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盐柱[1]
不知为何,当和丈夫在新罕布什尔登上去纽约的火车时,她的脑袋里回荡着一支小调。他们已经快一年没去纽约了,但这支小调来自更久远的过去,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才十五六岁的样子。那个时候,她还没去过纽约,只见过电影里对这座城的虚构,因此,她想象中的纽约是一间顶层公寓,里面住的全是诺埃尔·科沃德[2]那类人。当虚构的纽约炫耀着它的高度、速度、奢华和享受,当这一切被一个生活单调的十五岁姑娘收进困惑的双眼里时,这座城的魅力就显得更遥不可及,只能存在于电影里。
“这支小调叫什么来着?”她哼出这支小调,问丈夫,“应该是某部老电影里的,我觉得。”
“我听过,”丈夫说着,自己也哼起了这支小调,“但不记得歌名了。”
他舒服地靠在火车座椅上。他已经挂好了他们的外套,把行李箱放到了架子上,也取出了自己的杂志。“我迟早会想起来的。”他说。
她先是望着窗外,几乎是在偷偷品味这种新鲜感,享受坐在行驶的列车上的那种极度的幸福。在接下去的六个小时里,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可以自由地阅读、打瞌睡、到餐车里坐坐。每分每秒,她都在离孩子们越来越远,远离厨房的地板,就连家乡的小山丘都被她远远抛下,外面的景致已经被农田和树木取代,这么陌生,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我喜欢火车。”她说,她的丈夫同情地冲着杂志点点头。
接下来的两周,会是不可思议的两周,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不需要再做什么规划,唯一要想的大概就是到哪儿看戏,以及上哪家餐馆吃饭。一个拥有独立公寓的朋友正巧出门旅行。他们银行账户里有足够的钱可以承担去纽约的花销,而且并不妨碍给孩子们买滑雪衫。最初的障碍被克服之后,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迎刃而解,仿佛一旦他们打定主意,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宝宝的喉咙不痛了;通水管的工人上门了,两天就把所有活儿都搞定了;送出去改尺寸的裙子也按时改好了;当他们想着可以到城里去看看有没有新式的家用器皿时,他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不去管家乡的五金店了。纽约城没有被烧也没有被封,他们的朋友刚好出城,布拉德的口袋里装着朋友家公寓的钥匙。每个人都知道怎么联系其他人。他们有张不可错过的戏剧清单,还有张要逛好几家商店才能完成的购物单:尿布、布料、高级食品罐头和耐脏的银器盒子。最后,当然还有火车,它还在正常运行,下午缓缓靠站,尽职尽力并且毅然决然地把他们送到纽约。
玛格丽特好奇地看着丈夫,他坐在午后的火车上一动也不动。玛格丽特也打量着其他幸运的旅客,看着窗外阳光下的乡村景致,她多看了一眼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这才放心地翻开书页。那支小调还在她的脑袋里回响,她哼着,然后听见丈夫在翻动了一页杂志后温柔地接着哼了下去。
在餐车里,她点了烤牛肉,倘若此刻在家,她也会给自己做同样的菜。她不想一下子做出太大的改变,立即享用假日里新鲜刺激的美食。她点了冰激凌作为甜点,但是喝咖啡的时候忽然紧张起来,因为一小时后他们就要抵达纽约,她必须要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恢复优雅的姿态;布拉德必须把行李箱取下来,收好杂志。他们站在车厢尾部等待无限冗长的出站人流,拿起行李箱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一步步往前移,心里焦躁万分。
车站是临时的庇护所,把参观者逐步转移到一个满是人群、喧哗和光亮的世界,给他们时间准备好迎接外面街道上的嘈杂。她先在人行道上望了一眼这个聒噪的现实世界,之后才坐进出租车,成为这现实世界的一部分。接着他们睁着疑惑的双眼,堵在上城区的车流里,之后又前进,最后被赶下车,来到另一条人行道上。布拉德付钱给出租车司机后,仰头看了看这座公寓大楼。“好吧,是这儿没错。”他说,仿佛他先前一直在质疑司机没法找对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门牌号。他们乘电梯上楼,钥匙和锁眼相配。此前,他们没有来过这个朋友的公寓,但是一切看起来都合理而熟悉——这个从新罕布什尔搬到纽约的朋友随身携带着家乡的个人印记,这么多年来这些印记都未曾抹去——公寓里尚存的家的感觉足以让布拉德一进门就坐上正确的椅子,也让玛格丽特在床单和被子里找到了信任和归属。
