尔林普尔还是两个中间较穷的一个。他们是偶然碰在一块儿,在同一寓所里住了将近两年。这种安排后来停止了,这时这位康韦·达尔林普尔在肯辛顿宫附近有他自己的一所画室,他就在这里给年轻的伯爵夫人们画肖像,还为一个年轻的公爵夫人在这里画过肖像。他的肖像画的独到这处在于——至少爱好艺术的人是这样说的——尽管肖像画得总是惟妙惟肖,但是当代肖像画的那种呆板效果是从来没有的。除了上述有关他的肖像画法的情况,人们还议论着达尔林普尔绘画的一些故事。这位伯爵夫人画成了长着双翼的仙女,那个伯爵夫人画成了一个戴头盔的女神。这一成就开始了一段时间,康韦·达尔林普尔便以相当快的速度捡他的金灿灿的甜言蜜语。

有一天,他和约翰·埃姆斯在贝斯沃特区某一住宅一起用餐。它是一座很大的公馆,如果不是全用石头建成,那么至少看上去到处是石块,少说有三十面大窗户,全部用了精雕细琢的石头窗框,我看至少可以维持四千年之久。这所住宅的主人,多布斯·布劳顿,无论在城里还是北安普敦的牧场,都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据说一年有四千镑之多的收入。多布斯·布劳顿太太,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说足了不过三十五岁,不管她的不共戴天之敌嚼什么舌头,早已让康韦·达尔林普尔把她画成了一位女神。当然,这幅肖像画上是三个女神,不过每一个女神都是多布斯·布劳顿太太的重复。我们大家都知道三女神[41]有时的站姿;两个女神看上去一个姿态,一个女神是另一种姿态。在这张画上,多布斯·布劳顿太太是冲着你的脸直视的中央女神。同是这位太太从你脸上转移目光,作为一侧的女神展示她的左肩部,并作为另一侧的女神展示她的右肩部。为了这幅别具一格的装饰小品,康韦·达尔林普尔先生捡到了高达六百英镑的金灿灿甜言蜜语,更要紧的是赢得了多布斯·布劳顿夫妇的欢心。“天呀,约翰尼,”达尔林普尔跟他的朋友说,“他可真是个呱呱叫的人,真正趁得起一杯叫呱呱的红葡萄酒——这酒每天都比前一天变得稀有啰——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在哈博罗市场帮你安排好一天的量。来跟他们聚次餐吧。”约翰尼竟答应下来,去和多布斯·布劳顿先生用餐了。我不知道当康韦·达尔林普尔谈论那种叫呱呱的红葡萄酒如何稀少时,他是不是还记得他们像三年前有时习惯的,这位年轻的画家在他们一起到外省时能够灌进肚里多少升啤酒;是不是还记得这位画家常常抱怨苦巴巴的啤酒不卖两便士一杯,而卖三便士一杯,因为那时这种饮料通常的价格就是两便士一杯。在那些日子里,那些甜言蜜语还不是金灿灿的,而且相当少见。

约翰尼·埃姆斯和他的朋友一起到多布斯·布劳顿先生的府上去。由于达尔林普尔住得离布劳顿家近,埃姆斯坐出租马车顺路把他捎上了。“这些出租马车尽是些肮脏的货色。”达尔林普尔上马车时,说。

“我对这个不在行,”约翰尼说,“我倒认为,它们是相当不错的。”

“污秽不堪的玩意儿呀,”康韦说,“你还感觉不到那里那块玻璃破了有股什么样的过堂风吗?要不是我永远不知道使用马车都可以干些什么,我非自己治一辆不可。”

“要我说,那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事。”约翰尼说。

“如果你要它是为了随叫随到,”这位画家说,“那它将会是令人高兴的。但是有一辆车就得养五六匹马,和两三个仆人。”

