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八等文官柯瓦辽夫很早就醒来了,用嘴唇弄出“勃噜噜……”的声音,那是他醒来时总要做的,虽然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柯瓦辽夫伸了个懒腰,叫人把桌上的小镜子拿来。他想看一看昨天晚上鼻子上长出来的那粒小疙瘩;可是,他大吃了一惊,应该有鼻子的地方,变成完全平塌的一块了!柯瓦辽夫吓坏了,叫人倒水来,用手巾擦了眼睛:当真没有鼻子!他伸手拧自己一把,要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似乎不是做梦。八等文官柯瓦辽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没有鼻子……他叫人立刻给他穿起衣服来,飞似的一直去见警察总监。
我们得交代一下这位柯瓦辽夫,让读者可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八等文官。依靠学校文凭获得这一头衔的八等文官,是决不能跟高加索一带弄到手的八等文官相提并论的。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学校出身的八等文官……可是,俄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家,你只要讲到一个八等文官,从里加到堪察加所有的八等文官都一定会认为是讲到了他自己。其他的官衔和品级当然也都是这样的。——柯瓦辽夫是一个在高加索弄到的八等文官。他弄到这个官衔还不过刚刚两年,所以一刻也忘不掉它;并且为了给自己增添些气派和分量起见,他从来不称呼自己八等文官,却总叫少校。“听着,大婶,”他如果在街上遇见一个卖衬衣硬胸的女人,总是说:“你上我家里来吧;我住在花园街;只要问:柯瓦辽夫少校住在这儿么?谁都会告诉你的。”如果遇见一个略有几分姿色的,那么,除此之外,还要给她加上点秘密的嘱咐,找补上一句:“宝贝,你打听一下柯瓦辽夫少校的家吧。”——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往后也管这位八等文官叫少校。
柯瓦辽夫少校有每天在涅瓦大街散步的习惯。他的衬衣硬胸的领子总是雪白、浆硬的。他的络腮胡子,是现在省衙门或县衙门的丈量员、建筑师,——只要他们是俄国人就行,——还有执行各种警察职务的人,总而言之,一切有着胖胖的红脸蛋,打得一手好波士顿牌的人脸上还能看到的那一种:这些络腮胡子在脸颊中部蔓生开来,一直伸到鼻子附近。柯瓦辽夫少校带着许多玛瑙图章,有的刻着纹章,有的刻出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一等等字样。柯瓦辽夫少校是因为有事才上彼得堡来的,就是说,要找寻一个和他的官衔相称的职位:运气好,弄到个副省长,否则就在一个什么红衙门里当个庶务官。柯瓦辽夫也不反对结婚;可是,先决条件是新娘必须带来二十万卢布的陪嫁。所以,读者自己可以判断:当少校看见长得不讨厌而又大小适中的鼻子变成了糟糕透顶的、光光的、平塌的一块时,心里够有多么难受。
真不凑巧,街上连一辆出租马车也没有,他必须徒步走去,紧裹着斗篷,用手帕遮住脸,装出像是出鼻血的样子。“没准儿只是我这样想象罢了。鼻子不会糊里糊涂落掉的。”他故意跑到一家点心铺里去,想照照镜子。幸亏点心铺里一个人也没有:小伙计们在打扫房间,安排桌椅;有几个睁着惺忪睡眼,用托盘搬出刚烤好的馅饼来;桌上和椅上散乱地摆满沾了咖啡渍的隔夜的报纸。“谢天谢地,一个人也没有,”他说,“现在可以照一照了。”他怯生生地走到镜子前面,往里一瞧:“鬼知道像个什么东西,真糟糕!”他啐了一口唾沫,说……“就算没有鼻子,另外要是有个什么也好呀,可是一点东西也没有!……”
他懊丧地咬紧嘴唇,走出了点心铺,决定打破平日的习惯,不对任何人望一眼,也不对任何人笑一笑。忽然他像生了根似的停在一家人家的门口;一件难以索解的怪事在他眼前发生了: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了;弯着腰,跳出一位穿制服的绅士来,一直跑上台阶去了。当柯瓦辽夫认出这是他自己的鼻子的时候,他是多么害怕而又惊奇啊!他目睹这样不平常的景象,觉得眼前一切东西都旋转了起来;他感觉到站都站不稳了;可是,他像发疟疾似的浑身哆嗦着,决定无论如何要等他回到车子里来。两分钟之后,鼻子真的出来了。他穿着绣金的、高领的制服,熟羊皮的裤子,腰间挂一口剑。从有缨子的帽子可以推知他是忝在五等文官之列的。从一切迹象上都可以看出他是到什么地方去拜客的。他向两边望了一望,对车夫喊道:“走吧!”坐上马车,就拉走了。
可怜的柯瓦辽夫差点没有发疯。他对于这样的怪事简直琢磨不透。说真的,昨天还在他脸上挂着、不会坐车也不会走路的鼻子,怎么竟会穿起制服来的呢!他跟着马车追上去,幸亏走不多远,马车在喀山大教堂门前停下了。
他急忙向教堂走去,穿过一队他以前嘲笑刻薄过的,脸上包着布,只给眼睛露两个窟窿的老乞婆们,一直走了进去。教堂里祈祷的人不多,他们都站在门口。柯瓦辽夫觉得自己的心情这样紊乱,怎么也不能定下心来祈祷,就用眼睛向四处去寻找这位绅士。终于看见了他站在前面。鼻子完全把脸埋在高耸的领子里,装出非常虔敬的神气祈祷着。
“怎么去搭理他呢?”柯瓦辽夫想,“从一切迹象,从制服、从帽子上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位五等文官。鬼知道我该怎么办!”
