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汊错综
同样一个剧本,因为演出地区不同,经过长期衍变的结果,常常在同样故事骨干的基础上,出现许多悬殊的小节。比较这种差别,是一种发人深思的事。
《白蛇传》故事,在几乎所有剧种中,白娘娘的女侍小青,都是雌蛇变成的,唯独在川剧中,却是雄蛇变的。川剧的《白蛇传》故事,讲白蛇下山的时候,遭到了一条青色的雄蛇的追逐,青蛇被击败后,就俯首帖耳,心悦诚服,化成小青,服侍着白娘娘,永无异心。
初看川剧《白蛇传》的时候,觉得十分奇特。但细想一下,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这不也同样表现了青蛇的义气吗?它又何损于整个神话故事的发展呢?
《秦香莲》的故事,国内许许多多的剧种,描述的都是:秦香莲被陈世美抛弃和逼害之后,死里逃生,向包公投诉,包公铡了陈世美,给她申了冤。唯独淮剧却有另一番情节:秦香莲被陈世美的刺客义释以后,死里逃生,遇到道行高深的人物的搭救,练得一身好武艺,终于女扮男装,改姓换名在边关立了战功,逐渐升为统帅,后来自己回京的时候,亲自违旨杀了陈世美,反出京师……这就是淮剧《女审》中的故事。
初初看到这个情节的时候,也是觉得特别的。但仔细吟味,它又何尝不是言之成理呢?情节的河流曲折地经过这么一个河床,也是未尝不可的。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在“十八相送”那一折之后,全国许多剧种,都是描述由于师母做媒,梁山伯才恍然大悟,知道那位在路程上说了许多迷离惝恍的话的同学原来是个少女。但是在广东的潮州戏中,这情节却又是另外一个面貌了:它表现梁山伯送走祝英台后,归程时疲倦已极,在树下入睡,梦境中却见到祝英台已经着上女装,把在十八相送路程上和他说过的话重说一遍。于是,梁山伯惊觉过来了,仔细推敲,不待别人提醒,自己就断定祝英台是女扮男装的了。
我十分喜欢这个细节。它是有充分的心理科学的根据的。一个人在睡梦中,由于摆脱了习惯观念的羁绊,隐约感到的事情突然清晰起来,是完全可能的。而且在舞台上这样来表现,也充满了抒情的优美气氛。
这些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在各地舞台上的差异,充分地告诉我们:生活的细节是千变万化的,决不是一成不变的。
你登高看过水网地带河汊错综的景象吗?
从高山上俯瞰下去,河汊溪流像是蛛网似的,像是叶脉似的,错综复杂。它们熠熠发亮,四面放射。乍看起来,好像互相纠缠,没有什么条理;但是仔细辨认,就会觉察态势万千的溪流,像树叶的支脉那样,归根到底总是汇集到主脉上面,而主脉,又总是有一定的流向的。
这种水网地带的景象,和社会生活的事像道理上颇有一脉相通的地方。反映生活的文学作品,千差万殊的情节,和这种道理也有相通之处。
那就是:不管形式上怎样错综复杂,变化诡奇,实际上总有一个基本的道理贯串其间。
但是基本道理只体现在它的总的方面。至于细节,却尽有许许多多的表现形式。
一条大河,总有一定的流向。譬如长江、黄河,都是从西向东的。但这只是就整体而言,这样地作出结论,并不等于说长江、黄河的任何一小节,流向都是自西向东。在某一小节上,长江、黄河可以由北向南,由南向北,甚至有由东向西的反常曲折,这都是真实的,任何人只要翻看一下地图就明白。我们不能因为只看到总的流向,就以为每一小节的流向都是这样;也不能因为看到一小节江河流向的异常,就忘记了那个总的流向。
在《白蛇传》中,白娘娘有个随身女侍,但是我们决不可认定小青一定是雌蛇变的,雄蛇就变它不成。在《秦香莲》中,秦香莲的冤抑总是要设法申雪的,但是我们不能认定除了包公出现,决不会有报仇的结局。在《梁山伯与祝英台》中,梁山伯到最后总是要知道那位亲密的同窗原来是个姑娘,但是我们不能认定除了师母说穿,梁山伯就始终不会明白。假如在我们观念上“情节总是这样固定的”,川剧、淮剧、潮剧就会狠狠地给我们当头一棒了。
对于社会生活中许多细节的了解,假如有一种简单化、划一化的观念,也总是要碰壁的。
有时看到一些批评文章,指责某些文学作品细节“不真实”,所持的理由不是别的,总是根据一些社会科学上的结论,去套每一个生活细节,不相符合的就以为不对。在这一类批评者心目中,好像全世界发生的每一个故事细节都要由他来批准似的,这真是奇怪的事情!社会、历史有一个总的流向,这是完全肯定的。而生活的细节则像是浪花飞溅似的,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样式。如果不能容忍许多曲折独特的细节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势必影响某些作者不能创造性地处理丰富多彩的题材,而总是满足于“一般的情节”。结果就会使这部分作品减少了光辉。
如果我们没有理由反对川剧、淮剧、潮剧那样演他们的戏,我们也没有理由为文学作品随意规定细节。生活的海洋是多彩多姿的,我们可以知道海洋的一般性质,但是那里面我们不知道而等待人们告诉我们的鱼虾、海兽、贝类、水藻,却是太多太多了。
举这些传统戏做例子,目的不过为了说明这点道理。至于这些传统戏在我们的时代,应该怎样改革,怎样推陈出新,那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