“这是我们接下来两周的家。”布拉德说着,伸了个懒腰。过了一会儿,他俩不约而同地走到窗边,和预想的一样,下方就是纽约,街对面都是住满陌生人的公寓楼。
“棒极了。”楼下有车,有人,也有城市的喧嚣。“我很开心。”她说完,吻了吻丈夫。
第一天,他们去城里观光。他们在一家自助快餐店吃了早餐,接着去了帝国大厦的顶层。“现在都修好了,”在顶层时,布拉德说,“不知道当初那架飞机撞到哪里了[3]。”
他们很想问问别人飞机究竟撞哪儿了,但羞于开口,只能试着从顶层的每个方向往下打探。“话说回来,”她试图用理性来分析,在角落咯咯笑着,“要是我身上有什么坏了,我肯定不想人们多管闲事地要看看这些坏掉的零部件。”
“要是你拥有整座帝国大厦,你不会担心这些。”布拉德说。
最初的几天,他们只坐出租车,其中有辆出租车的车门是用绳子固定的,他们指了指这扇车门,不出声地微笑对视。在第三天,他们搭的那辆出租车路过百老汇时轮胎爆了,他们不得不下车,再招一辆。
“我们只剩下十一天了。”有一天她说。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我们已经来这儿六天了。”
他们见到了想见的朋友,还准备去长岛上的度假屋过周末。“房子现在看起来有点儿吓人,”电话那头女主人用欢乐的语气说,“我们自己下个礼拜也准备出城,既然你们来都来了,要是一次都不来看看,我们不会原谅你们的。”这几天的天气很晴朗,不热,有种秋天来了的意思,商店橱窗已经换上深色的衣服,甚至零星出现了皮草和天鹅绒大衣。她每天都穿自己的大衣,基本适合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她带来的单裙都被挂在公寓的衣帽间里,她现在想着去某个大商场里买件毛线衣,或是任何只适合在长岛穿,而不适合新罕布什尔的衣服。
“我必须去买点儿衣服,至少能抽一天的时间去逛商店。”她一对布拉德说,他就发出了嘟囔声。
“别叫我拎袋子。”他说。
“你受不了逛一整天商店的,”她对他说,“你受不了整天这么走。要不你自己去看部电影或者做点儿别的事?”
“我自己也有东西要买。”他卖关子地说。或许他指的是她的圣诞礼物,她也依稀想过趁自己在纽约的时候把这些东西都买好,孩子们肯定会高兴收到来自城里的新事物,收到他们家门口商店里看不到的玩具。最后她说:“你至少可以有时间去一趟五金店。”
他们正要去见另一个朋友,那位朋友奇迹般地找到了地方住,提醒他们不要介意公寓大楼的外观,也不要介意楼梯,或者所在的街区。这间公寓的外观、楼梯、所属社区都很糟,只有三层楼,楼梯又窄又黑,不过楼顶倒是可以住人。他们的朋友新搬来纽约,但一个人住着两个房间,而且轻易地迷上了细瘦的长桌及低矮的书架,这就让他家里有些地方看起来空落,而另一些地方看起来拥挤不堪。
“这地方挺好的!”她一进门就说,很快就为自己的话感到抱歉,因为她的朋友说:“不用多久,这糟糕的境遇就会结束,我会想办法搬到一个真正能住人的地方。”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客人,这些人都坐着,聊着如今新罕布什尔人关心的话题,只是他们喝起酒来比在家乡的时候更没节制。很奇怪,他们都没醉。他们说话更大声,用词更夸张,但手势更内敛。有些时候,要是在新罕布什尔他们准会挥动手臂,而此刻在纽约他们只是摇了摇手指。玛格丽特重复了好几遍一样的话:“我们只在这儿待两个礼拜,度度假。”“这里好极了,一切都让人兴奋。”“我们运气特别好,有个朋友正好出城……”
终于,她觉得房间太挤也太吵了,于是走到窗边的角落透一口气。一整晚,窗户开了又关,这取决于站在窗口的那个人有没有空着的手摆弄窗户;现在,窗户是关上的,外面是明朗的天空。有人过来,站在她的身旁,她说:“听听外面的噪声,和里面一样吵。”
他说:“在这种街区,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人被杀。”
她皱起眉头来。“可这声音听起来和之前的不一样。我是说,应该是发生了别的事情。”
“酒鬼,”他说,“街上全是醉鬼。一路上都有人酒后闹事。”他拿着酒杯走开了。
她打开窗,探出脑袋。街对面的窗户有几个人抻长脖子在嚷嚷,隔着一条街她也能听到:“女士,女士!”他们大概是在叫我,她心想,他们在看我这边。她探出身子,那些人的喊声不是很一致,但她总算听清他们都在叫什么:“女士,你家着火了,女士女士!”