他在他身旁咳嗽了一声;但鼻子一刻也不改变他虔敬的姿势,向圣像行着礼。
“仁慈的先生……”柯瓦辽夫强自振作着,说:“仁慈的先生……”
“您有什么事?”鼻子回过头来回答。
“我很奇怪,仁慈的先生……我认为……您应该知道自己的位置。可是我竟在什么地方找到了您呀?——在教堂里。您得承认……”
“对不起,我简直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您往明里说吧。”
“我怎么给他解释呢?”柯瓦辽夫想了想,鼓起勇气来,说:“当然,我……不过,我是个少校。我没有鼻子在街上走,你得承认,这是不成体统的。一个在升天桥上坐着卖剥皮橘子的女贩可以将就着没有鼻子;可是我还在等待升官呢……况且我认得许多人家的太太: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辽娃,还有别人……您自己想想吧……我不知道,仁慈的先生……(说到这儿,柯瓦辽夫少校耸了耸肩。)对不起……如果按照义务和名誉的法则来看这件事情……您自己可以明白……”
“我一点也不明白,”鼻子答道,“您再解释得清楚些吧。”
“仁慈的先生……”柯瓦辽夫带着威严的神气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理解您说的话才好……事情摆得明明白白的……要就是您想……您是我的鼻子呀!”
鼻子对少校望着,稍微皱了一皱眉。
“您弄错了,仁慈的先生。我跟您不相干。再说,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密切的关系。照您这件常制服的纽扣判断起来,您应该是在参议院,或者至少是在司法衙门里供职的。我可是在学术机关方面。”说完这句话,鼻子扭过脖去,又继续祈祷起来。
柯瓦辽夫完全愣住了,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这时候听见了一阵悦耳的女人衣裙的窸窸窣窣声:来了一个浑身上下绣满花边的中年妇人,旁边还有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一袭白衣服配着她苗条的身材显得格外动人,头戴一顶淡黄色的、像蛋糕样喷松的帽子。一个大胡子、高个儿、有着十来层硬领的仆人在她们后面停下来,打开着鼻烟匣。
柯瓦辽夫走近前去,把硬胸的细麻布领子拉起来,理理好挂在金索链上的小图章,向两旁微笑着,对体态轻盈的女人投了一瞥,那女人像春花似的微微弯着腰,把有着半透明的指头的白手举到前额上。当柯瓦辽夫看见帽子下面露出晶莹滚圆的下巴颏和染着初春玫瑰的轻红的半边脸的时候,微笑在他脸上更加荡漾开了。可是,他忽然往后倒退几步,好像被火烫了似的。他记起来,在原来有鼻子的地方完全一点什么东西也没有了,于是眼泪夺眶而出。他回过身去,想对那位穿制服的绅士直说,他只是冒充作五等文官罢了,他是个大混蛋、大骗子,他是他的鼻子,再不是别的什么……可是鼻子已经不知去向:他八成坐着马车又去拜会什么人了。
这使柯瓦辽夫完全绝望了。他走回来,在圆柱廊附近站了一会儿,小心往四下里张望,看是不是能在什么地方找着鼻子。他记得很清楚,那人的帽上有缨子,制服是绣金丝线的;但却没有注意他的外套,马车和马的颜色,甚至也没有注意他后面是不是有跟班,穿着什么样的制服。并且,来来往往这么许多马车,跑得又这么快,简直看也看不清;可是,即使他看准了是哪一辆,也没有方法叫它停住。这一天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涅瓦大街上挤满了人;妇女们像繁花织成的瀑布似的撒落在警察桥到安尼奇金桥整条的人行道上。对面来了一个他所熟识的七等文官,他喜欢管那人叫中校,特别是当着闲人的面。还有一个他的好朋友参议院的股长雅雷庚,八个人坐下打波士顿牌的时候,他总是输家。还有另外一个在高加索捞到了官职的少校,招手要他过去……
“见鬼!”柯瓦辽夫说,“喂,车夫,给我一直拉到警察总监府上去!”
