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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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死生生

今年春节回故乡探亲,离着村子还有很远,就看见了那片墓园——那个中间立着几株松树和柏树的村人公墓。分明地,觉得它比自己当初离家时大了许多,心里不觉一沉:又有人被送进了那里歇息?果然,进了村头一眼就看见瞎爷爷家的院门上没有贴红纸春联,贴的是一副黄纸联:有心思亲亲不在,无心过年年又来。这么说,瞎爷爷是不在了,那个长年提一根烟袋、拉一头绵羊的独眼老人已经走了;那个常常独自坐在门前吃饭喝酒的老汉从此离开了我们。我再也听不见他殷勤让我喝酒的声音:小子,过来抿一口!再也看不到他牵了羊在田野漫步的悠闲样子了。瞎爷,我们真是阴阳两界分了。

进了家和母亲聊起来才知道,当初送我去当兵的绪子叔也已去世了。绪子叔当年是生产大队的支部副书记,正是在他的支持下,我才得以当了兵。倘若不当兵,我如今仍会在村里种地,我不会像现在这样住在北京城里,更不可能有时间整日坐在屋里读书写字。我心里永远感激绪子叔帮我走出了人生关键的一步。我记得我入伍离家的前一天,曾想带一份礼物去向绪子叔表示心中的谢意,可家里当时又实在拿不出钱去买贵重东西,最后没办法,我只好用两个鸡蛋去换了一盒两毛钱的“白河桥”香烟。绪子叔看见那盒香烟后,叹口气说,你们家的家底我知道,你不该再去胡花钱,到队伍上好好干吧,争取能当上一个军官……绪子叔,我如今能为你买好烟抽了,你却已经走了。

邻居告诉我,村里和我同辈的那个身体异常强壮的二哥,也因为得病去世了。这消息令我很吃惊,二哥大我也就十来岁,我们当年一起在麦场上摔跤玩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他竟也已去了彼界。我至今还记得,他当兵复员回村是在一个黄昏,他回来时领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媳妇,那位二嫂站在黄昏时的光线里,一双美目四下里顾盼,我当时非常惊奇:女人竟可以长得这样美丽!我在心里为二哥高兴,不过同时也对他生了一点妒忌。我还记得,二哥复员后在村上当了保管员,每当分粮分菜分柴时,他总要多少给我家一点照顾,他那样做自然不合村上的规定,可对于处于极端贫穷中的我的家庭十分宝贵,曾令当年刚懂世事的我感觉到了人间的温暖。二哥,你为何要走得这样急切?你有儿有女,现在的年龄正是享福的时候,为什么要去睡到公墓里?

更使我意外的是,晚我一辈,按辈分向我叫爹的一个近门媳妇茯芩,竟也死了。茯芩在我们村里的晚辈媳妇中,是长得最好的一个,身条、脸盘、眼睛,都让人看着特别顺眼。一说话就带着笑意,让看到她的人都能感觉到她的善良和温顺。她生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模样都长得很周正,人们平时都夸她儿女双全是有福气的人。她还特别勤快,无论是家里活儿还是地里活儿,她都做得麻利而有套路。我曾和妻子说起过,茯芩要是生活在城市,穿上时髦的衣服,做做头发,戴上首饰,那肯定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会把许多演员比得没了颜色。没想到恰恰就是她,会在三十二岁的年纪上告别这个世界。母亲说起茯芩的死因,连连叹息。原来这茯芩虽身在农村,心气却很高,一心想让儿子能通过上学走出农村,到外边去干番事业,没想到这儿子偏偏贪玩,书一点也读不进去,早早辍学在家里。茯芩早婚,十七岁生下儿子,眼见已经十几岁的儿子没有任何向上的愿望,她绝望了。在一次对儿子的劝说遭顶撞之后,她愤而拿上农药去田野服了毒。那是令全村人震惊的一刻,所有的女人都为她流下了眼泪。茯芩,你拿生命和还没有完全懂事的儿子赌气,不是在犯傻呀?!

我算了算,在我参军离家的三十年间,我们这个村子,死了五十多个人。新增五十多座坟墓,那片公墓当然要变大了。我是在一个朝阳初升的早晨走进公墓的,那一座座坟墓没有让我感到害怕,只让我感到了一丝怅惘:那些我所熟悉的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变成了一堆无知无觉的土?人挣扎一生落此结果是不是有点太残酷?上帝如此安排人的归宿依据的是什么道理?我望着一点一点升高的朝阳,忽然意识到,什么事情都是有升有落,如果太阳只升不落,那会是一个什么结局?如果人是一种只生不死的动物,那地球将怎样安排如此多的生命?

从墓地里出来,正是大人们下地干活孩子们上学的时辰。我走上大路,迎面碰上了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他们不认识我,我自然也不认识他们,问起他们父母的名字,我也大多不认识。是呀,他们父母生下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家。一位已下地干活的本家叔这时由地里走过来,向我一一介绍那些孩子都是谁家的孙子孙女,我努力在那些孩子的脸上辨认他们爷爷奶奶的面影。啊,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延续着。本家叔告诉我,我当年出去当兵时,村里有一百四十多口人,现在,全村有三百六七十个人。三十年时间,死去了五十多人,净增了二百多人,生的远远超过了死的。也因此,村子才显出一派兴旺景象。

近午时分,村子里响起了唢呐声,邻居婶子告诉我,是村东头青山的儿子娶媳妇。我说,村子里又要添一个人了。婶子笑着更正我的话:不是添一个人,至少要添两个人,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就又要有孩子出生了。我走上村中的大路,从远处看着那长长的迎亲队伍,听着那热闹的喧嚷声,被墓地引发的那份不快不知不觉消失,心里也渐渐高兴起来。正午的村子笼罩在婚礼所带来的喜庆气氛中,连牛叫、狗吠听上去也分外亲切。

临离家那天的黎明时分,忽然有人拍门叫母亲,我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后又沉沉睡去。起床后正看见母亲手里捏着红鸡蛋满面笑纹地走进院里,问起才知道,邻家的媳妇要生产,怕出意外,才把曾当过接生婆的母亲叫了过去。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问。母亲高兴地答:一个胖小子!

我那天拎了包离家时,邻家的那个婴儿正在哭闹,响亮的婴啼和着村中清晨时分的各种声音,让人心神为之一振。我那刻望着村外的那片公墓在心里说:死去的各位乡亲,你们安心歇息,不管你们当初的死因是啥,都心平气和吧,有生有死才是世界,生生死死才是人间。反正我们有后人,村子的将来就交由他们去操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