“我想那些停车处就是最好的东西。”约翰尼说。

他们迟到了一点——如果他们考虑到埃姆斯需要介绍给他的新相识的话,那他们来得是稍稍晚了点。但是他在上流社会已经厮混得时间不短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应付裕如,因而他面带他那最讨人喜欢的微笑,走进了布劳顿太太的客厅。但是就在他往里走的当儿,他看到一幕景色,使他的兴致化为泡影,变出了一脸的严肃表情。阿道弗斯·克罗斯比先生,总务委员会的秘书,正站在炉边那块地毯上。

“谁将到那里去?”他的朋友当时提议他到多布斯·布劳顿住宅用餐,他问道。

“难说。”康韦当时回答说,“一个名叫马塞尔波罗的可怕的家伙,差不多准在那里。只要他们举行第一流的宴会,他总是到会。他是布劳顿在这城里的一种类型伙伴。他身上戴的链条可真够可以的,蓄着讲究的胡子,穿一件讲究的马甲,不过这马甲是比较糟糕的;他洗手的次数总是不像他应该洗的那样多。”

“那么说,是一种相当令人不愉快的宴会啰。”埃姆斯说。

“噢,是的;马塞尔波罗是令人不愉快的。他脾气很好,你知道,在某些方面长得也挺好看,爱到处走动;就是说在这类人中间爱走动。他和德比勋爵肯定不亲密;我只希望能用什么办法让他洗手就好了。他们没有任何别的每日例菜,你可以和任何人相遇。他们还总有一位议会会员出席;他们一般情况下会设法找一个从男爵凑热闹;我就在那里遇见过一名贵族。在那个庄严的场合,马塞尔波罗没有出席。”

由于埃姆斯是听达尔林普尔这样讲的,因而一进这屋子就立即找马塞尔波罗先生。“如果我看不见那种胡须和链子,”他当时曾说,“那我会知道在场的有一名伯爵啰。”马塞尔波罗先生在这屋里,但是埃姆斯是在看见克罗斯比先生好一会儿才见到了马塞尔波罗先生。

在他这方面,见到克罗斯比没有理由感到混乱。他们过去都爱上了莉莉·戴尔。克罗斯比要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也许会成功的。埃姆斯过去只在一个场合和他短兵相接过,并且就是在那一次和他吵起架来并动手揍了他,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并以这一手段控制了他几分。他没有任何理由因见到克罗斯比而感到羞耻;然而,当真的见到他时,埃姆斯的血刷地涌到了脸上,一时间忘了进一步去寻找马塞尔波罗先生。

“我非常感激达尔林普尔把你带来。”多布斯·布劳顿太太十分亲切地说,“他要是早来一步就更好了。顽皮的家伙!我知道是他的错。你去压压迪莫拉恩斯小姐的气焰吗?迪莫拉恩斯小姐呀——埃姆斯先生。”

多布斯·布劳顿先生有点不高兴,没有非常热情地欢迎我们的主人公。他开始认为康韦·达尔林普尔在摆架子,却不十分明白,一个在哈博罗市场养着马匹并趁有四一年拉菲蒂红葡萄酒的主儿,无论如何和一个为伯爵夫人画像挣到金灿灿的甜言蜜语的画家是能够相提并论的。不过他是个生气从不会生大的人,不一会儿便仿佛他十分喜欢约翰尼·埃姆斯一样劝他饮酒。

但是眼下还有一会儿他们才去就餐,约翰尼·埃姆斯只好尽力和迪莫拉恩斯小姐找些话说,由于他一点摸不准迪莫拉恩斯小姐谈话的脉络,这还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差事,这时他意识到他的各种努力都被关于克罗斯比的思绪弄得乱了套。这个人看上去比他最后一次看到他老多了,埃姆斯不禁为他老了这么多感到惊愕。他谢顶了,或者说正在谢顶;他的胡须成了灰白色,或者说正在变成灰白色,而且那么肥胖。约翰尼·埃姆斯一直在思念莉莉·戴尔,他就不可避免地会联想到阿道弗斯·克罗斯比。他一眼瞅见这个人戴着孝,虽然这只能从他的衬衫前胸饰钮上看出来;埃姆斯知道他在给他的妻子戴孝。“她要是长生不老就好了。”约翰尼跟自己说。