柯瓦辽夫坐上马车,一个劲儿冲着车夫喊:“快走!越快越好!”
“警察总监在家么?”他走进前厅,喊道。
“不在家,”看门人回答,“刚刚出门。”
“瞧这个巧劲儿!”
“说的是呀,”看门人找补了一句,“刚才还在的,这会儿可出去了。您要是早来一分钟,就可以在家里碰到他。”
柯瓦辽夫仍旧用手帕掩着脸,坐上马车,用绝望的声音喊道:“走!”
“上哪儿?”车夫问。
“一直走!”
“怎么一直走呢?这儿该拐弯了呀:往右拐还是往左拐?”
这一问可把柯瓦辽夫给问住了,他重新沉思起来。处于他的境地,他应该先上法纪部去,这倒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跟警察直接有关,而是因为法纪部办起案子来要比别的衙门快得多;至于向鼻子自称在里面供职的机关的长官去控告,希图弄个水落石出,那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因为从鼻子的答辩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没有什么神圣的观念,那时他也会撒谎,正像他撒谎说跟柯瓦辽夫没有一面之缘一样。这样,柯瓦辽夫本来已经想叫车夫驶往法纪部去了,忽然又想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刁棍和骗子初次见面尚且这样恬不知耻,他很可能抓住机会,想个什么花招,从从容容溜出城去的——那时候,一切追寻就都枉费心机了,或者可能一月两月地拖延下去,那才真糟呢。最后,似乎老天爷启发了他。他决定一直赶到报馆发行科去,尽先登一个广告,把特点详细写清楚,以便任何一个人一遇见这鼻子,就可以立刻把鼻子抓来见他,或者至少是通知他鼻子所在的地方。他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就叫车夫赶到报馆发行科去,一路上不住地用拳头搡车夫的脊梁,喝道:“快点,混蛋!快点,骗子!”——“唉,老爷!”车夫说,摇摇头,用缰绳抽打那匹毛长得像叭儿狗似的马。马车终于停下了,柯瓦辽夫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进一间狭小的接待室,那儿有一个穿着旧燕尾服戴眼镜的白头发的职员,坐在桌子前面,嘴里咬着鹅毛笔,在数点收进来的铜币。
“这儿谁是受理广告的?”柯瓦辽夫喊道,“啊,你好!”
“您好。”白头发的职员说,抬起一下眼睛,接着又落在钱堆上了。
“我想登一个……”
“对不起,请稍微等一等。”职员说,一只手指着纸上的数字,左手手指在算盘上拨动了两颗珠子。
一个衣服上镶着花边,外表显出是在大户人家当差的仆人,手里拿着一张字条,站在桌子旁边,认为应该表示一下自己是吃得开的人物,说:“您相信不相信,先生,这一条小狗值不了八十戈比,要是我,连八个镚子也不肯出,可是架不住伯爵夫人喜欢它,实实在在,喜欢得要命,——所以谁要是找到这条狗,就赏给一百卢布。按说,连您跟我也包括在内,各人的口味总是不一样的。要是个猎人的话,就得养长毛猎狗或者鬈毛狗,花上个五百、一千,倒不在乎,狗可得是条好狗。”
可敬的职员装出意味深长的模样听着他,同时计算着字条上有多少个字。两边站着许多老太婆、商店掌柜和仆人,手里都拿着字条。一张上写着品行端正的马夫一名待雇;另外一张要把一八一四年从巴黎买来的五成新的半篷马车出售;还有一张是一名十九岁的婢女找工作,会洗衣服,也能干别的活;此外是出售缺了一根弹簧的牢固耐用的弹簧座马车;满十七岁的强悍的灰斑马;伦敦新到的芜菁和小红萝卜种子;外带两间马厩和足够种漂亮白桦树或枞树林子的空地等附属物的别墅;有的求售旧鞋底,要求愿购者每天在八点到三点之间前往接洽。容纳这群人的是一间小房间,空气十分混浊;可是,八等文官柯瓦辽夫闻不到这气味,因为他用手帕遮住了脸,并且也因为他的鼻子落到天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仁慈的先生,借问一声……我事情很紧急。”他终于忍不住说。
“就好,就好!二卢布四十三戈比!立刻就好!一卢布六十四戈比!”白发老先生说,把一张张字条掷到老太婆和仆人面前。“您有什么贵干?”他终于转过脸来对柯瓦辽夫说。
“我要……”柯瓦辽夫说,“我受了骗,上了人家的当,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要登一个广告,有人能把那坏蛋抓住,就可以得到相当的酬谢。”
“请问贵姓?”
