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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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每个时代都有成就最高的文学体裁,而五四时期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散文创作都堪称独领风骚。鲁迅就曾说过,五四时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而在现代散文群星璀璨的夜空中,朱自清无疑是耀眼的一颗明星。

朱自清最具经典性的散文名篇,无疑是《背影》与《荷塘月色》,而这两篇散文,也大体上代表了朱自清散文的两种基本的文体风格。

五四以来现代散文的一种占据主导地位的美学风格和语境氛围,是朱自清本人所概括的“谈话风”。胡适在1922年谈到白话散文的趋势时曾经说:“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朱自清在《内地描写》一文中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称这种风格的散文“像寻常谈话一般,读了亲切有味”,表现出的是一种“谈话风”。他自己的《背影》正是这种“谈话风”语体特征的忠实体现。

在《说话》一文中,朱自清进一步从文章哲学的意义上讨论这种“谈话风”,称谈话风散文所遵循的是一种“用笔如舌”的标准,但“古今有几个人真能‘用笔如舌’呢”?可见把文章写得像谈话一样,是一个并不容易抵达的境界。朱自清本人的相当一部分散文正是力图实践这种用笔如舌的“哲学”,以口语为基础,追求浅白晓畅、通俗明了。读朱自清的散文,你会感受到一个诚实与真挚的作者在邀请你进入他的与老友谈天式的现场,在与你面对面地悉心地轻松地对话,他的散文中也就有了一种随意交流的谈话气氛。连朱自清选择的语气和腔调也让你体会到一种亲昵而和婉的韵味,如他喜欢用“呢”“吧”等语气助词,使句子增加了温馨的感情色彩;喜欢用“儿”化词汇,也使句子携上了几分亲昵,一派轻松和谐的气氛跃然纸上。

或许正是出于这种自由交流的自觉和渴望,朱自清也常常在散文中引入第二人称“你”。“你”有时是一个特定的对象,如《一封信》《给亡妇》。《一封信》中的“你”是一个被朱自清称作S兄的喜欢喝酒、喜欢骂人又不乏天真的老朋友;《给亡妇》中的“你”则是作者已经过世三年的妻子。《给亡妇》之所以是悼亡类散文中感人至深的精品,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作者向亡妻“你”的情深意切的倾述。朱自清散文中更多的“你”则并非一个现实中的具体人物,而是作者虚拟了一个交流的对象或者直接指涉的是读者。如《匆匆》《儿女》《“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等。“你”的出现,使读者与作者之间缩短了心理距离,仿佛在想象中自己确乎成为散文中的那个“你”面对面聆听作者的谈话,从而有效地利用了读者的“角色代入”和情感认同的心理。“你”的高频度的运用,是作者与读者拉进距离的重要技巧,它使读者直接介入作者的话语空间,登堂入室而不是被作者拒斥于门外。

朱自清散文中的惯用语式是“你想”“你知道”“你我”,在这种语式中,“你”并不是沦为作者“我”的客体,去单方面地接受“我”的训导,而是保持着自己作为独立存在的另一个主体,或者与“我”一样具有自己的主体性,而与作者在心灵相契的前提下一同去思想去感知,进而认识与感受世界。作者由此春风化雨般地引导读者认同他所信奉的写作信念:即作者与读者之间是一种平等交流对等对话的关系。在这种作家与读者平等共存的关系的背后,则是一个时代的自由宽松的文化气氛的反映,显示着由五四开端的一种自然而开放的心态,以及一种渴望交流与沟通的理想化的人际关系。

或许正因如此,朱自清所代表的这种“谈话风”散文一度被认为是“理想的文学”,譬如作家李广田在《谈散文》中即把朱自清的《背影》称为散文的“正宗”。

朱自清另一种风格的散文,是以《荷塘月色》为代表的一系列写景抒情的“美文”。在这类散文中,朱自清继承了中国传统散文和诗歌美学,追求“意境”的营造,善于从主观化的“意”——情思和意绪——以及客观对象和景物中寻求一种具有统摄性的调子,这种调子有时是美感,有时是氛围,有时是色彩,有时是韵味,有时是情调,而这种具有审美统一性的“调子”构成的是朱自清抒情写景散文的灵魂,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春晖的一月》《绿》《白马湖》《说扬州》《松堂游记》等散文中都有不同的体现。《荷塘月色》中那种“淡淡的”风致,《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的“桨声”和“灯影”的缥缈朦胧,《绿》中梅雨潭那醉人的绿意……都构成了朱自清所追求的统摄每篇散文所营造的意境的灵魂。

