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散文(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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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和画笔的鲜活

永玉从北京打电话来,说他的《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要重印了(今年十月,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要我写一篇小序。近来实在写序写怕了,每逢接到“命令”,总是胆战心惊,千方百计想躲避。但这回却两样,我读过这本书,觉得写得极好,留下的印象深刻而鲜明。在新印本前说几句话,是愉快而光荣的事。赶忙从书架上找出了原书。我的书杂乱放置,要找一本是非常困难的。这次却不然,一索而得。看看题属,还是一九九五年十二月永玉过沪时相赠,是送给内人和我的。光阴似箭,转眼十二年过去,现在只能由我一个人把玩欣赏了。什么是“故人”“旧侣”,这就是了。

过去画人文士常常自己或由旁人品评自己的艺术成就,如“诗第一,画次之……”之类,往往是不大靠得住的。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也许是自谦,也许不是,内藏玄机多多,不可尽信。永玉是个“好弄”之人,木刻、绘画、雕塑、造型艺术……之外,尤好弄笔。散文、电影剧本、新诗、杂文……样样来得。在我的私见,他的画外功夫,以散文为第一。他的散文写作,也包括了许多方面。如极简短的配画的语录体短文,包含丰富的哲理意蕴;扩而广之的《水浒》人物画,题画不过简短的一两句,却能片铁杀人。如他画在五国城的大宋道君皇帝,如北宋名妓李师师,尽管她与周邦彦的故事,经王国维考证是莫须有的传说,却无妨作为画题。有时我觉得考据家往往是艺术破坏者,他们将许多美好的传说都糟蹋了。考据家破坏了多少人间好梦,但诗人画家却视而不见,任意而行。照旧说都是可以“浮一大白”的。

散文的范围极广,其中自然包含了游记一种。游记的写法也有多种,有柳子厚《永州八记》,也有陆放翁的《入蜀记》,风格各异,写法亦不同。但触景生情,其随笔所生的感慨却绝不可少。好的游记之有别于旅行考察报告者在此。这本美丽的小书也应是游记,也应该如此看待、衡量。

我同意作者对徐志摩的评价,他的极限功绩是为一些有名的地方取了令人赞叹的好名字,如“康桥”“香榭丽舍”“枫丹白露”“翡冷翠”……至于他自己,不过是一位漫游巴黎的“大少爷”而已。

关于意大利、法国,我自然是“心仪”的,但只有资格作为一个“卧游”者,随着作者的“画笔”领略一些美丽的碎屑。此外,也有些许篇章,和个人有些牵连,因而感到浓厚的趣味。如作者写他与林风眠交往的故事。

永玉记在杭州初访林风眠,那位经林夫人用法国腔国语教熟的应门小童,举止声口,真是活画。后来在上海南昌路住在马国亮隔壁的林风眠,又另是一番光景了。我是常到马家去玩的,却没有请马国亮介绍去访问过大师,仅有一次是跟朋友一起去的,见到了这位自称“好色之徒”的大画家。友人唐云旌极佩服大师的作品,但画价高昂,买不起,又不敢索画。后来我在巴金家里看到挂在客厅里的一幅林风眠的秋鹭。巴金说,林风眠在去香港前,整理存画,分赠友人。巴金说:“你不早说,他的画还送不完呢!”

读原书的“后记”,发现这样几句:

女儿小时候对我说:“爸爸,你别老!你慢点老吧!”

她都大了,爸爸怎能不老呢?女儿爱爸爸,天下皆然。

到“文革”中,女儿八九岁了。

“爸爸,你别自杀,我没进过孤儿院啊!怎么办?爸爸!”

我拍拍她的头说:

“不会的!孩子!”

写这篇后记时,永玉六十八岁。今年几岁了?唉!我们都老了,也都能体会到“女儿爱爸爸”这句“天下皆然”的“真理”。

希望我们都能保持“特别之鲜活”的脑子,像《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中的文字和画笔似的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