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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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戈拉一回到家,便径直走到屋顶平台上,在那儿走来走去。

过了一会儿,摩希姆气喘吁吁地上来了。“人类并没有长翅膀,”他抱怨地嘟囔,“为什么要盖三层楼房?天上的神仙绝不会原谅这些想爬上青天的地上动物的!你去看过毕诺业了吗?”

戈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萨茜不能嫁给毕诺业。”

“为什么,毕诺业不同意吗?”

“我不同意!”

“什么!”摩希姆绝望地举起双手大声嚷道,“你脑子里现在又想些什么怪念头了?——我可以知道为什么你不同意吗?”

“我看得出,”戈拉解释道,“要毕诺业长期信仰正统印度教是几乎不可能的,所以不能把他引进我们家。”

“我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摩希姆大声嚷道,“我这一辈子见过不少迷信透顶的人,可是都比不上你。你快要比贝拿勒斯或纳迪亚的梵学家都高明了。他们看见别人信奉正统印度教便满意了,你却要他保证信到底。下一步,你就要给一个人洗涤罪孽了,因为你梦见他们改信了基督教。”

他们又谈了一阵子之后,摩希姆说:“可是我不能把女儿交给一个偶然碰到的、大字不识的乡巴佬。受过教育的人有时总会忽略这条或那条古圣梵典的——遇到这种人,你尽可以和他们辩论,甚至嘲笑他们,但是为什么要惩罚我那可怜的女儿,不让他们娶她呢?你这个人,把什么都弄颠倒了。”

摩希姆回到楼下之后,便立刻走到安楠达摩依跟前说:“妈妈,请您管一管戈拉吧。”

“怎么啦,他做了什么错事了?”安楠达摩依问。

摩希姆解释说:“我差不多已经安排好毕诺业和萨茜的婚事了,而且得到戈拉的同意;可是现在他突然发现毕诺业还够不上他心目中的印度教徒的标准——在他看来,毕诺业的见解并不是每一点都和古代立法者完全一致的。于是戈拉就别扭起来了——您知道戈拉闹别扭意味着什么。除了那些立法者,全世界只有您的话他还肯听一听。只要您说句话,我女儿的前途就有保障了。要给她另外找一个这样的丈夫是不可能的。”

接着,摩希姆把刚才和戈拉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安楠达摩依心里非常难过,她比往常更加清楚地感觉到戈拉和毕诺业之间存在的分歧正在扩大为一个真正的鸿沟。

她走上楼,看见戈拉已经不在屋顶平台上踱步,而是架起二郎腿,坐在屋里一张椅子上看书。她拉过一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戈拉放下腿,坐直身子,望着她的脸。

“戈拉,亲爱的孩子,”安楠达摩依说,“听我的话,不要和毕诺业吵架。对我来说,你们就像两兄弟,你们之间要是闹意见,我可受不了。”

“如果我的朋友要离开我,”戈拉说,“我才不愿意浪费时间去追他呢。”

“亲爱的,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儿,不过,要是你相信毕诺业要和你割断联系,那么你们的友谊又有什么力量呢?”

“妈妈,”戈拉回答,“您知道我这个人喜欢痛快,如果有人想要骑墙,我就要请他把腿从我这边拿开,不管他还是我会受到伤害。”

“到底出了什么事啦?他到一个梵社的人家去做客,这就是他全部的过错了,不是吗?”安楠达摩依规劝他说。

“说来话长,妈妈。”

“话有多长都不要紧,不过我倒要插进一句,你吹嘘自己是意志坚强的人——一旦你抓住什么,你决不放手。那么为什么你对毕诺业又抓得这么松呢?要是阿比纳什想退出你们的教派,你会这样轻易地让他走吗?难道只因为毕诺业是一个真诚的朋友,有他没他你反倒觉得无所谓吗?”