他还没见仆人明确招呼他挽上迪莫拉恩斯小姐的胳膊入席,这时克罗斯比从炉前的地毯上朝他走过来跟他说话。

“埃姆斯先生,”他说道,“我们有时间没有见面了。”他向约翰尼伸出手来。

“不错,有时间没见了。”约翰尼说着,伸出手来跟他握了握,“我说不清到底有多久了,反正是时间不短了。”

“有机会和你握手,我非常高兴。”克罗斯比说;然后他走开了,因为等着随时向多布斯·布劳顿太太伸出手臂已成为他分内的事。既然娶了一位伯爵的女儿,这种荣誉就落在了他头上。这屋子里有一个高级律师,多布斯·布劳顿太太应该更知道这个。由于她自称在这样的事情上要遵守那些认可的权威立下的规矩,那她应该清楚一个人从他妻子那里是得不到名分的。但是她有资格,我认为,让人宽厚地体谅她的过错。一个像多布斯·布劳顿太太所处地位的女人,不能彻底忽视这些繁文缛节。她不能让她的客人抽签决定上下座。她必挑选一个客人荣幸地来挽她自己的胳膊。在错综复杂的等级分类上,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掌握并记住各个细节呢?如果天公派给多布斯·布劳顿太太一位贵族光临每次宴会,那么事情便会比较容易地进行;可是在事先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女人对什么人应该第一个走出屋子将会告诉我什么呢?一个第三级巴斯勋位获得者?一个英国近卫骑兵的上将?巴彻斯特的教长?还是阿切斯的教长?谁知道谁是各位的长者?我怎么能记起来年轻的汤姆普斯的祖先在他是伦敦市长时,是从男爵出身而不是骑士出身呢?也许多布斯·布劳顿太太应该了解到克罗斯比先生没有因他妻子的地位得到任何东西,而且那位高级律师也许被认为,当他事后说她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无知、最愚昧的老女人时,他不会表现得过分苛刻。埃姆斯挽着可爱的达莫拉恩斯小姐最后一个在女主人面前走过。多布斯·布劳顿先生和老迪莫拉恩斯夫人精神十足地在前面开路。关于迪莫拉恩斯夫人没有什么是非之争——如他妻子已经告诉他的,因为她的尊称在她身上明摆着呢。她的丈夫在巴黎曾经是一个医生,由于被认为为法国某皇室子孙做过好事而封为爵士——那时这样的皇室子孙在法国还属王室而不属帝国。迪莫拉恩斯夫人的名分当然不算很高;但是它让她有了尊称,而且有利可图。

埃姆斯下楼的当儿还在想他和克罗斯比相遇的事,目前为止还几乎没有跟他的邻席的人说一句话,他的邻席也没有跟他说什么话。约翰尼对宴会了如指掌,知道在一个有十二个人,其中有六位是女子,参加的宴会,一切取决于你的邻席,而且一般说来取决于那个尤其属于你的那位邻席;当他入席时,他不免为他接下去的两个小时的前景有点吃惊。他的另一只手那边坐着庞森比太太,那位律师的妻子,他不大喜欢庞森比太太的长相。她又胖又重,却也中看;她的两眼之间太宽,头发弄得油光水滑——一个不折不扣的年轻的英国主妇,任何一位律师和这样的主妇带着孩子组成一个小家庭,都会引以为豪。说到迪莫拉恩斯小姐,尽管她很难让人说她长得美丽,但从那方面说也是惹人注目的。她长就一双又大又黑又动人的眼睛,漆黑的头发,独具匠心地盘结起来,衬托出一张富于表情的脸——一张极能体现其所有者的意志的脸。这样丰富的表现力常常是努力的结果——虽然它永远达不到对任何东西都表现得淋漓尽致的地步。作为一个美人儿来衡量,她有足够的理由被人认为是相当漂亮的。

