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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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谁在打拳

晚上吃完饭回来后,只觉得整个人一身疲惫,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

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排列玩具胶囊,耳边还能清楚听到模拟车间轰隆轰隆的声音。

想要睡觉,但却只是累,并不困。宿舍里的其他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老大还在床上躺着,甚至阿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隐隐约约地记得下班回来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们在商量着去打篮球。我怀疑是自己做梦了,这么一天的高强度工作下来,居然还有精力去打篮球。

随后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关门声。等我清醒并起身张望的时候,宿舍里面除了我们两个已经空无一人。

哦,原来他们真的打球去了。

老大赤身裸体地睡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床被子,露出个白皙却满是毛的脚。整个房间弥漫着他的脚气味,伴随着打呼噜的声音,让我头脑有些发胀。

昨晚又去通宵了,我想。

无所事事下只好看起小说来,试图忘记这鼾声与脚臭味。就在我渐入佳境的时候,鼾声戛然而止。我抬头忘了一眼上铺,老大正一边起身一边咳嗽了起来,然后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宿舍的一切。

“现在是什么时候。”

“八点,晚上。”

“他们人呢。”

“可能打球去了。”

“那你怎么不去。”

“我太累了,打不动,全身酸软。”

“人和人的精力不能一概而论。”他笑了起来。

“是。”我想你天天去通宵说这话倒也合适。

“你那个……钱的事情问好了没。”

“没有。”

“他们打球的话在后操场。你也可以去找下他们。”

“算了,等他们回来。”

我看起了手机,只是目光不时的移向他。他就那么地裸着上半身坐着,虽然广东的冬天时常像夏天,但今天的确还没到能够赤身裸体的地步。

他的被子盖在身下,就那么坐着看着床尾的墙,一动都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有十几分钟以后,他终于动了。啥话也没说,就要下床。没想到他一条腿搭在床梯后就不动了,整个头垂下来看着自己的肚子。肚子凸了起来,直接形成了一圈,像是个轮胎,又有点像是袋鼠的口袋。

他保持那样的姿势不知道多久,大概有几分钟,期间我在想他会不会是太困了直接睡着了。那待会可能会整个人坠下来。但是没有,他的眼睛睁着。

随后他就下床了,收拾了一下衣服就去洗澡。悲戚幽怨的音乐直接从厕所里传了出来,我一直无法理解这与他性格格格不入的音乐品味。他基本不听有歌词的音乐,都是纯音乐。

偶尔听到一首有歌词的音乐,我们便会问他是什么。

“圣母颂。”他淡淡说道。

“什么颂?”

“圣母。”

“你信教?”

“没有,我听来打飞机的。”

……

阿明喜欢放经典粤语歌,类似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苦情歌,偶尔也放一些四大天王的歌曲。我觉得这跟他的文学品味一样是脱胎于家里。阿辉洗澡放的是英文歌。有时候我都不能称之为好听的旋律,他却是津津有味。问他哪里来的,他说是游戏里的配乐。阿辉通完一个游戏后便会在音乐软件找游戏里的音乐歌单,一首首听着。

他洗完澡之后整个人瞬间容光焕发,头发都翘了起来。然后就朝我这边走过来,问我在看什么。我跟他说在小说,他就不做声了。

我也不想跟他讨论,免得又被说看小白文。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他的双手直接伏在阿辉床上的栏杆上,就那么盯着我旁边的墙壁。

就在我思绪纷乱的时候他站直了起来,然后就往他床铺那边走,我心里松一口气。他很快又回来,问我要不要吃他手里的东西。我看了一下,原来是一包辣条,而且已经吃了一半,不知道开封了多久。

我说不吃,他就在我的床尾坐了下来。

“接下来没钱吃饭了。”他嚼着嘴里的辣条,漫不经心道。

“钱用的那么快?”

“上网上没了。”

“那后面怎么办。”

“小事,不是第一次没钱了,总会有办法。”

接着他爬上床,在他唯一的行李书包摸索了一阵,然后翻身下来,拿着一罐东西放在我床尾。

“这是什么东西。”

“老干妈,靠这个,够了。”

“就靠这个?”我看着那大半罐老干妈。

“哼,你不知有多香,我曾经两个月靠吃这个度过,加起来才花了两百块钱,打白饭。”

“身体没出问题?”

“没有,就是有点便秘。不是大问题,蹲久一点就出来了。”

我心想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吃才长不到一米六的。

“他们啥时候回来。”

“出去打球了,应该没那么快回来的。”

“哦,他们是怎么找到那个球场的。”

“地图啊,工厂正门和侧门旁边不是有个展牌贴了一张地图。其实不靠地图也行,就自己随便走,这里又不是多大。”

“也是。”

“你不爱去活动?”

“我累坏了,再说我也不喜欢打球这些。”

“话说到时候问出来要是降价了,你真的要走?”