戈拉在默默沉思,因为安楠达摩依的话使他认清了自己。这一阵子,他以为他是为了责任牺牲友谊,现在他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他准备让毕诺业受到友谊的严厉惩罚,只不过因为他没有顺从自己在友谊上提出的过分要求罢了。他认为他们之间的牢固友谊应该能够使毕诺业牢牢地接受他的意志的束缚,因为没能做到,他便生气了。

安楠达摩依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不再多说,站起身走了。戈拉也一跃而起,从衣架上抓起围巾。

“你上哪儿去?”安楠达摩依问道。

“到毕诺业家去。”

“你不吃过饭再去吗?饭已经好了。”

“我去把毕诺业带回家来,我们一起吃。”

安楠达摩依转过身子朝楼下走,但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听见有人正在上楼,她说:“毕诺业自己来了。”过了一会儿,毕诺业果真出现了。

安楠达摩依一看见他,眼睛就充满了泪水。“你还没有吃过饭吧?毕诺业,我的孩子。”她深情地问。

“没有,妈妈。”他回答。

“那你就在这儿吃吧。”

毕诺业看着戈拉,戈拉说:“毕诺业,你一定会长命百岁,我正要去找你呢。”

安楠达摩依觉得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快步走了出去,让两个朋友待在一起。

两个人坐下之后,谁都没有勇气提出最关心的话题。戈拉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你认识那位我们给俱乐部的男孩儿新请来的体育教师吗?”他开始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教师。”他们这样闲谈下去,一直谈到有人请他们到楼下去吃饭。

他们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安楠达摩依从他们的言谈当中,听得出横在他们之间的布幕还没有揭开,因此在他们吃完饭之后,她便说:“毕诺业,现在已经很晚了,今天晚上你一定得住在这儿,我派人给你家送个信儿。”

毕诺业朝戈拉的脸上询问地看了一眼,然后说:“有一句梵语格言说得好:‘吃了人家饭,举止要大方。’——因此,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就睡在这儿了。”

这两个朋友走到屋顶,在露天的平台上铺了一张席子,躺在上面。秋月的光辉洒满天空,一朵朵薄薄的白云,像一个个睡眼惺忪的短期值班人,在月亮面前走过之后,渐渐四散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一排排屋顶向四面八方伸延出去,一直伸到远方,屋顶不时和树梢混在一起,构成了光和影的、毫无意义的、虚幻离奇的图案。

附近教堂的大钟,响了十一下。卖冰的小贩已经停止叫卖,来往的车辆也逐渐稀少了。邻近的那条小巷,除了偶尔传来一声狗吠或隔壁人家的马匹踢马厩地板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很久很久,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后来毕诺业终于把他心里想的统统说了出来,起先还有点儿犹豫,但情感逐渐奔放:“戈拉,我的心充满了激情,我实在控制不住了。我知道你对我的想法并不感兴趣,不过我不把事情全都告诉你,我是安静不下来的。我说不清它是好是坏,不过有一点我是很清楚的: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这方面的书我读过不少,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以为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就像一个人望着画上的一池清水,享受游泳的乐趣一样。可是现在我跳进水里,才知道游泳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儿。”

说完这个引子,毕诺业就把闯进他生活里的美妙的经历用最美的语言向戈拉倾诉。他相当肯定地说,他觉得这些日子,不分日夜,他都被紧紧地包围着;连天空仿佛都没有一点儿空隙,就像一个装满了蜂蜜的春天的蜂房,到处都充满了甜蜜的芳香。他说,这些日子,世上的一切和他都很亲近,使他很感动,并且具有一种新的意义。以前他并不知道他是这样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不知道天空这般美丽,阳光这般灿烂,就连街上不认识的来往行人也如此真诚。他真想替碰见的每一个人做点好事,像太阳一样,永远把他的力量贡献给全世界。

从他说话的口气里,你听不出他心里特别想着什么人。他好像不愿意提任何人的名字——甚至连暗示一下有这么一个名字都不愿意。就是像现在这样谈谈,他几乎都认为是有罪的,是失礼,是大不敬——但是这样一个夜晚,在寂静的天空下,坐在朋友的身旁,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很难忍住不说。

多么美妙的面孔呀!她那娇嫩的前额多么微妙地流露出生命的光辉呀!多么惊人的智慧,多么深沉的眉目,她一微笑,她的心思便花朵似的在眼中粲然开放——而隐藏在睫毛阴影下的心思又是多么难以形容。还有那一双手!它们好像在说话,好像急于用美妙的服务来表达出对别人的亲切关怀。毕诺业感觉到他的生命和青春都可以从这个幻景里得到充实——一阵阵快乐的浪涛不断地涌进他的心田,冲击他的胸膛。