“不,为什么要问我的姓呢?我可不能把它说出来。我认得许多熟人: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辽娃、校官夫人帕拉盖雅·格利戈里耶夫娜·波德托庆娜……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可就糟啦!您可以简单地写:一个八等文官,或者更好些,写上:一个得到少校官衔的人。”
“那么,这跑掉的家伙是您的用人吧?”
“什么用人?那还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骗局呢!从我那儿跑掉的是……鼻子……”
“哼!多么古怪的姓啊!这个鼻先生卷逃了您很大一笔款子吧?”
“鼻子,那就是……您想到哪儿去了!鼻子,我自己的鼻子,不知道丢失到什么地方去了。鬼想给我寻开心!”
“怎么丢失的呢?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我可不能告诉您是怎么丢失的;可是,主要的是他现在坐着马车满城跑,还自称五等文官。所以我要您给登一个广告,让看到他的人在短时间内赶快把他抓回来。说实在的,您想想,没有了身体上这最显著的一部分,这可怎么行呢?不比脚上的一只小指头,那是穿在靴子里的——没有了它,谁都看不出来。我每星期四都得上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辽娃家里去;还有校官夫人帕拉盖雅·格利戈里耶夫娜·波德托庆娜,她的女儿长得可别提多漂亮啦,她们也都是我的熟朋友,您自己想想,这下子我可怎么……我再也不能在她们面前露脸了。”
职员抿紧了嘴唇,这说明他是在沉思。
“不,我不能在报上登这样的广告。”沉默良久之后,他终于说。
“怎么?为什么?”
“是这样的。报纸会声名扫地。要是大家都来登个广告,说什么鼻子跑掉了之类的话,那么……本来就已经有人在说闲话啦,说我们报纸上尽登些荒谬的话和无中生有的谣言。”
“这件事有什么荒谬呢?我觉得一点也没有什么荒谬。”
“这不过是您这样觉得罢了。譬如说吧,上星期我们就遇到过一件类似的事情。正好像您现在这副神气,来了一位官员,他拿来一张字条,算起来该付二卢布七十三戈比,广告上说的是一条黑色的鬈毛狗跑掉了。这里面瞧着好像没有什么吧。谁知道敢情是暗中毁谤:鬈毛狗说的是一个女会计员,我不记得是哪一个机关里的了。”
“可是,我不是要登鬈毛狗的广告,倒说的是我自己的鼻子。所以,几乎就跟登我自己的广告一样。”
“不行,这样的广告我怎么也不能登。”
“我可真的丢了鼻子呀!”
“如果丢了鼻子,那是医生的事。据说,有人能给装上随便什么样的鼻子。可是,我瞧您先生是一位性格开朗的人,您好跟别人开个玩笑。”
“我敢对天起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就把它给您看看吧。”
“不敢惊动尊驾!”职员闻了一撮鼻烟,接茬儿说下去,“可是,要是不太麻烦的话,”他动了好奇心,加添一句说,“那么,我倒也想看一看。”
八等文官把手帕从脸上拿开。
“这真是怪极了!”职员说,“平塌的一块,好像一张刚烤好的油饼一样。是呀,简直光滑得叫人难以相信!”
“那么,您还要跟我争辩么?您自己可以看到,广告是不能不登的。我要特别谢谢您,并且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认识您……”从这几句话上可以看出,少校打定主意这一回要多献一点儿殷勤。
“登报自然也并不怎么难,”职员说,“不过我想,这对于您是毫无好处的。要是您愿意的话,您还不如去找一位有生花妙笔的文人,把它当作奇特的自然的产物描写出来,文章登在《北方蜜蜂》上(说到这儿他又闻了一撮鼻烟),可以裨益青年(说到这儿他擦了擦鼻子),或供好奇之士玩赏。”
八等文官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的眼光落到报纸的下面一栏,演剧广告上。看到一个挺漂亮的女戏子的名字,他脸上已经浮漾起笑意来了,伸手去摸口袋,看看有没有蓝票子[2],因为照柯瓦辽夫的意见,校官是非坐官厅不可的,——可是一想到鼻子,一切全吹了!