上述散文都是朱自清抒情写景的佳构,但有些作品的写作未免过于精心,是精雕细刻的产物,给人些许“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相比之下,更多读者可能更欣赏《背影》这类谈话风散文中“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境界。

但是假如读者真的相信朱自清这样的散文大家只是把家长里短的闲话如实抄录在纸上就能敷衍成经典,那就未免天真了。朱自清即使在创作《背影》这类谈话风散文中,也有匠思巧运,给人看似寻常却奇崛之感。与《荷塘月色》精致到雕琢的华美语言相比,虽然《背影》几乎通篇都是大白话,但晓畅中有深味,简单中有厚重,纯朴中有复杂,看似淡化了情感强度却同时获得了更深沉丰厚的底蕴。这种深沉的底蕴首先来自作者在开头拟定的回忆性的叙事姿态:“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第一句就拉开了作者与“背影事件”之间的时间距离,而在回忆中,这种时间距离会化作审美和温情的距离。尤其到了结尾作者援引了父亲信中的一句话,“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由此念及自己对待父亲的“不好”,思念也便化为悔恨,而回忆的时间距离则使思念和悔恨都倍加放大。《背影》真正写的正是作者对父亲的悔恨之情,以及伴随着悔恨的怜悯情怀。这种怜悯在《背影》一开头就以“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做情感背景的铺垫,待到目睹父亲爬越铁道的动作的笨拙迟缓,则把朱自清的怜悯和悔恨推到情感的高潮。父亲的动作越是不潇洒和笨拙,作为儿子的朱自清越有不忍和怜悯,而怜悯则是《背影》中更深层的情感内涵。由此可以捕捉到朱自清散文的一大魅力,即蕴藉而丰富的情感容量,从中也可以见出朱自清的质朴而深情的性格与为人。

因此,读朱自清的散文,最终令读者受益的,正是这种人格和精神的磨砺,尤其是在谈话风散文中,最能使人感受到作者的人格。读朱自清散文,也须同时了解和领悟其人,他的散文也最忠实地印证了“文如其人”的说法。在某种意义上,朱自清堪称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典范,而当得起这种典范人格的作家是为数不多的。如俞平伯称朱自清“蓄道德,能文章”,郑振铎赞誉其是“最有良心的好人与学者”,李广田认为其有“最完整的人格”,沈从文则评价其“凡事平易而近人情,拙诚中有妩媚,外随和而内耿介”,近于“历史中所称许的纯粹君子”。读朱自清的散文,也使我们读者感受到一种内在的道德风范与强烈的人格魅力。

朱自清的散文写作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富有学术性的学者散文和有政论性的夹叙夹议的说理文。朱自清是典型的学院派,但学术随笔写得毫无经院腔和学究气,如《说话》《论自己》《论诚意》《论雅俗共赏》等,真正做到了深入浅出,雅俗共赏;而《憎》《生命的价格——七毛钱》《白种人——上帝的骄子!》《执政府大屠杀记》《论气节》等则体现了朱自清的社会担当、政治关切、介入意识和底层情怀。其中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论气节》中对中国知识分子气节问题的讨论。

在写于1947年的《论气节》中,朱自清指出“气节是我国固有的道德标准”,“是所谓读书人或士人的立身处世之道”,而在青年一代知识分子那里,气节又被赋予了“正义感”和“行动”能力。朱自清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也正实践了“正义感”和“行动力”,从而成为中华民族骨气和精神的象征。正像毛泽东在著名的《别了,司徒雷登》中所作出的经典评价:“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还有什么比这种代表民族性的英雄气概和精神力量更能令人长久铭记呢?朱自清的散文,终将以其情感、美学、人格和精神领域的魅力,穿越历史时空,成为中国文学和民族精神的一笔弥足珍贵的财富。

吴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