有些事许多人一辈子连见都没有见过,还有比经历这些事更快乐的吗?这里面有点不正常吗?什么地方出毛病了吗?即使是,那又怎么样——现在改正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潮水把他冲到某个海岸,那当然很好;但如果把他冲进大海,或者把他淹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麻烦的是他甚至不想得救——仿佛他一生的真正目标就是要借此摆脱一切风俗习惯的束缚。

戈拉默默地倾听着。过去,在许多个这样的月夜,四面静悄悄的,两个朋友单独坐在一起讨论各式各样的问题——文学、人民、社会福利、两个人将来怎样生活……但从来没有这样亲密地交谈过。戈拉也不曾见过别人这样坦率地暴露自己,这样生动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他一向看不起这种事情,把它看作毫无价值的、诗意的感情流露,但今天它却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再不能置之不理了。不仅如此,这种强烈的感情爆发,也敲响了他心灵的大门,它的魔力像闪电一样穿过他全身。刹那间,他心房的帘幕揭开了,露出一片从不为人所知的天地,神秘的秋月照亮了那颗原是朦朦胧胧的心。

他们一直谈下去,没有注意到月亮已经落到屋顶下面,东方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线曙光,就像一个孩子梦中的微笑。最后,压在毕诺业心上的担子卸掉一些,反倒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件事,在你看来,一定是觉得微不足道的。说不定,你还会看不起我——不过,你叫我怎么办呢?无论什么事,我都从来没有瞒过你。现在我把一切全都告诉你了,不管你能不能理解。”

戈拉回答道:“毕诺业,老实说,我不太理解这类事情,几天以前,你也不太理解。我甚至不能否认,在广阔的人生领域里,我觉得这方面的事,尽管热情奔放,但实在无足轻重。不过也许事实上并非如此——这一点我也可以坦白承认。以前我一直觉得它是浅薄的、不现实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它的力量或深度。可是现在我不能把你领悟得如此深刻的东西说成是虚幻的而不加理睬。事实上,如果一个人不把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摆在次要的位置,他决不能做好他的工作。因此神就不让人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同样清楚,免得他无所适从。我们必须给自己限制一个范围,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其他一切都不贪求,否则就根本找不到真理。我不能在你看见真理的那个神殿朝拜,如果这样做,我就要失掉自己生命的内在真理。我们必须在这两者之间选择一个。”

“我明白了。”毕诺业大声说,“不是毕诺业的道路,就是戈拉的道路。我去满足自己的愿望——你去献身。”

戈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毕诺业,不要讽刺人!我看得很清楚,今天你面对着一个伟大的真理,我们绝不能小看它。如果你想认识真理,你就得把整个心都放进去,别无他法。但愿有一天我的真理也会同样清楚地显示在我眼前,这是我平生的愿望。过去你一直满足于书本上的爱情知识。热爱祖国的知识,我也只是从书本上得来的。现在你经历了真正的爱情,知道它比书本上写的不知要真挚多少倍,它要求占有整个你,无论走到哪儿,你也躲不开它。一旦我对祖国的热爱变得无比强烈,我也就无从逃避了——它将要吸尽我的财富和生命,鲜血和骨髓,天空和光明;事实上,我的一切。祖国的形象将是多么奇妙美好、多么清晰明澈呀——它的痛苦与欢乐将是多么强烈和无法抗拒呀!转瞬之间,它那汹涌的激流就会冲破生死的界限。这些在我听你讲话的时候,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你生活中的这种经验也会给我带来新的生活。我不知道能否理解你所感觉到的东西,不过我好像能够通过你,体会到一点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感受。”

戈拉说话的时候,离开了席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东方的曙光像是一个信息,他的灵魂万分激动,就像听到了从一座印度古老的静修林里传出来的《吠陀经》[1]的吟诵声一样。刹那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浑身不停地颤抖,同时他仿佛觉得头顶上长出一株莲梗,上面开了一朵绚丽的莲花,花瓣越开越大,把他头上的天空都遮住了。他整个生命、生命的意识、生命的力量似乎全都为它自己无比的美丽沉醉在狂喜之中了。

戈拉清醒过来之后,突然说道:“即使是你的这种爱,你也不能留恋。我告诉你,停留在那里是不行的。有一天我要让你看见以非凡的力量召唤我的那位神有多么伟大,多么真实。今天我的心充满了喜悦——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把你交给一个不如我的人了。”