她赶紧关上窗,转向房间里的其他人,抬高了一点儿嗓门。“听着,”她说,“他们说这栋楼着火了。”她怕极了,担心人们会笑话她,怕隔着距离的布拉德觉得她脸红的样子像白痴。她再次喊道:“这房子着火了。”之后因为担心自己听起来不够理性,赶紧补充道:“他们是这么说的。”离她最近的人转向了她,有人叫起来:“她说这房子着火了。”
她想要去到布拉德身边,却一时找不到他的踪影,公寓的主人也不知哪儿去了,所有站在身旁的人都是陌生人。他们不会听我的,她想,我最好不要待在这儿。她走到门口,打开门后,发现既没有烟也没有火,但她还是对自己说,我最好不要待在这儿。所以她在惊慌中抛下了布拉德,没戴帽子也没披大衣就冲下楼梯,一只手握着玻璃杯,另一只手还抓着盒火柴。楼梯长得不可理喻,但是楼道里空气清新,也很安全,她打开公寓楼的大门,跑到街上。一个男人抓住她的胳膊,问:“所有人都出来了?”她说:“没有,布拉德还在里面。”消防车在街角轰鸣,旁边几栋楼的居民都探出窗口张望他们。抓住她胳膊的男人说“下来了”,之后离她而去。火情隔着两栋楼之远,他们可以看到顶楼窗口窜出的火舌,看到涌向夜空的黑烟。十分钟不到,火被扑灭了,消防车开走了,一并消失的还有那种不惜动用一切设备来消除十分钟火警的殉道精神。
她慢慢走上楼梯,回到朋友的公寓,很难为情。她一看到布拉德,就要他带她回家。
“我刚才吓坏了,”等他们都安全地躺在床上时,她对他说,“我完全昏了头。”
“当时你应该设法找人帮忙。”他说。
“他们不会听我的,”她坚持说,“我一直在告诉他们,但他们不听,接着我想一定是自己弄错了。我就想着自己下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好情况没有变得更糟。”布拉德已经犯困了。
“当时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她说,“被火困在了那栋老楼的顶层。就像一场噩梦。还在一座陌生的城市。”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布拉德说。
第二天,同样的不安全感仍然隐隐追随着她。她独自去购物,布拉德终于能跑一趟五金店。她乘着公交车去市中心,等到该她下车的时候,车里挤满了人,动都动不了。被夹在走道中央的她喊着“我要下车,请让一让”“抱歉,让一让”。等她终于挤到门口,公交车已经启动,她只能在后一站下车。“没人听我的,”她对自己说,“大概因为我太礼貌了。”商店里的衣服价格奇高,而且那些毛线衣看起来和新罕布什尔的一样平凡无奇。给孩子们的玩具也令她失望,那些显然都是设计给纽约孩子的:全是可怕的成人生活的缩小版,玩具收银机、满载仿真水果的微型购物车、可以用的小电话机(仿佛纽约城这么多的电话还不够用)、装在篮子里的微型牛奶瓶。“我们的牛奶是从奶牛身上挤的,”玛格丽特对售货小姐说,“我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当然她是夸大其词,有一瞬间甚至为此感到羞愧,但身旁没有人指出来。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城里的小孩子都打扮得和他们父母一样的画面,紧随其后的画面是城市文明的微缩版,玩具收银机一点点放大,直到孩子习惯真正的收银机。成千上万粗制滥造的仿制品帮助他们做好准备,有一天他们会接过家长每天生活所依靠的那些无用的大尺寸玩具。她给儿子买了副滑雪板,她知道这套器材不足以应付新罕布什尔的雪;她给女儿买了个玩具马车,但布拉德用一个小时亲手做出的马车要比这个好上一倍。她没理会那些玩具邮筒、带微型唱片的小播放机、孩子的化妆套装。她离开商店,踏上回家的路。