但是,达莫拉恩斯小姐尽管目前为止没有开口说话,而心里却对她的猎物了如指掌。一个女士在客厅里坐着面对一个站着的男子,不管出于什么良好愿望都是不能交谈的——她那时也不能知道那张餐桌最后会如何安排它自己。力量也许可以被浪费掉,并且经常被浪费,那心灵在同开始第二项计划的必要性作斗争。然而迪莫拉恩斯小姐这时稳坐餐桌边,看到她的另一边是庞森比先生,一个已婚男子,便马上开始了她的计划,我们的朋友约翰·埃姆斯则立即感觉到他对谈话没有什么困难了。

“你不喜欢冬季的宴会?”迪莫拉恩斯小姐开始问道。说这话时约翰尼正在就座,他不急不忙地宣称说,如果宴会很好,主人跟前的人又会嘀咕些让人听起来文雅的话儿,那么他对一年四季任何时候的宴会都不反感。“不过我的意思是尤其指冬季的。”迪莫拉恩斯小姐接着说,“我认为一次宴会不应该允许有白天气光;虽说你可以把白天的光关在门外,可是你却不能把热量关在门外呀。在五月、六月和七月,还总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国会法案应该阻止人们在那三个月举行宴会。因为我们总是在八月初逃走,我也不大关心事后人们在干什么。”

“那是你的一片好心。”

“我肯定我所说的话会对社会有好处——但在一年的这个时间,一次宴会可是又暖和又舒服。”

“不是一般的舒服,我认为。”

“人们可以增加彼此的了解。”说这话时,迪莫拉恩斯小姐非常令人动心地看着约翰尼的脸。

“这中间的内容太丰富了,”他说,“我不知道你和我会不会增进彼此的了解?”

“我们当然会的——这话是说,如果我这个人值得了解的话。”

“哪里的话,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时间本身能说明这点的。可是,埃姆斯先生,我看见克罗斯比先生是你的朋友呀。”

“说不上朋友不朋友。”

“我很清楚,男人们走过去互相握手准是朋友。这就和女人们亲吻是一个理儿。”

“可我看见女人们亲吻,总是想到那亲吻的背后有一种刻骨的恨。”

“我要举一反三说,那你和克罗斯先生之间有一种刻骨的恨啰。”迪莫拉恩斯小姐说。

“不共戴天。”约翰尼说,假装出一副严重的表情。

“啊;那么我则认为他是你的知心朋友,你会把我说的话统统告诉他。他的婚事是多么奇怪的艳史哪!”

“我也听人这么讲——不过他这知心朋友可没有知心到把细端末节告诉我的份儿上。我只知道他妻子去世了。”

“去世了;哦,没错儿;我说她都死了两年了吧。”

“我想还没有这么久吧。”

“哦,也许没有。不过这事时间够长的;他要是再结婚也足可以了。你过去认识她吗?”

“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知道她,当然也不太深;不过我和她妹妹,阿米莉娅·盖扎比夫人,是要好朋友,我就是在那里碰上她的。那家的婚事你可不能说是好的。哦,埃姆斯先生,请看菜单,告诉我吃点什么。从这份大菜单上为我安排一顿我自己用的小餐。我总是指望哪个绅士为我做这件事。克罗斯比先生,你知道,只和他妻子在一块儿过了一个月呀。”

“我也听人这么说。”

“他们在一起过了一个可怕的月份。我过去常听说。他看上去不像那号人,他是吗?”

“噢——不。我想他不像。不过你指的是哪号人呢?”

“唉,那号常见的乱娶妻妾的男子呀!你当然知道他娶亚历山德里娜夫人前是如何对待另一个姑娘的。她死于这个——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去了;彻底死了,死了个干净;可他就在那里,好像没事人一样——如果我放任他的话,他在明天会以同样的办法对待我。”

