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297)
在世界历史中,总有半个世纪是很可观的,因为它的物质不断向前流动,总有些事情在发生。反之,在文学历史中,同样的时间却根本不算什么;正因为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粗陋的尝试与它无关。这样,人还呆在五十年前那个地方。
为了说明这一点,不妨拿行星轨迹的形象来设想一下人类认识的进步。那么,且以托勒密的本轮[7]代表人类在每次重大进步之后不久往往陷入的歧途,本轮每转一周,人类仍然位于它进入歧途之前的地方。可是,伟大的头脑真正引导人类在那个行星轨道上前进,却并没有每次跟着那个本轮转。由此可知,为什么名垂后世是以丧失同代人的喝彩为代价而获得的,反之亦然。——例如,费希特和谢林的哲学,最后以黑格尔的哲学漫画到达顶峰,就是这样一个本轮。这个本轮是从康德最后画到那儿为止的一个圆圈开始的,后来我又在那儿接着把它继续画下去: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上述假哲学家及其他几位却在转他们的本轮,现在刚刚转完,跟着他们一起转的公众这才意识到,他们原来就在他们当初出发的地方。
与这个事态进程相关的是,我们看见大约每三十年科学、文学和艺术的时代精神要公开宣布一次破产。这就是说,在这段时期里,一再发生的错误会加重到在其荒谬行径的压力下崩溃下来,同时它们的对立面也随之增强了。于是情况发生转化:现在常常是一个相反的错误接踵而来。按其周期性的循环来表示这种事态进程,应当是文学史恰当的实用性的素材:但是,文学史却很少关心这一点。此外,由于这段时期相对短暂,其资料往往难于从遥远时代搜集:所以,人们可以极其方便地在自己的时代观察事情。如果想从实际科学中来举这方面的例子,就可举维尔纳[8]的《海王星地质学》一书。不过,我仍坚持上面已经举过的、离我们最近的例子。在德国哲学中,紧接着康德的光辉时期,乃是另一个时期,人们不是说服而是致力于压服,不是做到彻底、明白而是致力于浮华、夸张,特别是晦涩难懂;甚至于不是寻求真理而是耍阴谋诡计。这样,哲学便根本不可能进步。最后便是这一整个学派及其方法的破产。因为在黑格尔及其同伙身上,一方面既是信口雌黄的厚颜无耻,另方面又是胡吹乱捧的厚颜无耻,连同想整个做得冠冕堂皇的明显意图,达到如此巨大的规模,以致最后大家的眼睛不得不盯在整个坑蒙拐骗上,经过某种程度的揭露,上面的保护收回去了,捧场也就没有了。这是所有曾经有过的哲学垃圾中最卑劣的一种,以费希特和谢林为先例,他们也被它拖进了名誉扫地的深渊。由此显示出在德国紧接康德之后一百年的上半叶整个哲学界的不够格,可同时人们还对外国夸耀德国人的哲学才能,特别是自从一位英国作家带着恶意的嘲讽,把他们称为思想家的民族之后。
但是,谁想要从艺术史中证实这里提出的本轮说的普通模式,只须观察一下在上个世纪,特别是它在法国的继续发展中,仍然兴旺的贝尔尼尼[9]的雕塑流派,它所表现的不是古代的美,而是普通的自然,不是古代的单纯与优雅,而是法国舞场的礼仪。经过温克尔曼[10]的指摘,接着发生向古代流派的回归,它便宣告破产了。——本世纪头二十五年还从绘画中提供了一个证据,这段时间原来仅仅把艺术当作中世纪宗教虔诚的手段和工具,从而选择教会题材作为它的唯一主题;现在这些题材已为缺乏那种信仰的真正严肃性的画家们所采用,但是他们经过上述迷误之后,却以弗朗赛斯柯·弗朗西亚,彼特罗·裴鲁基诺,安基洛·达·菲索尔[11]等人为楷模,甚至比继他们之后的真正大师们更重视这些画家。关于这种迷误,并因为在诗歌中同时流行过类似的尝试,歌德写了《教士游戏》这篇寓言。连这个流派后来被认清是以奇思怪想为基础,也一样宣告破产了,接着发生了向自然的回归,显示在各种风俗画和生动场景中,尽管有时流于平凡。