此刻,她已经不敢再搭公交车了。她站在街角等出租车。她瞥了瞥脚下,看到身旁的人行道上有一枚十美分硬币。她想捡起来,但身旁人这么多,她先是担心连弯腰的空间都没有,再是怕别人会盯着自己看。她一脚踩在那枚硬币上,接着看到旁边还有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和一枚五美分硬币。有人弄撒了零钱包,她想着,伸出另一只脚踩在二十五美分硬币上,她踩得很快,想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自然。接着,她看到了另一枚十美分硬币,然后是又一枚五美分硬币,之后发现阴沟里还有一枚十美分硬币。行人经过她的两旁,没有人在看她,她却不敢蹲下捡钱。也有别人看到了硬币,但他们还是继续赶路,她意识到没人会捡这些钱。他们全都感到难为情,要不就是太赶时间,或者就是街上人太多太挤。一辆出租车刚好停下让乘客下车,她挥了挥手。她分别抬起了踩在十美分和二十五美分硬币上的脚,把硬币留在了原地,自己坐进了出租车。出租车开得很慢,一路颠簸,她开始留意到,出租车里也显现出这座城市无处不在的腐坏。公交车有着无足轻重的裂缝,皮制的座椅又破又脏,建筑也一样——在最好的一家商店里,门厅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个大洞,你只能不动声色地绕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大楼的角落似乎都在逐渐垮塌成粉尘,随风飘散,花岗岩也在悄然腐蚀。她在回上城区的路上所看到的每一扇窗户似乎都有破损,很可能每个街角都落有零钱。行人的步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出租车的窗户右上角浮现出一个戴着红帽子的女孩,你还没看清她的帽子,她就已经消失在窗户下沿。商店的橱窗如此鲜亮,这是因为你至多只会匆匆一瞥。人们似乎正在做出某种疯狂之举,让一小时变成四十五分钟,一天变成九小时,一年变成十四天。餐厅里的食物上得那样快,必须匆忙下咽,你总是觉得饿,总是赶着去和新的人吃新的东西。每一分钟,每样东西都在不经意地加速。她从道路的一边上出租车,从道路的另一边下车回家。在电梯里,她按下五楼的按钮,之后她很快又会下来,沐浴完毕,换好衣裳,和布拉德出门吃晚餐。他们吃完饭后又回来了,还是饿,赶着上床休息,为了明天能吃早餐,以及之后的午餐。他们已经在纽约待了九天,明天是星期六,他们准备去长岛,星期天回来,之后的星期三他们会回家,回真正的家。当她想到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去长岛的火车上了。火车很旧,椅面破着口子,地板很脏,一扇车门没办法打开,几扇窗户没法关上。穿过这座城市的郊区时,她在想,就好像所有一切都在高速行进,所以坚固的东西都抵御不了这种损耗,最后只能烟消云散,檐口被刮飞,窗户在塌陷。她知道她怕真的把这些说出口,怕面对这种对现实的认知:大家都自愿地跟上这种节奏,自愿地加速再加速,直到最后毁灭。
在长岛,女主人带他们看到了纽约的另一面。这是一间塞满纽约家具的屋子,很多都靠橡皮筋固定着,被专门运来,捆扎好,一旦房门再度打开,租约到期,就准备随时运回城里的公寓。“我们每年都来这儿度假,很多年了,”女主人说,“不然我们今年不可能弄到这间屋子。”
“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布拉德说,“我很奇怪你们不是一整年都住在这里。”
“必须时不时回城里待一待。”女主人说着,笑了。
“不太像新罕布什尔。”布拉德说。他开始想家了,玛格丽特心想,他想诉说这种心声,哪怕一次都好。自从火灾之后,她就很怕一大群人聚在一起。晚饭后,看到越来越多的朋友来访,她就到门口一个人待了一会儿,对自己说他们在一楼,她随时可以跑到外面,所有窗户都是开着的。接着她找了个借口先回房睡觉了。布拉德很晚才钻进床褥来,她被弄醒了,他不耐烦地说:“我们整晚都在猜字谜,这帮疯子。”她睡眼惺忪地说:“你赢了吗?”还没等到他回答,她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她和布拉德出门散步,他们的男女主人都在读星期天的报纸。“如果你们出门右拐,”女主人鼓励他们说,“大概走三条街,会看到我们的海滩。”
“他们干吗要去海滩?”男主人说,“冷得要命,啥都干不了。”
“他们可以看看海。”女主人说。
他们走到了海滩。每年的这个时候,海滩光秃秃的,而且狂风大作,但它仍以为自己残有盛夏时的风光,对来客热情点头。沿路有几幢房子,都有人住。只有一家午餐铺孤零零地开着,大胆地宣传它的热狗和根汁汽水。午餐铺的男老板看着他们走过,他的脸冷冷的,没有表情。他们走到既看不到他也看不到那些房子的地方,走到一段铺着鹅卵石的灰色沙滩上,一边是灰色的海水,另一边是灰色的鹅卵石沙丘。