连职员好像也被柯瓦辽夫的困难处境感动了。为了宽舒他的愁怀起见,他认为有必要说几句话表示一下自己的同情:“您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说真的,我心里很替您难受。您要闻一点鼻烟么?这可以治头痛,气郁;甚至对于痔疮也是很灵验的。”说了这几句话,职员向柯瓦辽夫递过鼻烟匣来,把嵌着戴帽美人小像的盖子很灵巧地折叠到鼻烟匣下面去。
这个无意的行为使柯瓦辽夫再也忍不住了。“我不明白您怎么单挑这时候来开玩笑,”他愤愤地说,“难道您没有看见我正缺少嗅鼻烟的家伙么?去你的鼻烟吧!我这会儿见不得它,别说下等的白桦烟,您就是拿给我拉丕烟闻,我也要生气的。”说了这几句话,他伤心至极,走出报馆发行科,一直去找警察分局长,那是一个顶爱吃砂糖的人。在他的家里,一大间兼作饭厅用的前厅里摆满着商人们为了表示友谊送给他的糖塔。女厨子这时候给警察分局长脱下了当官儿穿的过膝的长统靴;剑和全身披挂已经一件件安安稳稳挂在角落里,望而生畏的三角帽已经被他三岁的儿子拿去玩去了,他过了紧张的疾言厉色的一天之后,正预备享受一下安静的乐趣。
柯瓦辽夫走进去的时候,他正伸了个懒腰,哼哼唧唧着,说道:“咳,要睡上两个钟头才舒服哪!”因此,早就可以看出,八等文官的来到是完全不合时宜的。我不知道,这时候他即使带了几磅茶叶或上等呢绒前来拜访,他是不是还会受到十分殷勤的接待。警察分局长是一切美术品和工艺品的热心的奖励人;但他尤其喜欢国家发行的钞票。“这东西呀,”他时常说,“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好的了:它不要吃,也不占地方,口袋里就搁得下,掉在地上也摔不破。”
分局长很冷淡地接待了柯瓦辽夫,并且说:饭后不是调查案情的时候,造物主本来就规定吃饱了饭就得休息(从这一点,八等文官可以知道警察分局长是深通古圣贤的遗训的),一个正派人决不会被人割掉鼻子,世上各式各样的少校可多啦,有的连衬衣衬裤都混不周全,成天尽在下流的地方鬼混。
这一番话正是当头的一棒!得交代一下,柯瓦辽夫是一个非常爱生气的人。要是光说他本人点什么,那倒总可以原谅,可是一讲到品级和官衔,他就一点不肯含糊。他甚至主张,在上演的戏里,一切讲到尉官的话都可以容忍,但决不容许攻击校官。分局长接待他的态度使他这样难堪,他只得摇摇头,两手一摊,带着威严的神气说:“老实说,听了您这些无礼的批评,我不愿意再说什么了……”扭头就走了出去。
他拖着蹒跚的脚步回到家里。已经是黄昏了。经过毫无结果的奔波之后,他觉得家里怪冷清的,简直令人生厌。走进前厅,他在涂满污迹的皮沙发上瞧见了听差伊万,这家伙朝天仰卧,一个劲儿往天花板上吐唾沫,总是准确地吐在同一个地方。这家伙的这副自在劲儿可真把他气疯了;他用帽子打了一下他的脑门子,找补上一句:“你这猪,尽干傻事!”
伊万一骨碌爬起来,飞似的跑上来给他脱斗篷。
少校走进自己的屋子,又疲倦又悲伤,一歪身坐在圈手椅里,叹了几口气才说:
“我的天!我的天!这够有多么倒霉?我要是没有了手,或者没有了脚,还好些;就是没有了耳朵,难看是难看些,勉强倒还可以对付;可是,一个人没有了鼻子,鬼知道他像个什么东西:鸟不像鸟,人不像人;这样的丑东西,你干脆把他掷到窗外去就完啦。要是在战争或者决斗时被人砍掉,再不然是由于自己的过失失落的,那都没有话说;可是,现在却毫无来由地失落了,一个镚子也不值!……可是不呀,绝没有这样的事,”他想了想,接下去说,“鼻子会失落,这是不可思议的;凭怎么说也是不可思议的。要不是做梦,那就准是我胡思乱想想疯了;没准儿我拿错了白开水,把刮完胡子后用来擦脸的酒精喝到肚里去了。伊万这个傻瓜一定没有把它拿走,我就糊里糊涂喝了。”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醉,少校使劲把自己拧了一把,痛得直叫唤。这痛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是在做梦。他悄悄地走到镜子跟前,起初眯缝着眼睛,心想鼻子也许还会在老地方挂着吧;可是立即往后倒退几步,叫道:“多么丑的样子啊!”
