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天早晨,戈拉正在工作,毕诺业突然来了,他出其不意地说:“前几天我把帕瑞什先生的几个女儿带去看马戏了。”
戈拉一边写,一边说:“我听说了。”
“你听谁说的?”毕诺业惊讶地问。
“阿比纳什,那天他碰巧也去了。”戈拉继续写他的文章,不再说下去了。
戈拉已经知道这件事,而且在那么多人里边,偏偏又是阿比纳什告诉他的,阿比纳什对这件事还能不添油添醋吗?想到这里,毕诺业感到羞愧难当。同时,他记得昨天晚上,直到深夜,他还没有成眠,因为他一直在心里和罗丽妲吵架。“罗丽妲以为我怕戈拉,就像小学生怕老师那样。人们对别人的看法可以多么不公平呀!我尊重戈拉,这是真的,因为他具有非凡的才能,但并不像罗丽妲想的那样,她的想法对我和对戈拉都不公平。想想看,把我当作小孩儿,把戈拉当作我的保护人!”这种想法,整夜都压在他心上。
戈拉继续写他的东西,毕诺业又想起了罗丽妲向他提出的那两三个尖锐的问题。他觉得很不容易忘掉它们。突然之间,他的心生起一股反抗的怒潮。“我就是去看马戏了,又怎么样?”——他心里愤怒地想,“阿比纳什算老几,他有什么权利跟戈拉谈我的事?——为什么戈拉允许这个白痴和他谈论我?难道戈拉是我的保护人、我必须向他报告我和什么人一起到过什么地方吗?这对于我们的友谊简直是一种侮辱!”
如果毕诺业没有突然发现自己很怯懦,恐怕也不会对戈拉和阿比纳什生这么大的气。他把这事隐瞒了那么久,心里感到有罪,今天只不过是想把罪过推到他的朋友身上罢了。只要戈拉就这事骂他几句,两个人就可以扯平,毕诺业的心里也就可以得到安慰了。但戈拉庄严地一声不响,好像坐在审判席上,这样一来,罗丽妲尖锐的讽刺就更加刺痛他了。
这时候,摩希姆手里拿着水烟筒走了进来。他从盒子里拿出蒟酱向大家让了让,然后说:“毕诺业,我的孩子,我们这边什么都安排好了。现在只要你伯父同意,我们就可以放心了。你给他写信了吗?”
今天在婚姻问题上,对他施加压力,毕诺业感到特别生气。当然,他知道这不能怪摩希姆——戈拉跟他说过毕诺业已经答应了——可是他答应了婚事却感到很羞耻。事实上,安楠达摩依曾经劝阻过他,他自己也从来没有爱过这位未来的新娘子。那么,怎么会一下子就从这一团乱麻里得出一个清楚的结论了呢?很难说戈拉采取过什么方式强迫过他,因为如果他认真地稍加反对,戈拉就决不会强迫他,不过,为什么……?一想到“不过”,他又感觉到罗丽妲话中的刺了。因为事实上当时戈拉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是由于在他们交往的这许多年里,戈拉一直处于支配地位。毕诺业容忍这种状态,只是因为他十分爱戈拉,而且他的性格又是那么温柔谦虚的。结果,主从关系便超过了友谊本身。以前,这一点毕诺业一直没有发觉,可是现在,再也不能否认了。因此,他就不能不和萨茜结婚了。
“没有,我还没有给我伯父写信。”他这样回答摩希姆的问题。
“这完全是我的错。”摩希姆说,“何必要你写信呢,这是我的责任。我的孩子,他的全名叫什么?”
“你何必这样急呢?”毕诺业回答,“阿斯万月和加尔底各月都不能举行婚礼。阿格兰月呢——我忘了,这个月也有困难[1]。在我们的家史里,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月份,我们从来不在这个月办喜事。”
摩希姆把他的水烟筒靠在墙角上说:“你听我说,毕诺业,要是你相信这些迷信的说法,那么,你受到的一切现代教育岂不是一些死记硬背下来的条文吗?在这个倒霉的国家里,能够在历书上找到好日子已经是不容易了,如果各个人家再去查自己的家史,那么还能办什么事呢?”
“那么你为什么要相信阿斯万月和加尔底各月不吉利呢?”毕诺业问道。
“我吗?”摩希姆喊道,“我才不相信呢。可是我能怎么样——我们这个国家,你尽可以不相信神,但如果你不尊重有关帕德拉月[2]、阿斯万月和加尔底各月的规矩,不管星期四和星期六的禁忌,不注意月亮的盈亏,你就甭想待在家里。我必须承认,虽然我说不相信这些说法,可是要是我在实践上不照历书办事,我也会感到心里不踏实——我们的空气制造恐怖就像制造疟疾一样,因此,我摆脱不掉那种不安的感觉。”
“同样,在我们家里,”毕诺业说,“他们却摆脱不掉对阿格兰月的恐惧。至少我伯母决不会同意我在那个月结婚。”
这样他设法暂时避开了这个问题,摩希姆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才好,便转身走了。
戈拉从毕诺业的话音里听出他的朋友对婚事开始犹豫了。毕诺业有好几天没有来了,戈拉估计他到帕瑞什先生家去的次数比往常更多了。现在他想避开结婚的问题,戈拉感到十分担心,于是他放下笔,转过身子说:“毕诺业,你既然答应了我哥哥,有什么必要让他提心吊胆呢?”