“想象在这儿游泳。”她说话的时候打着哆嗦。海滩叫她开心,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和与之相配的安全感,与此同时,那支小调又回来了,带来了双重的回忆。海滩是她昔日想象中生活过的地方,她为自己编造出无数烂俗的爱情悲剧,故事的女主角总是走在汹涌的海浪边;这支小调则是一个金色世界的象征,这是她逃出单调的日常生活之后来到的世界,正是那些日常的单调驱使着她写出了那些有关海滩的悲情故事。她大笑起来,布拉德问:“这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我只是在想,这儿和城市是多么不同啊。”她没说真话。
天空,海水和沙滩都这么阴沉,让人觉得这不是早晨而是日暮。她已经累了,想回去,但是布拉德忽然说:“看那儿!”她回头,看到有个姑娘正从沙丘上跑下来,手里拿着她的帽子,长发被风吹起。
“这种日子只有这样才能让身子暖和起来。”布拉德说。玛格丽特不同意,说:“她的样子像是被吓坏了。”
姑娘看到他们,冲他们跑来,等靠近他们的时候才放慢脚步。她急切地跑过来,可当她真到了日常对话的距离,又觉得难为情,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这让她犹豫起来,她的眼神在玛格丽特和布拉德之间不安地来回摇摆。
“你们知道我到哪儿能找到警察吗?”她终于张口问道。
布拉德上下打量着贫瘠的鹅卵石沙丘,严肃地说:“周围似乎没有警察。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我觉得没有,”姑娘说,“我真的需要找警察才行。”
他们一有事情就找警察,玛格丽特想,这些人,这些纽约人,就像他们选了人群中的一小部分专门来解决各类疑难杂症,所以不论碰到什么都找警察。
“只要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我们什么忙都愿意帮。”布拉德说。
女孩又迟疑了。“好吧,如果你们真想知道,”她气急败坏地说,“那上面有一条腿。”
他们礼貌地等待姑娘解释下去,但她就甩下这么一句:“上来。”她示意他们跟着她。她领着他们翻过沙丘,来到毗邻一个小海湾的地方。那儿,沙丘突然转为一湾海水。一条腿就横在靠着海水的沙滩上,姑娘指了指那个方向,说:“在那儿。”说得好像那是她自己的财产,而他俩硬要跟她分一杯羹。
他们走到那条腿的旁边,布拉德小心地俯身。“是一条人腿没错。”他说。那条沙滩上的腿看起来像蜡像的一部分,死白死白,从靠近大腿根的地方一直截到脚踝上方,切口非常平整,膝盖的部分稍稍弯曲。“是真的,”布拉德说,他的嗓音显出一丝不安,“你是应该找警察。”
他们一同走到午餐铺,布拉德打电话报警的时候,铺子老板没精打采地听着。等警察到了之后,他们又一起走回那条腿横着的地方。布拉德把他们的名字和住址留给警察,然后问:“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你们还待在这里干吗?”警察故作幽默地问,“等着看他余下的部分?”
他们回到度假屋,和男女主人说起那条腿。男主人道歉,仿佛他的客人撞见一条人腿,作为东道主的他对这种不悦负有责任。女主人饶有兴趣地说:“有条手臂被冲到了本森赫斯特的沙滩上,之前我在报纸上读到的。”
“这种杀害时有发生。”男主人总结说。
回到楼上后,玛格丽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我觉得这种事总是最先发生在郊区。”布拉德问:“什么事?”她不安地说:“人们开始四分五裂。”
为了让度假屋的男女主人觉得这条腿没有毁掉他们的旅途,他们一直待到下午的晚些时候才搭火车回纽约。再次回到公寓后,玛格丽特觉得连大楼底楼前厅的大理石都已经老了几岁,才过了两天,地板上就冒出几条新裂纹。电梯好像在生锈,公寓里的每个角落似乎都覆上了一层灰。他们回到床上的时候也觉得浑身不自在。第二天早晨,玛格丽特一醒来就说:“今天我哪儿也不想去。”
“你不是还为了昨天的事情感到不舒服吧?”