约翰尼·埃姆斯知道不可能跟迪莫拉恩斯小姐谈论莉莉·戴尔,便拿起宴席上的菜单认真地挑选,推荐他的邻席什么可吃,什么不可吃。“不过你漏掉馅饼了吧。”她兴致勃勃地说。

“请允许我要求你为我挑选挑选吧。你更合适做这件事。”她果真为他挑选出来了。

他们围着一张圆桌子坐着,为了女士和绅士们可以适当地轮换一下,马塞尔波罗先生和主人相对而坐。坐在他右边的是老范·西弗太太,一个荷兰商人的遗孀,十分富有。她是个看上去十分刺目的女人,连她戴的那头假发的质和量都给人这种印象。她不仅有副装腔作势的模样,而且还有长长的假鬈发,对于这点,你不能设想她会猜想到有谁对这些发鬈的虚假视而不见。她身体非常单薄,非常瘦小,要是把那头假发放在一边,你便会认为她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她看上去是一个十分吓人的老妇人,她说话的样子一点不让人感到愉快。她似乎了解马塞尔波罗先生很深,因为她不用什么尊称直呼他的名字。他,的确,是在她丈夫的办公所以一个职员身份开始生活的。

“为什么此公没有纯银叉子呢?”她跟马塞尔波罗先生说。这时“此公”太太——我们在后面称她多布斯·布劳顿太太——正坐在马塞尔波罗先生的另一边,位于他和克罗斯比先生中间;处于这样的位置,马塞尔波罗先生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尤其他还很可能意识到会有别的问题接连提出来。

“有什么用呢?”马塞尔波罗先生说,“现在大家伙儿都有这种镀银匙。有资本让它白白放在那里有什么用?”

“大家伙儿都还没有。我就没有。你知道的和我一样,马塞尔波罗,事情的表面被认为是件大事。只要人家知道你有资本,它是不会死在那儿的。”

马塞尔波罗不得不思忖一番多布斯·布劳顿太太也许会听见他的回答,再作答复。“你将不会发现,伦敦的商业区对布劳顿在这方面有过什么怀疑。”他说道。

“我不会去伦敦的商业区打听的,要是我去打听,我也不会相信人家跟我说的话。我认为伦敦商业区比哪儿的人都更愚蠢。他为那个小青年画的那张画儿出了多少?”

“什么,多布斯·布劳顿太太的肖像吗?”

“你不能称那个是肖像,是吗?我是指画了三个光着身子的女人的那玩意儿!”马塞尔波罗先生用一只眼瞟了一圈儿,知道多布斯·布劳顿太太无疑已经听见这个问题了。但是这位老妇人下决心要听到一个回答。“他为它出了多少,马塞尔波罗?”

“六百镑吧,我相信。”马塞尔波罗先生说,两眼直视着前面,把回答的口气说得轻描淡写,做出一副对这个问题十分淡漠的样子。

“他真出了这个数吗?六百镑!可他还没有银匙。事情变化多大!告诉我,马塞尔波罗,跟那个画家一起进来那年轻人是谁呀?”

马塞尔波罗扭过身来问布劳顿太太。“一个叫约翰尼·埃姆斯的先生,范·西弗太太。”布劳顿太太从马塞尔波罗前面小声说,“他是勋爵——勋爵——勋爵——我记不得是谁的私人秘书。我知道那是个部长什么的。前些日子他得到了一大笔财产,是勋爵——勋爵——勋爵什么留给他的。”

“掉进勋爵窝儿里去了,我看。”范·西弗太太说。然后多布斯·布劳顿太太缩回身子去,因为她记起来她本人过去跟那个真正的勋爵用餐时,范·西弗太太就不冷不热地攻击过。

在座的还有范·西弗小姐,坐在克罗斯比和康韦·达尔林普尔中间。康韦·达尔林普尔被特别安排在范·西弗小姐身边。“谁都不知道她有多少钱,”多布斯·布劳顿太太说,表达了她忠诚友谊的一片热心,“可是这是真的。一点不假。那个母亲富得可怕。”

“可是她别的方面也够可怕的。”达尔林普尔说。

“一点不错,康韦。”多布斯·布劳顿太太已经习惯叫她的年轻朋友教名了,“全世界都叫他康韦。”她丈夫有一次发现她这样叫时,她向丈夫解释说。“她是可怕的。她丈夫在伦敦商业区做生意,那时事情和他们现在的处境完全两样,我不能不了解她。她和多布斯有笔交易。不过关于钱的事是不会有错的。”

“她不需要把它留给她女儿吗,我想?”