他终于还是提到了这个问题,我心里的一个石头算是落了地。

尽管还在纠结,但我说道,“得走,就像老二所说的,难道给当鱼宰啊。”

“切,我跟你说,那人的话你千万别听。”

“为啥。我觉得他说的挺对的,人善被人欺。”

“大道理谁都会讲。”

“不讲大道理讲什么。”

“讲现实。”

“我不知道什么是现实。”

“你知道,只是你不认它,因为它对你不公平。”

“难道追求公平有错吗。”

“那你改得了吗,改不了就不能认死理,不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我一时语塞,觉得他几乎就像是阿明的帮凶,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恶心的招工主管。

讲完他就到阳台去了,喃喃道要开始洗屯下来的衣服了。忽然他转头看着我,我也抬头看着他。

“你听他讲过自己的事情了,要是当初自己不蹦跶,现在也已经是一个厨师了。”

说完他便直接走到了阳台,关上了阳台门。

我的嘴微微张着,不知道说什么,等一会儿才缓过来。那你呢,年纪比老二还大吧,自己还不是混的一事无成,出来打工?我不禁在心里反驳他。

之后我继续看我的小说,脑海里却频频萦绕着他讲的那些话。

“诶,你过来一下。”过了一会儿老大在阳台叫我。他叫了我几声,我才意识到是他在叫我,我一直以为是我混乱头脑里面出现的幻觉。

我走过去,看到他旁边放着一个红桶,里面堆着大半桶衣服和泛白的水。

“能借一下你的洗衣粉吗。”

“你的用完啦。”我倚在门边。

“阿明的用完了,我之前一直用他的洗衣液,昨晚跟他说了,他可能忘了买了。”

洗衣液太贵,所以我买的是一大包的洗衣粉,现在天气太冷再加上之前被水弄湿了,我那袋洗衣粉已经凝结成了很多块状。

老大从里面抓出一个粉球来,直接扔在了水里。

“不掰碎能化吗。”

“没事用的是热水,一会儿就化了。”

我看他就穿着一件长袖还有短裤,桶里泡的还有棉衣还有棉裤。风呼呼地刮着。

“多久没洗了。”

“去年穿完就没洗了。”

“你现在就穿这么点。”

“我只有一件棉衣。”

“不多买一件。”

“没必要,买那么多干嘛。”

“就像现在,洗的时候身上有件可以穿的,不会冷。”

“还行吧。我以前在工厂有件毛衣被人偷了,我也没钱买,然后从十一月到三月份我都是穿着一件长袖和外套,习惯了。”

我想起来流水线上疯婆子一个人做排列的时候说的那些话,笑了笑说道,“好像你们都习惯了一些很牛的东西。”

“就是这样,以前经历的那些事情,说出来你都不会信的。别人说你太能吃苦或者太能忍,但你不觉得是在吃苦,只是环境是这样子,你去适应了。你不会觉得很难受或是怎样,就是这样过来了。”

我倚在那里,看着老大还是忍不住去踩那桶里那块粉球。听他喃喃地说那粉球像是一块石头一样,越说越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划过了我的大脑,随着把在外面晾晒的衣服吹的东倒西歪的风,不知道去哪里了。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觉得在阳台有些冷,就回去了。

老大终于还是把洗好的衣服晾晒了起来,换下来的几桶水黑的就像是墨水一样,晾起来的衣服就是几块铁片一样在飞舞着。隔着玻璃我看到它们,觉得要是脱落的话玻璃随时能被砸破。

大概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回来了。大老远的在走廊尽头我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还有篮球打在地上的啪啪声。

我躺在床上始终睡不着,小说早已看不下去。现在我在想的已经不是要不要走,而是当阿明宣布降工资以后我应该怎么为自己留下来找一个台阶下。

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惊讶,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床板还有天花板,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让我想留下。

或许老大会挽留?不,刚才那就已经是他最后的挽留。或者让阿辉出头?阿辉只会听我的意见,或许他今晚一起出去就是一场道别。

只能看看阿良和阿明怎么说服自己了……

门被啪的一下打开了,阿辉像只豹子一样冲进了厕所。然后阿良坐在了我的床尾。

“好消息,那个调整果然是傻逼主管在狮子大开口,咱们的工资没有变。”

“那太好了。”我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睛说道,坐了起来。

阿明脱掉了上衣,扔在了地上,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说道,“一切照旧。”

“那就好,麻烦了。”

“真他妈傻逼,真的就吸人血呢,也不看看是什么社会了。”阿良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你们去干嘛了。”

“去打球,下次一起去啊。”

“行,我去看看就行,我不会打,还没看过球场呢。”

“球场倒还挺大,差不多跟学校的一样了。”

大概到十一点的时候,卧室还没有熄灯。由于大家回来得晚,有些人还没有洗漱。

工资没有变化,我心情大好,于是决定下去买瓶饮料,阿辉也让我帮他买一瓶。

就在我买完要上楼梯的时候忽然发现走廊尽头有一个黑影在动,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走过去,发现原来是老二。他脱光了上衣,正在那里对着空气打着拳,嘴里还发出呼呼喝喝的声音。

