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齣 传歌
癸未二月
【秋夜月】（小旦倩妆扮鸨妓李贞丽上[108]）深画眉，不把红楼[109]闭；长板桥[110]头垂杨细，丝丝牵惹游人骑。将筝弦紧系，把笙囊巧制。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111]。妾身姓李，表字贞丽，烟花妙部[112]，风月名班；生长旧院[113]之中，迎送长桥之上，铅华未谢[114]，丰韵犹存。养成一个假女[115]，温柔纤小[116]，才陪玳瑁之筵；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这里有位罢职县令，叫做杨龙友[117]，乃凤阳督抚马士英[118]的妹夫，原做光禄阮大铖的盟弟，常到院中夸俺孩儿，要替他招客梳栊[119]。今日春光明媚，敢待好来也[120]。（叫介）丫鬟，卷帘扫地，伺候客来。（内应介）晓得！（末扮杨文骢上）三山景色供图画[121]，六代风流入品题[122]。下官杨文骢，表字龙友，乙榜县令[123]，罢职闲居。这秦淮名妓李贞丽，是俺旧好，趁此春光，访他闲话。来此已是，不免竟入。（入介）贞娘那里？（见介）好呀！你看梅钱[124]已落，柳线才黄，软软浓浓，一院春色，叫俺如何消遣也。（小旦）正是。请到小楼焚香煮茗，赏鉴诗篇罢。（末）极妙了。（登楼介）帘纹笼架鸟[125]，花影护盆鱼。（看介）这是令爱[126]妆楼，他往那里去了？（小旦）晓妆未竟，尚在卧房。（末）请他出来。（小旦唤介）孩儿出来，杨老爷在此。（末看四壁上诗篇介）都是些名公题赠，却也难得。（背手吟哦介）
【前腔】（旦艳妆上）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127]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128]。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见介）老爷万福[129]！（末）几日不见，益发标致[130]了。这些诗篇赞的不差。（又看惊介）呀呀！张天如、夏彝仲[131]这班大名公，都有题赠，下官也少不的和韵一首。（小旦送笔砚介）（末把笔久吟介）做他不过，索性藏拙，聊写墨兰数笔，点缀素壁罢。（小旦）更妙。（末看壁介）这是蓝田叔[132]画的拳石[133]。呀！就写兰于石旁，借他的衬贴也好。（画介）
【梧桐树】绫纹素壁辉[134]，写出骚人致。嫩叶香苞[135]，雨困烟痕醉。一拳宣石墨花碎[136]，几点苍苔乱染砌。（远看介）也还将就得去；怎比元人潇洒墨兰意[137]，名姬恰好湘兰佩[138]。
（小旦）真真名笔，替俺妆楼生色多矣。（末）见笑。（向旦介）请教尊号，就此落款。（旦）年幼无号。（小旦）就求老爷赏他二字罢。（末思介）《左传》云：“兰有国香，人服媚之”[139]，就叫他香君何如。（小旦）甚妙！香君过来谢了。（旦拜介）多谢老爷。（末笑介）连楼名都有了。（落款介）崇祯癸未[140]仲春，偶写墨兰于媚香楼，博香君一笑。贵筑[141]杨文骢。（小旦）写画俱佳，可称双绝。多谢了！（俱坐介）（末）我看香君国色[142]第一，只不知技艺若何？（小旦）一向娇养惯了，不曾学习。前日才请一位清客[143]，传他词曲。（末）是那个？（小旦）就叫甚麽苏昆生[144]。（末）苏昆生，本姓周，是河南人，寄居无锡。一向相熟的，果然是个名手。（问介）传的那套词曲？（小旦）就是玉茗堂四梦[145]。（末）学会多少了？（小旦）才将《牡丹亭》学了半本。（唤介）孩儿，杨老爷不是外人，取出曲本快快温习。待你师父对过，好上新腔。（旦皱眉介）有客在坐，只是学歌怎的。（小旦）好傻话，我们门户人家[146]，舞袖歌裙[147]，吃饭庄屯。你不肯学歌，闲着做甚。（旦看曲本介）
【前腔】（小旦）生来粉黛围，跳入莺花队[148]，一串歌喉，是俺金钱地。莫将红豆轻抛弃[149]，学就晓风残月坠[150]；缓拍红牙，夺了宜春翠[151]，门前系住王孙辔。
（净扁巾、褶子[152]，扮苏昆生上）闲来翠馆[153]调鹦鹉，懒去朱门[154]看牡丹。在下固始苏昆生是也，自出阮衙，便投妓院，做这美人的教习，不强似做那义子的帮闲么。（竟入见介）杨老爷在此，久违了。（末）昆老恭喜，收了一个绝代的门生。（小旦）苏师父来了，孩儿见礼。（旦拜介）（净）免劳罢。（问介）昨日学的曲子，可曾记熟了？（旦）记熟了。（净）趁着杨老爷在坐，随我对来，好求指示。（末）正要领教。（净、旦对坐唱介）
［皂罗袍］[155]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净）错了错了，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不可连下去。另来另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净）又不是了，丝字是务头[156]，要在嗓子内唱。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净）妙妙！是的狠了，往下来。
［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
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净）这句略生些，再来一遍。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闲凝盼，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的圆。
（净）好好！又完一折了。（末对小旦介）可喜令爱聪明的紧，不愁不是一个名妓哩。（向净介）昨日会着侯司徒的公子侯朝宗，客囊颇富，又有才名，正在这里物色[157]名姝。昆老知道么？（净）他是敝乡世家，果然大才。（末）这段姻缘，不可错过的。
【琐窗寒】破瓜碧玉[158]佳期，唱娇歌，细马骑。缠头掷锦[159]，携手倾杯；催妆艳句[160]，迎婚油壁[161]。配他公子千金体，年年不放阮郎归[162]，买宅桃叶春水[163]。
（小旦）这样公子肯来梳栊，好的紧了。只求杨老爷极力帮衬，成此好事。（末）自然在心的。
【尾声】（小旦）掌中女好珠难比[164]，学得新莺恰恰啼，春锁重门人未知。
如此春光，不可虚度，我们楼下小酌罢。（末）有趣。（同行介）
（末）苏小[165]帘前花满畦，（小旦）莺酣燕懒隔春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