与人类进步的上述过程相适应,文学史就其大部分而论,乃是一个怪胎陈列室的目录。这些怪胎赖以最长久地保存下来的酒精是猪皮。[12]另方面,也不需要在那里寻找少数顺产:它们仍然活着,可以在世界上到处遇见它们,它们作为不朽之作带着永远新鲜的青春气息出现。只有它们才构成前一节所说的真正的文学,它的角色不多的历史我们从青年时期起,就从所有有文化的人们口中,而不是从教材简编中学到了。——近来流行阅读文学史的偏执狂,为了能够侈谈一切,而不真正了解任何什么,对此我推荐利希滕贝格最值一读的一段,见旧版第二卷第三百〇二页。
阿波罗与达芙妮 〔意〕贝尔尼尼作
冥王劫持普罗索宾娜 〔意〕贝尔尼尼作
巴托罗莫·比安奇尼 〔意〕弗朗赛斯柯·弗朗西亚绘
自画像 〔意〕彼特罗·裴鲁基诺绘
圣劳伦斯施舍 〔意〕安基洛·达·菲索尔绘
我倒真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试写一本悲惨的文学史,写一写各个民族尽管把最高的自豪置于他们所拥有的大作家和大艺术家身上,而在后者生前究竟是怎样对待他们的;让我们看看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善与真是怎样不得不对每次猖獗一时的假与恶进行那场无休止的斗争;描述一下每个艺术部门中几乎所有真正的人类启蒙者、几乎所有大师们的殉道事迹;给我们讲讲他们除开少数例外,得不到赞赏,得不到同情,也没有门徒,一直在贫困和不幸中潦倒下去,而名誉、荣耀和财富却注定为其不称职的同行所占有,于是他们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仿佛以扫出门为父亲狩猎野物,而雅各乔装打扮在家中骗取父亲的祝福[13];还应谈到,尽管发生这一切,他们对于事业的爱却使他们保持正道,直到最后这样一位人类的教育者的艰苦斗争大功告成,不朽的桂冠向他招手,这对他意味着:
沉重的甲胄化为羽衣,
痛苦短暂,欢乐永续。[14]
[1] 希罗多德(公元前484—前425),希腊史学家。
[2] 薛克斯(公元前519—前465),波斯国王。
[3] 塔勒,十八世纪德国通用银币。
[4] 施平德勒(1796—1855),德国作家,模仿司各特写历史小说;布尔沃,即布尔沃—利顿(1803—1873),英国小说家,著有《庞贝的末日》;欧仁苏(1804—1857),法国作家,著有《巴黎的秘密》。
[5] 奥·威·施莱格尔(1767—1845),德国作家,浪漫派早期代表人物。
[6] “哲学的历史”指关于哲学发展的历史;“另一种历史”指以哲学眼光观察世界的历史。“这种历史”指后者。
[7] 托勒密,公元二世纪著名天文学家,地心宇宙体系的创立者。“本轮”在托勒密体系中指行星均匀运动的轨迹。
[8] 亚伯拉罕·维尔纳(1750—1817),德国地质学家,主张地壳的岩石经水作用而形成。
[9] 贝尔尼尼(1598—1680),意大利雕刻家,巴罗克艺术的代表之一。
[10] 约翰·温克尔曼(1717—1768),德国考古学家、艺术史家。
[11] 弗朗赛斯柯·弗朗西亚(1450—1517),彼特罗·裴鲁基诺(1445—1523),安基洛·菲索尔(1400—1455),均为意大利画家。
[12] “怪胎”指拙劣的文学作品;“猪皮”指充作书籍封面的皮革。
[13] 本事见《旧约·创世记》。以扫和雅各是以撒和利百加的双生子,雅各以上述手段骗取了以扫的长子身份。
[14] 席勒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