这真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如果丢失一颗纽扣、一把银匙、一只表,或者这一类的东西,倒也罢了;——可是丢失这件东西,怎么可能呢?并且还在自己的屋里!……柯瓦辽夫少校把一切情况仔细想了一想之后,觉得最近情理的,只好归罪于想把女儿嫁给他的校官夫人波德托庆娜。他本来也喜欢勾搭人家,可就是不愿意最后落个痕迹。等到校官夫人直率地告诉他要把女儿嫁给他的时候,他就推得干干净净,用一套敷衍的话来搪塞,说他还很年轻,他得再服务五年,等他到了四十二岁时再说。因此,校官夫人一定是为了报仇才打定主意来糟蹋他,雇了一些巫婆来达到这个目的。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设想,鼻子会被人割掉:谁也没有到他屋里来过;理发师伊万·雅柯夫列维奇还是在星期三给他刮过胡子的,可是星期三不必说了,就是星期四整整一天,鼻子也还是好端端的;——这一点,他记得十分清楚,并且按说他应该会觉得痛,并且伤口也决不会好得这么快,光滑得像一张油饼一样。他脑子里在筹思着种种计划:依法对校官夫人起诉,或者干脆亲自去见她,当面揭穿她的阴谋。他的思路被门缝里漏进来的淡淡的光打断了,他知道伊万在前厅点上了蜡烛。不多一会,伊万进来了,手里擎着蜡烛,明晃晃地照亮了整个房间。柯瓦辽夫第一个动作就是用手帕遮住昨天还有个鼻子的地方,别让傻瓜看见老爷这副怪模样,吓得目瞪口呆。
伊万还没有来得及退回下人住的屋子里去,只听见前厅里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八等文官柯瓦辽夫住在这儿吗?”
“请进来吧。柯瓦辽夫少校正是住在这儿。”柯瓦辽夫说,慌忙起身给客人开门。
进来了一个仪表堂堂,有着不太淡也不太黑的络腮胡子和胖胖的脸蛋的警官,就是小说一开始时站在以撒桥头的那一个。
“您丢失了您的鼻子吧?”
“正是。”
“它现在被找到了。”
“您说什么?”柯瓦辽夫少校喊道,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他两眼呆呆地望着站在面前的巡长,在他的厚嘴唇和胖脸蛋上明晃晃地闪耀着抖动的烛光,“怎么找到的?”
“事情很蹊跷:几乎在他刚要动身的时候把他截住的。他已经坐上公共马车,准备出发到里加去了。护照早已办好了,还写着一个官员的名字。奇怪的是,起初连我都把他看成一位绅士呢。可是幸亏我随身带着眼镜,我立刻看出他是一个鼻子。我是个近视眼,您要是站在我的面前,我只能看见您的脸,此外,鼻子呀,胡子呀,我可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丈母娘,就是我的内人的令堂,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柯瓦辽夫简直喜出望外了,“它在哪儿?哪儿?我立刻就去。”
“您放心吧。我知道您需要它,我已经把它带来了。奇怪的是,这案子的主犯是升天大街的理发师这骗子,现在已经把他逮捕法办了。我早就疑心他爱喝酒,手脚不干净,前天他还偷了一家铺子一打纽扣来的。您的鼻子完全跟原来一模一样。”说到这儿,巡长伸手到口袋里去,摸出了用纸包着的鼻子。
“是呀,就是它!”柯瓦辽夫喊道,“果然是它!您今儿赏光跟我一块儿喝杯茶吧。”
“我认为这是非常愉快的事,可是我不能奉陪:我打这儿还得上疯人院去呢……眼下物价可涨得真厉害……我家里有大大小小好几口人,有我的丈母娘,就是我的内人的令堂,还有好几个孩子,大的一个将来倒像是挺有出息的: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可是,我没有富余的钱来教育他。”
柯瓦辽夫猜出了对方的意思,从桌上抓起一张红票子[3]来,塞在巡长的手里。巡长把脚一碰行了一礼,走出门去,差不多同时,柯瓦辽夫就听见他在街上嚷嚷,一个呆笨的乡下人可巧把一辆大车赶到人行道上来,挨了他一下清脆的巴掌。
巡长出去之后,八等文官迷迷糊糊的还没有清醒过来,过了好几分钟,他才能够重新看见东西,恢复感觉:意外的快乐使他陷入了这样的昏迷状态。他小心用双手捧起那个刚刚找到的鼻子,又很仔细地把它瞧了个够。
“是它,的的确确是它呀!”柯瓦辽夫少校说,“这儿左边还有一粒小疙瘩,是昨天长出来的。”少校高兴得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可是好景不长,快乐顷刻之间就显得不怎么强烈了;再过一会儿,就更加微弱,最后不知不觉地落入平日的心境里去,正像小石子激起的涟漪终不免变成平滑的水面一样。柯瓦辽夫这才想到事情还没有了结:鼻子是找到了,但必须把它装上去,放回原来的地方才行。
“要是装不上,可怎么办呢?”