“为什么她不应该呢?她没有别的人了。你可以提议为她画像,你知道。她会成为一幅杰出的画儿的。挺有性格。你会看出她来的。”

康韦·达尔林普尔当时听了这番话表示愿意见见范·西弗小姐,不过,由于对婚姻方面不抱任何投机心理,还对他目前的身份说了些话。接着,多布斯·布劳顿太太当时就告诉他,说话的表情还相当严肃,说他完全弄错了,说如果他忘乎所以,或勇于献身,或干了傻事,那他们的令人愉快的亲密关系就一定会到头的。在回答这番话时,达尔林普尔先生曾经说,他的礼貌是所有礼貌中最有礼貌的。现在他已经遇上了范·西弗小姐,而且就坐在这餐桌前她的身边。

范·西弗小姐眼下也许到了二十五岁,的确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她长得清秀匀称,亭亭玉立,从哪方面看都不像她母亲。她五官端庄,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看你时尽管很少和颜悦色,却总是坚定而大胆的。她那张嘴如果不是对女性美有点显得太强壮有力,那它就是无懈可击的了。她的牙齿完美无缺——太完美无缺了——看上去像两排缩小的精雕细琢的象牙墙。她知道这种完美无缺的缺陷,因而尽可能少地启唇让人看见。她的鼻子和下巴颏儿线条清晰,轮廓优美,她的头和她的肩部长得十分和谐。但是她身上有某种使你不能近身的东西。达尔林普尔看见她连连退却,不过不是外表的退却,而是内心的退却。是的,她确实长得漂亮,也许可以和骏马或猛虎相提并论;但是她身上没有一点女性的温柔。他不敢让自己想到,让克莱拉·范·西弗坐在他眼前,为他生命的其余部分做模特儿。他当然可以照她画一幅画儿,如同他的朋友,布劳顿太太已经提议的,但是这个模特儿必须作为长着那颗分裂的头的朱迪思[42]入画,或者作为使用其铁锤猛击西西拉鬓角的雅意[43]画进画里。是的——他认为她能扮演雅意的角色!而且如果范·西弗太太会掷给他甜言蜜语——因为他看到任何别的结果都不可能会有,那总会想到甜言蜜语的酬报的——那么这事是可以一做的。这就是康韦·达尔林普尔先生关于范·西弗小姐想到的主意——在他领着她入席之前。

一开始,他发现跟她很难交谈起来。她有问必答,并且不是单音节词的回答。但是她回答他时没有情绪,或者对谈话的明显兴趣。且说这位年轻的画家养成了听夫人太太捧场的习惯,总指望他的小小谈话让他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喜欢让自己举止洒脱点儿,一般说来愿意卖力,博得人家的好感。

“你过去让人给你画过吗?”他们坐下来沉默了两三分钟时,他问道。

“我过去——过去让人画过没有?指什么方式呢?”

“我不是指抹胭脂搽粉画眉毛,或者由雷恰尔太太打扮打扮;而是说你过去让人画过你的肖像吗?”

“我照过相,——当然。”

“这就是我为什么问你过去是否让人画过的缘故——这样可以把这两者区分开一点。我是一个画家,这是我的职业,专画肖像的。”

“布劳顿太太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可不是通过询问来找事干,你知道。”

“我完全相信这个。”

“不过我倒认为你早该摆好姿态让哪个人画张像的。”

“我从来没有做过。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这样做。一个人是在他的至亲好友——父亲、母亲、叔叔伯伯、姨娘婶母之类——鼓励下做这些事情的。”

“或者丈夫,也许——或者情人儿?”

“哦,是的;我的至亲好友是我母亲,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她不喜欢画儿。”

“不喜欢画儿!”

“尤其是肖像。恐怕,达尔林普尔,她也不喜欢画家。”

“老天爷;多么不近人情!我推测这中间定有什么故事。莫不是她早年有过什么东西——有过什么酷似的画像——什么惟妙惟肖的画儿吧?”

“没有这类东西,达尔林普尔先生。事实上仅仅因为她的那些同情都和丑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了,而不是那些漂亮的东西。我想在这屋子里她就喜欢那张桃花心木餐桌;她喜欢什么东西都是黑色的,都是平淡的,都是结实的。”

“好心好意吗?”