毕诺业突然不耐烦起来,脱口说道:“是我答应的,还是别人逼我答应的?”
戈拉被这种突然反抗的迹象吓了一跳,他硬了心肠犀利地说:“谁逼你答应的?”
“你!”
“我?怎么,对这件事我总共没说过几句话,而你竟敢说我逼你答应!”
事实上,毕诺业对戈拉提出指责是没有多少根据的——戈拉说得不错,他没有和毕诺业谈过几句话,而且他的话也没有坚决到足以构成压力。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戈拉硬逼毕诺业表示同意,这也是实情。眼前证据越少,控诉人越会抓住不放,于是毕诺业用一种过分激动的声音说:“逼人家答应用不着说多少话!”
“收回你的话!”戈拉大声喝道,从桌旁站了起来,“你答应不答应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值得我去求你或逼你!大哥!”接着他向摩希姆大吼了一声,摩希姆这时正在隔壁房间,立刻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大哥,”戈拉大声说,“一开头,我不就告诉过你,毕诺业不会娶萨茜的吗?这门亲事我不是不赞成的吗?”
“你当然说过。除了你,谁也不会说这种话。别人的叔叔对侄女的婚姻多少总得操点心。”
“你为什么要利用我来取得毕诺业的同意?”戈拉粗声地问。
“没有别的,只是我认为这是取得他同意的最好的方法罢了。”摩希姆愁眉苦脸地回答。
戈拉脸都气红了。“请你别再让我管这事了,”他大声喊道,“我不是媒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说完这几句话,他就离开了屋子。
在可怜的摩希姆能够追问这件事之前,毕诺业也早已走到街上了。现在他唯一的安慰只剩下他的水烟筒了。于是他拿起原先放在墙角上的水烟筒猛抽起来。
毕诺业以前和戈拉吵过不少次,但像今天这样激烈的争吵,以前还没有发生过。起初,他被自己的行为吓呆了。他回到家里,感到万箭穿心般的难过,想起他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给了戈拉多大的一个打击,便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他感到特别后悔的是不该那样反常地、不讲道理地把一切罪过都推到戈拉头上。“我错了,错了,错了。”他不断地对自己说。
那天下午,安楠达摩依吃过中饭,正坐在那儿做针线活,毕诺业来了,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今天早晨发生的事她原来已经从摩希姆那里听到一些,但在吃中饭时,一看戈拉的脸色,便知道大风暴已经掀起了。
“妈妈,”毕诺业说,“我错了。今天早晨我和戈拉谈到和萨茜的婚事时,我说的全是废话。”
“那又怎么样呢,毕诺业?你想把心上的痛苦强压下去,就会出现那种情况。说出来也有好处。你们俩很快就会忘掉这场争吵的。”
“可是妈妈,我要您知道我并不反对和萨茜结婚。”
“我的孩子,不要因为急于要把争吵压下去,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婚姻是终身大事,而争吵,一下子就过去了。”
不过毕诺业没有能够接受这个劝告。他觉得不便直接去找戈拉提出自己的建议,便到摩希姆那儿去告诉他婚事已经没有问题,他们可以在四个月之内举行婚礼了,他自己想办法让他伯父同意这门亲事。
“我们立刻举行订婚仪式好吗?”摩希姆怂恿说。
“好,你和戈拉商量过后就可以把日子定下来。”毕诺业回答。
“什么,又要和戈拉商量?”摩希姆生气地抱怨说。
“不错,不错,这是绝对必要的。”
“好吧,如果一定要这样,我想也只好这样,不过……”说到这儿摩希姆往嘴里塞满了蒟酱。
当天,摩希姆没有说什么。但在第二天,他来到戈拉的房间,担心要经过一场艰苦的斗争,才能重新得到他的同意。但他一提起毕诺业昨天下午去找他表示愿意和萨茜结婚,并且让他来征求戈拉关于订婚的意见,戈拉便立刻表示赞成说:“很好,举行订婚仪式好了。”
“我看现在你倒是很好说话,不过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下一次可别又提出反对。”
“当初引起麻烦,不是由于我反对,而是因为我求了他。”戈拉说。
“那么,好吧,”摩希姆说,“我谦卑地请求你:以后既不反对又不去求他。让我一个人去干吧,能干到什么样就什么样。我怎么知道你去求他,反而会得到恰恰相反的结果呢?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真的希望这个婚姻能够成功吗?”
“不错,我希望它成功。”
“那么,你只要希望就行了,不要再干预这件事了。”
[1] 阿斯万月是孟加拉历六月,相当于公历九月、十月之间。加尔底各月是孟加拉历七月,相当于公历十月、十一月之间。阿格兰月是孟加拉历八月,相当于公历十一月、十二月之间。
[2] 帕德拉月,孟加拉历五月,相当于公历八月、九月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