这样自问自答着,少校脸色发白了。
他被一种莫名的恐惧驱策着,走到桌子前面,把镜子挪近些,唯恐把鼻子装歪了。他的手直打哆嗦。他小心慎重地把它安放在原先的地方。啊,真要命!鼻子竟粘不住!……他把它拿到嘴唇边,轻轻呵口气暖一暖它,然后再把它安放到两颊之间那块平塌的地方;可是,鼻子说什么也不肯挂住。
“喂!喂!爬上去呀,混账东西!”他对鼻子说。可是,鼻子木僵僵的,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掉落在地上,像是木塞子一样。少校的脸痉挛了起来。“总不肯粘住吗?”他惊慌地说。可是,不管多少次把它装到原先的地方,一切努力总都是白费。
他大声地把伊万叫了来,打发他去请医生,那医生就住在同一幢房子二层楼上的一套上等房间里。医生是一个很体面的人物,长着漂亮的乌黑的络腮胡子,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太太,每天早上要吃几只新鲜苹果,口腔永远保持非凡的清洁,每天早晨得花上三刻钟漱口,用五种不同的牙刷刷牙。医生立刻应召而到。他问了问这件不幸的事情是多咱发生的,接着把柯瓦辽夫少校的下巴颏托起来,用大拇指在原来有鼻子的地方弹了一下,使少校猛地把脑袋往后一让,可巧把后脑勺磕在墙上。医生对他说,这不碍什么事,叫他离开墙远一些,先把头转到右边,摸了摸原先有鼻子的地方,说了声“嗯!”然后叫他转到左边去,又说了声“嗯!”最后,又用大拇指弹了他一下,柯瓦辽夫少校忍不住一仰脖子,正像一匹被人数点牙齿数目的马一样。做完这样的试验之后,医生摇摇头,说:“不,不行啦。您最好还是将就些吧,否则,还会坏呢。装当然可以装上去;我立刻给您装都可以;可是我得预先警告您,这对于您是会更坏的。”
“说得倒轻松!我怎么能没有鼻子活下去呢?”柯瓦辽夫说,“再没有比现在更糟的了。简直鬼知道成了一副什么怪模样!这样的一张丑脸,叫我怎么出去见人呢?我的熟人都是些场面上的人:就说今天吧,我就得去参加两家晚会。我认得许多人: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辽娃、校官夫人波德托庆娜……虽然她这样对待我,我只能跟她在警察局里相见了。您行行好吧,”柯瓦辽夫用恳求的声音说:“可有什么法子没有?您总得给我装上去;就是装得不好也不要紧,只要粘住就行啦;不大稳当的时候,我甚至可以轻轻地用手托住它。再说,我又不跳舞,所以用不着担心会一不留神把事情弄糟。至于您的出诊的谢礼,请您放心,我会尽我的力量……”
“请您相信我,”医生用不高也不低、但却非常亲切而有吸引力的声音说,“我行医绝不是为了营利。这是违背我的原则和技术的。不错,我出诊也收些报酬,但这只是因为坚决不收,倒会使病人觉得过意不去罢了。当然,我可以给您把鼻子装上去;可是,您要是不相信我,我可以凭着我的名誉忠告您,那是更会坏得多的。最好还是听其自然。常常用冷水洗洗它,我告诉您,您就算没有鼻子,也还是跟有鼻子时一样健康的。至于鼻子,我劝您把它装在瓶子里,用酒精泡起来,最好加上两匙烧酒和热醋,——那么,您就可以大大地发上一笔财了。我也想要它,假使您要价不太贵的话。”
“不,不!我怎么也不卖!”柯瓦辽夫少校绝望地喊,“我情愿让它丢掉算了!”
