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随谈
一
在中学校毕业是辛亥那一年。并不曾作升学的想头;理由很简单,因为家里没有供我升学的钱。那时的中学毕业生当然也有“出路问题”;不过像现在的社会评论家杂志编辑者那时还不多,所以没有现在这样闹闹嚷嚷的。偶然的机缘,我就当了初等小学的教员,与二年级的小学生作伴。钻营请托的况味没有尝过,照通常说,这是幸运。在以后的朋友中间有这么一位,因在学校毕了业将与所谓社会面对面,路途太多,何去何从,引起了甚深的怅惘;有一回偶游园林,看见澄清如镜的池塘,忽然心酸起来,强烈地萌生着就此跳下去完事的欲望。这样伤感的青年心情我可没有,小学教员是值得当的,我何妨当当:从实际说,这又是幸运。
小学教员一连当了十年,换过两次学校,在后面的两所学校里,都当高等班的级任;但也兼过半年幼稚班的课——幼稚班者,还够不上初等一年级,而又不像幼稚园儿童那样地被训练的,是学校里一个马马虎虎的班次。职业的兴趣是越到后来越好;因为后来几年中听到一些外来的教育理论和方法,自家也零零星星悟到一点儿,就拿来施行,而同事又是几位熟朋友的缘故。当时对于一般不知振作的同业颇有点儿看不起,以为他们德性上有污点,倘若大家能去掉污点,教育界一定会大放光彩的。
民国十年暑假后开始教中学生。那被邀请的理由有点儿滑稽。我曾经写些短篇小说刊载在杂志上。人家以为能写小说就是善于作文,善于作文当然也能教国文,于是我仿佛是颇为适宜的国文教师了。这情形到现在仍然不变,写过一些小说之类的往往被聘为国文教师,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还不曾有人切实注意过。至于我舍小学而就中学的缘故,那是不言而喻的。
直到今年,曾经在五所中学三所大学当教员,教的都是国文;这一半是兼职,正业是书局编辑,连续七年有余了。大学教员我是不敢当的;我知道自己怎样没有学问,我知道大学教员应该怎样教他的科目,两相比并,我的不敢是真情。人家却说了:“现在的大学,名而已!你何必拘拘?”我想这固然不错;但是从“尽其在我”的意义着想,不能因大学不像大学,我就不妨去当不像大学教员的大学教员。所惜守志不严,牵于友情,竟尔破戒。今年在某大学教“历代文选”,劳动节的下一天,接到用红铅笔署名“L”的警告信,大意说我教的那些古旧文篇,徒然助长反动势力,于学者全无益处,请即自动辞职,免讨没趣云云。我看了颇愤愤:若说我没有学问,我承认;说我助长反动势力,我恨反动势力恐怕比这位L先生更真切些呢;倘若认为教古旧文篇就是助长反动势力的实证,不必问对于文篇的态度如何,那么他该叫学校当局变更课程,不该怪到我。后来知道这是学校波澜的一个弧痕,同系的教员都接到L先生的警告信,措辞比给我的信更严重,我才像看到丑角的丑脸那样笑了。从此辞去不教;愿以后谨守所志,“直到永远”。
自知就所有的一些常识以及好嬉肯动的少年心情,当个小学或初中的教员大概还适宜。这自然是不往根柢里想去的说法;如往根柢里想去,教育对于社会的真实意义(不是世俗认为的那些意义)是什么,与教育相关的基本科学内容是怎样,从事教育技术上的训练该有哪些项目,关于这些,我就与大多数教员一样,知道得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