“不是,”玛格丽特说,“我就是想待在家里休息。”
聊了几句之后,布拉德决定自己出门,他还有重要的人要见,还有想去的地方。在自助快餐店吃了早饭之后,玛格丽特独自回到公寓,拿着她在路上买的那本悬疑小说。她挂好大衣和帽子,坐在窗口,听着窗外传来楼下街道嘈杂的人声,望着楼房之上的灰色天空。
我不会为这种事提心吊胆的,她对自己说,没必要整天想着这种事情,糟蹋我和布拉德的假期。没必要担心,人们都是为了不必要的事情担心。
那支不依不饶的小调再次在她的脑袋里响了起来,带着不合时宜的温柔和怡人音质。街对面的大楼很安静,或许一天中的这个时候楼里没有人在,她让自己的眼珠随着小调的节奏转动,从一扇窗掠到另一扇窗,掠过窗台。她的目光迅速地扫过两扇窗户,小调的一句刚够她瞥过一层楼的窗户,接着她换了一口气,看到下一层楼。大楼的每一层都有着同样数量的窗户,小调的每一句也都有着一样的节奏,接着她再往下看一层,之后是更低的一层。她突然停下了,因为她觉得刚才看过的那个窗台似乎已经无声无息地垮塌,而且碎成了齑粉。等她往回看时,窗台还完整如初地待在原位,很快,她又疑心塌的是上方或者右侧的窗台,再或者是房檐的一角。
没必要提心吊胆,她对自己说,并且逼自己望向大街,不去想任何事情。盯着街道看了太长时间,她感到头晕目眩,于是站起来,走进公寓里狭小的卧室。像所有称职的家庭主妇一样,她在下楼用早餐前就铺好了床,现在她有意把床弄乱,一层层地抽掉床罩、被子和床单,接着重新铺床,花了很长时间塞好边角,捋平每一道皱痕。“弄好了。”她说着,又走回窗口。当她再次望向街对面的时候,那支小调又响了起来,从一扇窗到另一扇窗,窗台碎裂塌落。她探出身子,俯身张望自家窗户下方的窗台,这是她之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一部分窗台已经被腐蚀了,当她伸手去摸的时候,几块碎石脱落了。
已经十一点了,布拉德应该在找直喷式打火机,一点之前肯定回不来。她想着写封信给家里,但还没找到纸笔,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接着她觉得应该打个瞌睡,她从没有在上午打过瞌睡。她走进房里,爬到床上。躺下的时候,她觉得整栋楼都在震动。
没必要提心吊胆,她再次劝自己,就好像那是一道对付女巫的咒语。但她不一会儿就起身,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我就出去买点香烟和信纸,她想着,就去街口。乘着电梯下楼的时候,她惊慌不已,电梯的速度太快了。等她走出电梯进了大厅的时候,要不是旁边站着人,她早就落荒而逃了。她疾步走到大楼外的街道上,有一瞬间在犹豫,想着走回去。来往的车子开得飞快,行人和往常一样健步如飞,但是来自电梯的恐慌感驱使她一往无前。她走到街角,跟着那些健步如飞的人,她跑到马路上,卡车的鸣笛仿佛轰在她的脑袋上,背后还有人在大吼,还有急刹车的声音。她盲目地跑着,来到马路的另一侧,停下脚步,四处张望。那辆卡车正在大型车的车道里拐弯。她左右两旁都有人在经过,她成了某种路障,人流在此分成两股,绕过后再汇合。
没有人留意我,她为此感到放心,每个看见我的人都早就走远了。她走进前方的便利店,问店员要了包香烟。此刻,对她而言,公寓楼似乎要比大街更安全——她可以走楼梯。从便利店出来,她走到街角,尽量贴着一侧的楼房走,不愿意把路让给从公寓楼里出来的人。到了四岔路口,她仔细地看着红绿灯,是绿灯,但它看起来随时都会变。多等一下总是更安全,她想,不要再走到另一辆卡车面前。