“对不起!”医生辞别出来说,“我真想给您效劳……有什么法子呢!至少,您看到我是尽过一番力了。”说完这几句话,医生扬长而去。柯瓦辽夫连医生的脸也没有看清楚,昏昏迷迷的,只看见黑燕尾服的袖子里露出雪白的衬衫的袖子。
第二天,他决定在呈递诉状之前,先写一封信给校官夫人,问她愿不愿意私下了结,把原来属于他的东西交还给他。信是这样写的:
仁慈之亚历山德拉·格利戈里耶夫娜夫人!
我殊不解夫人奇特之行为。如此举动,我敢保夫人必将毫无所得,亦决不能强我与令嫒结婚。鄙鼻之全部经过,我已尽知,并确知舍夫人之外,别无其他主谋。此物突然失踪,逃亡,忽化妆为官员,忽又仍复本相,均系夫人,或如夫人亦从事于伟业者,施行妖术之结果。责任所在,我必须通知夫人,鄙鼻今日如再不复归原处,则唯有诉诸法律之防御与保护而已。
临书神驰,
恭顺之仆人普拉东·柯瓦辽夫敬启
仁慈之普拉东·库兹米奇先生!
来信使我不胜骇异。接获来信,又受到先生不公平之谴责,实出于意料之外。我愿掬诚正告先生,来信所提及之官员,无论其为化妆,或系本相,我从未予以招待。诚然,有菲利普·伊万诺维奇·波坦契科夫君者曾来舍间。此人品端学粹,且有意向小女求婚,但我亦从未示彼以一线希望。来信又提及尊鼻云云。先生如此措辞,如意谓我将嗤之以“鼻”,亦即正式拒绝之意,则更使我不明尊意何在。如先生所知,鄙见适与此相反,先生如以明媒正娶之方式与小女缔百年之好,此系我之夙愿,答复当能令先生满意也。仍愿随时为先生效劳。
亚历山德拉·波德托庆娜敬复
“不对呀,”柯瓦辽夫看完信,说,“实在怪不得她,这是不可能的!看信上的口气,一个犯罪的人是写不出来的。”八等文官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因为他还在高加索一带的时候,就曾经好几次被派出去调查案件。“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到底是走了哪路运,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呢?鬼才弄得明白!”他终于垂下了手说。
这当口,这件奇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并且照例是越传越添花样。当时,大家的心理都喜欢追逐新奇:磁力作用的试验刚刚吸引了全城人的注意。再说,御马厩街椅子跳舞的故事,还是很新鲜的。所以,不久传出了这样的谣言,说是八等文官柯瓦辽夫的鼻子每天三点钟在涅瓦大街上散步,正是毫不足怪的。每天街上挤满了一大群好事之徒。有人说,鼻子在雍凯尔店里,于是雍凯尔宝号的附近立刻挤得人山人海,甚至非有警察前来维持秩序不可。一个仪表堂堂、长着络腮胡子、在戏院门口卖各种干点心的投机商人,特地做了许多好看而又结实的木板凳,每人收费八十戈比,让好事之徒歇脚。一位功勋赫赫的上校一大早就从家里出来了,用尽力气挤进了人堆;可是他一气非同小可,橱窗里哪里有什么鼻子,却看到一件普通的羊毛衫和一幅石版画,上面画着一个姑娘在穿袜子,一个穿着翻领坎肩、蓄一点小胡子的花花公子,躲在树背后偷看她,——这幅画挂在老地方,已经有十多年了。他走开去,气愤地说:“怎么可以用这样无稽的谣言来混淆听闻呢?”——后来又传说,柯瓦辽夫少校的鼻子并不在涅瓦大街,而是在塔弗利达公园里散步,它好像早就在那儿了;霍慈列夫-米尔查[4]还住在那儿的时候,就曾经惊异过这种造化的奇特的变幻。有几个外科专门学校的学生也赶到这儿来参观。一位有名望的、可敬的太太还特地致书管公园的人,要求给她的孩子们看看这稀有的奇观,可能的话,还希望加上些对于青年含有箴诫和教益意义的说明。
这件事使所有的专爱给仕女们逗乐的上流绅士、酒会的常客,欢欣鼓舞起来,他们这时正愁笑料已经完全用尽了。一小部分可敬而善意的人却表示非常不满。一位先生愤愤地说,他不懂得为什么在现在文明的世纪还传播这样荒谬绝伦的瞎话,他奇怪政府为什么不对这件事加以注意。这位先生显然是这样的一种人,要政府来干涉一切事情,甚至包括他跟妻子每天的口角在内。后来……可是,事情从此又完全笼罩在雾里,以后怎么样,一点也无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