毕诺业从席子上站立起来,走到戈拉跟前,戈拉怀着少有的热情紧紧地拥抱着他说:“兄弟,我们不能同生,但愿同死。我们就像一个人,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也没有人能阻挡我们前进。”

戈拉的感情的激流,冲击着毕诺业的心,毕诺业没有说一句话,便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他的朋友。他们默默地在屋顶平台上踱步,东方出现了满天的红霞。

戈拉又说:“兄弟,我所崇拜的女神不是乘坐华丽的神龛来的。她出现在贫困、饥饿、痛苦和屈辱的地方,在那里,人们不用颂歌和香花来供奉她,而是用人的鲜血。不过,对我来说,最大的乐趣是:那里边没有诱人享乐的因素;在那里,人们必须奋发图强,使出全部精力,准备献出一切。这样做,你不会感到轻快;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极其苦痛的觉醒,既残酷又可怕。觉醒的时候,生命的琴弦被极其粗暴地拨动,全部的音阶一起发出轰鸣,全部的琴弦一起绷断。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狂跳起来——我觉得这才是大丈夫的欢乐,是湿婆创造之舞[2]。一个人所追求的是希望看见在烧毁‘旧事物’的火焰顶上出现光辉灿烂的‘新事物’。我可以从这个血红的天空中看到摆脱了一切束缚的、无比美好的‘未来’——我可以在今天即将来临的黎明里看到它——听呀!你可以听见它的鼓声正在我的胸膛里敲响!”戈拉把毕诺业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戈拉,我的哥哥,”毕诺业极其激动地说,“我要永远做你的同志。不过我警告你,千万不要让我犹豫不决。你一定要像残酷的命运那样毫不容情地拉着我一起走。我们走的是一条路,只是力量有大有小罢了。”

“我们的性格不同,这是真的。”戈拉回答,“不过一种无比的欢乐将会把我们不同的性格变得相同。一种比现在把我们连在一起的友谊更伟大的爱将会把我们团结起来。我们俩在没有得到这种伟大的爱之前,每走一步都会发生矛盾和争吵。然后,有那么一天,我们将会忘掉一切分歧,甚至忘掉友谊,这样,我们就可以怀着一种忘我的激情毫不动摇地站在一起了。我们在那种朴素的欢乐之中将会发现我们的友谊达到最完美的境界。”

“但愿如此。”毕诺业回答,一面紧握着戈拉的手。

“不过,在此期间,我将要给你很多的痛苦,”戈拉继续说,“你得忍受我一切专横的做法——因为不能把我们的友谊本身作为目的,我们不应该不惜任何代价地去保持友谊,从而使它受到玷污。如果为了那更伟大的爱,必须牺牲友谊,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如果能够保持下去,那么,它就能真的达到完美的境界了。”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把他们吓了一跳。两个人回过头去,看见安楠达摩依走上楼来。她拉住每人一只手,把他们拉到卧室去说:“来,快睡觉去!”

“不,妈妈,我们现在睡不着。”两个人一起大声说。

“噢,你们能睡着的。”安楠达摩依一边说,一边让他们躺下。她关上门,坐在枕头旁边给他们扇扇子。

“扇扇子也没有用,妈妈,”毕诺业说,“睡神现在不来光顾。”

“是吗?我们且来看看,”安楠达摩依回答,“不管怎么样,我待在这儿,你们就甭想再谈话了。”

两个人熟睡之后,安楠达摩依轻轻地走出屋子,在下楼时,正好碰见摩希姆上楼。“现在别去,”她警告他说,“他们通宵没睡,我刚刚才哄他们睡着了。”

“我的老天爷——这两个人未免太要好了,”摩希姆说,“您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谈到结婚的事?”

“我不知道。”安楠达摩依回答。

“他们一定已经做出决定了。”摩希姆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睡醒呢?除非很快举行婚礼,不然就有可能发生各式各样的麻烦事。”

“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事了。”安楠达摩依笑着说,“反正今天他们总是会醒过来的。”


[1] 《吠陀经》,印度古代书名,共四部,即《梨俱吠陀》《娑摩吠陀》《耶柔吠陀》和《阿闼婆吠陀》。

[2] 湿婆是印度教三大神之一。他是毁灭之神、创造之神、舞蹈之神。传说有一天,湿婆和他妻子难近母翩翩起舞,使流动的空气凝固起来,形成了日月天地,并创造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