我有些疑惑地看了会儿,还是走上前去。

“老二,你在干嘛。”

“啊。”他停了下来,我注意到他把衣服扔到了一边。“说了多少遍了,叫我阿满或者满哥,不要老二老二的叫。”

“行,之前叫习惯了。”我笑笑。

他走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把石凳上的衣服捡起来,不过没有穿,只是放在腿上。

“满哥你在做啥。”

他没有说话,坐在那里,像在沉思。我站在他旁边,看着楼道灯找白了他半边脸,也照在了他健壮的胸膛上。他染着一头棕黄色的头发,梳着厚厚的斜刘海,眼睛小小的,此时此刻却是很有神。

“哦,没事,在打拳。”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下来干嘛。”他转过头来,然后他看到了我手里的可乐,嘿嘿笑了一下。

“这瓶给你吧。”我把手中的另一瓶可乐递了过去。

“谢谢啊。”他灿烂地笑起来,接过去可乐,一下子喝下去三分之一。

“满哥你大半夜打啥拳啊。”

“哪里有大半夜了,才十一点好不好。”

“大伙都在洗澡了,你一个人在这打拳做啥,没跟他们一起去打球吗。”

“有,打球回来了。就是因为今天运动了,所以……没运动够。”他笑笑。

“噢噢。”

“在流水线上做久了都要成一块木头了。得运动一下。”

“是啊,流水线挺枯燥的。”

“这种地方不能多待,待久了人就傻了知道吧。人要活得像个人样,不能活成一块木头。”

我点点头,不自觉地想到了老大讲的话。

“对了你工资情况怎么样了。”

“刚才回去阿明和阿良跟我说了,没有变。”

“那就成,要是他们敢宰你你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满哥,你一直都这么潇洒的吗。”我说着不禁笑了出来。

他摇摇头。“其实,潇洒只是为了出自己心中的一口气,是做给别人看的。”

“你都明白这些事了,你还让我走。”

“不走不行,换我我也走。说是这么说,感情上接受不了。”

我恍惚间觉得的确如此,就点点头。

“你坐吧。”他拍拍旁边的走廊石椅,“反正事情已经落地了,你也不能那么着急回去。”

我坐了下来,看到他身上渗出了涔涔汗珠,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我和满哥还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过。

“对了,我那本书你看了没有。”

“大概翻了翻。”

“那行,我现在跟你讲话术啊。就假如你现在是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发达了,然后我要找你办点事,我应该这么说……”

他开始装模作样地说起来,我不禁大笑起来,还笑个不停。其实他倒还是按照那些话术在讲,只是现在他袒胸露背,梳着个黄毛刘海,真的让我觉得很违和。再加上他刻意提高了语调,配合上佯装严肃的表情,直戳我的笑点。

他不再说,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似乎因为我在刻意捣乱而不满。

我只好收住了笑容,让他再讲一段。

“好,现在假设你是我的老板,我干了三年的活,现在想涨工资。”

“好,你说。”

他开始认真地再说,加上手势还有尊称,表情也很到位,我不笑了,突然发现,原来他并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把那本手册当真了。

他大概讲了两分钟,“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不错,要是我是你老板,会考虑给你加工资的。”

“你说真的吗。”

“真的。”

“不是,你瞎说的,你是我朋友,所以你会这么说,说不定那老板都不会让我说完。”

“也有这个可能,你一开口还没表演完他就叫你滚,还让你顺便把门带上。”我笑了起来。

“然后你出门前定睛一看,嗯?他桌子上就放这那本话术,还是两本,新版的你甚至都没看过。”

我大笑了起来。“不过刚才确实说的不错。”

“是吧。”

“对。”

“说完我感觉还是没啥用,有时候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你又想说回我工资那事。”

“没,我只是自顾自在说,不过的确也对得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要倒回去想才知道,有时候你想也想不明白。”

“不明白啥。”

“就一切没有照着来,但是就是发生了。”他看着前面的墙壁上的马赛克,顿了顿,“陈仰,我现在27了,我感觉这些年来,稀里糊涂,就走到了这般境地。”

我脸色茫然地看着那幅马赛克墙,不知道该说什么,每块马赛克拼在一起,似乎有规律可循,又像是杂乱无章。

“不想了,想再多也没用。”他拍拍我的背,站了起来,“以后别忘了叫我满哥。”

“行。”我笑了起来,感觉被抽离的灵魂回到了身体里。

他说完也笑了起来,旋开可乐瓶盖大口喝起来,一下子喝了三分之一,“这味真冲。”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

我有些诧异,还在琢磨他那句话,想到我那天躺在床上看着上铺床板时候思考的东西。就在我要跟满哥分享我的想法的时候,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还不走,晚点我没有热水洗澡了。”

我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到了楼梯口,又往超市走去。

“诶,你去哪里。”

“去给阿辉买可乐,你那瓶是他的。”

楼道口传来了他爽朗的笑声,“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