“当然对这类东西是好心好意的。”

“要是人人都像你母亲,那些艺术家可怎么生活呢?”

“那时就没有了。”

“那么,你认为,这个世界会没有更穷的人吗?”

“我可不是说我自己。我认为这世界会有很多更穷的人。我十分喜欢古时的大师,虽然我并不认为我理解他们。”

“他们比当代的大师容易理解,我可以跟你说。也许你对当代的画不感兴趣吧?”

“比较起来兴趣不大,当然。如果这样是不礼貌的,那可是你自己招惹来的。不过我事实上没有要贬低当今的画家的意思。等到他们的画作有了年头——这话是说它们中间那些好的——它们也会成为杰作的。”

“画作像酒,越陈越好,你认为?”

“是的,雕塑也是这样,建筑物尤其是这样的。新的油画的色泽太鲜亮耀眼,人物脸上的颜色太鲜明,太失真,我去看展览时总觉得它们像孩子的新图画书里的彩色印刷品。建筑物也有同样的问题。你看得一览无余,没有一点想象的余地。”

“我这下碰上真正的批评家了。”

“至少我希望我不是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范·西弗小姐说这话看起来有些粗野时,这样说了一句。

“我在哪方面都不敢把你当作打肿脸充胖子的人。”

“啊,这话对我来说可大有讲究。谁敢说他自己在哪方面也不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

她说这话的当儿,席上的女士们都往起站。这样范·西弗小姐也站了起来,扔下康韦·达尔林普尔想一想,是不是可以说或可以认为自己在哪方面都不是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至于克莱拉·范·西弗小姐,他开始认为他不应该反对给她画张像,尽管这事也许得不到甜言蜜语。他无疑会把它画成雅意;如果他敢试一试,那他会把背景模糊地勾勒上那个母亲的脸谱,半隐半现,作为那个牺牲品的幽灵入画,就在他构思他的画儿的同时,多布斯·布劳顿先生正在忙着摆弄酒瓶。

“马塞尔波罗,”他说,“我到你和克罗斯比中间来。埃姆斯先生,尽管我从身边走开了,不过那红葡萄酒还留在那里;要不然,它忽前忽后转眼就不知去向了。”

“我来负责它不停地传递吧。”约翰尼说。

“好的;这是个好样儿的。它是杯很不错的酒,是吧?老拉姆斯比,那个在伦敦城存酒数得上的酒商,三四年前提示我,说他有许多地地道道的波尔多葡萄酒[44]。它是四一年的陈酿,你们知道。他有九十打,我就统统买下来了。”

“什么价格,布劳顿?”克罗斯比说,问的正是他知道主人想让人提出来的问题。

“哦,我当时只出了一百镑外加四镑;它现在值一百二十镑。我不会为几个钱卖出一瓶子。来呀,达尔林普尔,把它递过来;不过先把你的杯子添满。”

“谢谢,不了;我不喜欢它。我喝雪利酒。”

“不喜欢它!”多布斯·布劳顿说。

“有些个别吧,对不?可我就是不喜欢呀。”

“我记得你特别告诉我去喝他的红葡萄酒的呀?”约翰尼事后跟他的朋友说。

“我是这样说过。”康韦说,“它确是呱呱叫的好酒。可是我已立下个规矩,每逢在一个人家里听主人对酒夸夸其谈,告诉我酒价时,我就再也不吃不喝它了。”

“我的规矩是永远不在肝火旺时做危害自己的事。”

他们走之前,约翰尼·埃姆斯特别接到邀请,去拜访迪莫拉恩斯夫人,他答应说他会去的。“我们住在波彻斯特花园,”迪莫拉恩斯小姐说,“哎呀,我相信伦敦城朝那个方向延伸得有多远,妈妈就会住多远。她认为那里的空气要好得多。我知道走起来够远的。”

“远近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约翰尼说,“我可以天不亮就动身。”

康韦·达尔林普尔没有应邀去访问范·西弗太太,但是在离开这所住宅前他跟自己的朋友布劳顿太太说了几句有关克莱拉·范·西弗的话。“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他说,“她的确很漂亮。”

“你看出来,是吗?”