人群推搡着超过她,有些人在红绿灯变换的时候被困在马路中央。有个女人比其他人的胆子更小,绿灯换红灯的时候,她转身跑回到路缘上,但是其他人都站在路中央,一会儿前俯一会儿后仰,取决于两侧通行的车辆。有个人穿过车与车之间短暂的间隔抵达了马路的对岸,其他人则慢了几秒,只能再等。接着红绿灯再次变换,当汽车减速时,玛格丽特把一只脚伸到马路上准备过街,然而一辆小转弯的出租车忽然冲到她的面前,吓得她打道而回,她又站在路缘了。等到这辆出租车开走,绿灯又要变成红灯了,她心想,我可以等下一班,没必要被困在道路中央。她身旁的男人跺着脚,急不可耐地等着红绿灯变换。两个姑娘走到她前面,站在路缘前的马路上等着过马路,但凡车子开得太近时,她们就往后退两步,一直聊个没完。我应该跟她们站在一起,玛格丽特想。紧接着她们退回到她身旁,而绿灯又亮了,那个没耐性的男人冲到马路上,两个姑娘则等了一小会儿,之后慢悠悠地走,仍旧说个不停。玛格丽特起初跟在她们身后,随后又决定继续等。她身旁很快聚集了更多的行人,他们刚从公交车上下来,准备在此过马路。当红绿灯变了时,她忽然感到自己正在被这群人夹持着往前走,她害怕极了,用手肘挤出一条路来,让自己远离这群人。她贴着路缘内侧的大楼,在那里等着。她觉得,那些准备过马路的人似乎开始注意自己。他们怎么想我?她思索着,挺直了身子就仿佛在等人。她看了看手表,皱起眉头,接着心想,我肯定看起来像个白痴,这儿没有人看我,他们都走得太快了。她再次走到路缘,然而绿灯正又转成红灯。她想,我还是回到便利店买杯可乐,没必要回那间公寓。
看到她回来,便利店店员脸上没有惊讶的表情。她坐下,点了杯可乐,喝可乐的时候,惊慌感再次攫住了她。她想着自己第一次过马路时站在身边的人群,现在已经在好几条街之外了,他们肯定已经通过了数十盏红绿灯,这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往前走,而她一直在试图鼓起勇气过第一个红绿灯。她很快付了可乐的钱,克制着没说“可乐没有一点儿问题,是自己必须回去,只是这样”。她又一次走到路口。
这一次,红绿灯一变,她就坚定地对自己说,没必要再等。但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候,红灯就变绿灯了,而在她镇定下来之前,小转弯的车辆又吓到了她,她再次缩回到路缘。她用一种渴望的眼神望着街对面的烟草店,上边就是她的公寓。她想着,人们到底是怎么到达那里的?她知道,有着这样的疑惑,说明自己已经迷失在这座城里。红绿灯变了,她用憎恶的眼神看着它,蠢东西,变来变去,变来变去,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她诡秘地看着左右两侧的人群,看有没有人在看她,她悄悄地往后退,一步,两步,直到离路缘远远的。再次回到便利店后,她等待着店员露出认出她来的表情,但是他没有任何表示。和她第一次光顾一样,店员用冷淡的语气招待她。当她要求使用电话的时候,他机械地指了指电话机。他不在乎,她想,对他来说,我打给谁都不重要。
她没有时间去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因为他们一下子就接起了电话,声音很和善,也很快就找到了他。他接过电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既惊讶又平静,她只能用哭腔说:“我在街角的便利店里,过来接我。”
“发生什么事了?”他听起来并不想过来接她。
“求求你,过来接我,”她对着黑色的话筒喊着,不知道话筒能否把讯息传达给他,“求求你,过来接我。布拉德,我求求你。”
注释
[1]盐柱(pillar of salt)的典故见于《圣经·创世纪》。耶和华派天使去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时,罗得和妻女得到解救;在逃亡的路上,罗得的妻子不听天使的警告,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变成了一根盐柱。
[2]Noel Coward,英国演员、剧作家、作曲家,因影片《与祖国同在》(In Which We Serve)获1943年奥斯卡荣誉奖。
[3]1945年7月28日,美国陆军航空军一架执行人员转移任务的B-25米切尔型轰炸机在浓雾中撞上了帝国大厦,事故并未破坏帝国大厦的建筑结构,但造成了14人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