“是的,我看出来了。我毫不怀疑,哪天她会害死她的丈夫或者她的母亲,或者通过某种别出心裁的罪过让世人吃惊;不过这只会使她成为更令人关注的人物。”

“当你把这个和那个老妇人的钱统统算在一起时,”多布斯·布劳顿太太说,“你认为她可以吗?”

“画一张像当然可以。我说的就是让她做个模特儿。我们不能安排一下吗?让她到这里来,不能让她母亲知道,也不能让布劳顿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已经拟好主题了,——雅意和西西拉,你知道。我想让马塞尔波罗来做西西拉,挨上半钉子的苦头。”多布斯·布劳顿太太声明说这个计划太邪恶,她不能参与,不过最后她还是答应再考虑考虑。

“你干吗不来抽根雪茄呀。”达尔林普尔和他的朋友离开布劳顿先生的住宅时说。约翰尼说他是要去抽一两根雪茄的。“现在跟我说说你对多布斯·布劳顿太太及其一伙,有什么想法吧。”康韦说。

“哦;我这就跟你说说我对他们的想法。我认为他们钱多得有了霉味儿,如同人们常说的;不过我不敢保证他们什么都有了。”

“我推测他有笔很大的收入。”

“非常可能,也许花销比挣得还多。我看有相当的成分是做给人看的。那红葡萄酒没得可说,不过那香槟酒就糟透了。一个人拿这样的饮料供给他的宾客喝,这是罪过。那住宅里没有足赤的戒指。”

“我不喜欢金戒指,一如你称呼的。”画家说。

“我也一样——像不喜欢毒药一样不喜欢它;不过如果有一枚的话,那我就喜欢足赤的。眼下有一类人——你在一天生活中随处都能遇上他们——他们闻着摸着看着都是一身假珠宝,我们遇上他们的最初一瞬间就认出来他们是这样的人。我那尊贵的老爷加主子,拉夫尔爵士就是这样一个人。这话一点不冤枉他。在柜台上轻轻拍他两巴掌,他马上会发出沉闷而虚假的声音。要是我说你尊贵的朋友我布斯·布劳顿先生如出一辙时,亲爱的康韦,恕我直言。”

“我认为你的话有点过分,不过我不否认它。你的话不过是说,他不是一个绅士。”

“我的话远不止这个意思。天哪,你在大谈绅士,可谁给这个词儿下定义呢?我怎么知道我自己是不是一个绅士哪。我在伯登月牙街住时,我那时难说是个绅士——同罗珀太太和卢佩克斯一家坐在同一张餐桌旁——你还记得他们,还有那个可爱的阿米莉娅吗?”

“我认为你那时就是个绅士,和现在一样。”

“你,如果你那时一直在画公爵太太,在肯辛顿花园有个画室,和我碰在了一起,是不会这样说的。我就是在自己的心目中,也没法给绅士下定义——但是我能给我认为和他生活一起令人愉快的人下定义。”

“可怜的多布斯不在这之列吗?”

“是——的,还差点什么;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完全相信,而且我非常感激你把我带到那里去。”

“我以后再也不带你到任何住所去了。你认为他的妻子怎么样?”

“这是另一码事。一位有她那样形象的标致女人,有权利享有她所喜欢的一切。我看你特别得宠嘛。”

“不,我不得宠——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我喜欢她。她想让我和范·西弗小姐配成一对儿。范小姐有金子,有珠宝,有些银行股票,还在康沃尔有一整座矿山,这都是她的财产。”

“此外还非常漂亮呢。”

“是的;她长得很漂亮。”

“她母亲也够漂亮的嘛。”约翰尼说,“如果你得到了那个女儿,那我将把那个母亲弄到手,看看我能不能为你谋得一两座矿山。晚安,老伙计。我拿老多布斯开了半天玩笑。我明天还将到那里赴宴,如果你喜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