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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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时正是加尔各答的雨季。早晨的云彩已经消散,天空洒满了灿烂的阳光。

毕诺业-普山一个人站在他家二楼的阳台上,悠闲地望着川流不息的来往行人。不久以前,他已经读完了大学,但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不错,他给报纸写过一些文章,也组织过一些集会,但他并没有因此满足。今天早晨,由于无事可做,心里感到百无聊赖。

对过店铺门前站着一个游方僧,身上穿了一件江湖卖唱的五颜六色的长袍,正在那里高声歌唱:

笼中飞进一只无名小鸟,

不知道它来自何方。

我的心拴不住它的双脚,

它飞走了,飘然不知去向。

毕诺业想把游方僧请上楼来,记下这首无名小鸟之歌,但正像半夜里天气突然变冷而又不愿起来加盖毯子那样,他没有下楼去把游方僧请上来,自然也就没有记下这首歌,只有它的旋律不断地在他的心中回荡。

正在这时,他家的门前发生了一起事故:一辆两匹马的大马车撞上了一辆出租小马车,几乎把它撞翻,但大马车上的人竟然不闻不问,加鞭催马,扬长而去。

毕诺业跑到街上,看见一个年轻姑娘正从马车里出来,一位老先生也想要下车。他急忙跑过去搀扶他们。看见老人面色苍白,便问道:“先生,您没受伤吧?”

“没有,没事儿。”老先生很想笑笑,把病痛掩饰过去,但没能笑出来,很显然,他快要晕倒了。

毕诺业扶着他的胳膊,转过脸对焦急的姑娘说:“我家就在这儿,请进去歇歇吧。”

他们把老先生扶上了床,姑娘朝四下看了看,想找点水。她拿起一个水罐,洒了点水在老人脸上,然后一边给他扇扇子,一边对毕诺业说:“你能派人去请个大夫吗?”

附近就有一个医生,毕诺业立刻吩咐用人去把他请来。

屋子里有一面镜子,毕诺业站在姑娘后边,呆呆地看着镜子里面的姑娘的脸。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住在加尔各答,一天到晚在家里埋头读书,仅有的一点处世知识都是从书本上得来的。除了家里人,他从来没有接触过一个女性;而现在,镜子里姑娘的形象却深深地迷住了他。他不擅长评论女人的容貌,但在那个亲切、焦急、低垂的少女脸上,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温柔幸福的新天地。

过了一会儿,老人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姑娘向他弯下身子,用颤抖的声音轻轻问道:“爹,您受伤了吗?”

“我这是在哪儿?”老人问,一边想坐起来。

但毕诺业赶紧走到他身旁说:“请您暂时不要动,等大夫来了再说吧。”

话音没落,就听到医生的脚步声,紧接着医生进来了。但给病人做了检查之后,没有发现什么严重的病情,于是给病人开了一个白兰地掺热牛奶的处方,就告辞走了。

医生辞别的时候,老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姑娘明白他的心意,安慰他说:回家之后,她就立刻把诊费和药费送来,说完,她转过身子望着毕诺业。

多么迷人的眼睛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它们是大是小,黑色还是棕色,只觉得第一眼就给人一个真挚的印象。它们没有流露出一丝害羞或迟疑的神色,而是十分沉着和坚强。

毕诺业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噢!医药费算不了什么……你们请不必费心……我……我会……”

但姑娘的眼神不但止住了他的话,而且明白地表示,他非收下医药费不可。

老人说,不必派人去买白兰地了,但女儿却坚持说:“爹,是大夫要您喝的呀!”

老人回答说:“大夫都有一个通病,喜欢找个借口叫人喝白兰地。我这点小病喝点牛奶就够了。”喝完牛奶,他对毕诺业说:“现在我们该走了。恐怕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姑娘想叫辆马车,但她的父亲不同意,他大声说:“何必再给他添麻烦呢?我们家离这儿那么近,我很容易就走回去了。”

但姑娘不答应,因为父亲没有再坚持,毕诺业就亲自去雇马车了。

在告别之前,老先生请教了主人的姓名,主人叫“毕诺业-普山·查特吉”。老先生也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帕瑞什-昌德拉·帕塔查里雅”,并且说他就住在附近,就在这条街七十八号。他还说:“有空的时候,如果愿意到我家玩玩,我们十分欢迎。”对这个邀请,姑娘的眼睛也默默地表示了欢迎的意思。

毕诺业想送他们回家,但不知这样做是否合乎礼节,只好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马车就要走动时,姑娘对他欠了欠身,他万万想不到她会这样,一时手足无措,连回礼都忘记了。

毕诺业回到家里,一再责备自己不该粗心大意。他仔细回忆从遇见他们到分手为止做过的每一件事,觉得从头到尾,自己的举动都是很鲁莽的。他反复思忖: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但总不得要领。突然,他看见姑娘忘在床上的那块用过的手绢儿,便连忙把它捡起。这时,游方僧唱的重复句忽然又涌上心头:

笼中飞进一只无名小鸟,

不知道它来自何方。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天气越来越热,马车开始一辆跟着一辆飞快地朝各个办公楼驶去,但那一天,毕诺业却静不下来做任何工作。他觉得他那小小的家和这丑陋的城市突然全都变了,变成了美丽的仙境。火焰般的七月骄阳在他脑子里燃烧,在他血管里奔流——用耀眼的光幕遮住他的内心,把他和生活中的一切琐事分隔开了。

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在街上仔细看各家的门牌。不知道为什么,他认准这个孩子是来找他的,因此他对孩子高声喊道:“你要找的人家就在这儿。”说完,他飞快地跑到街上,几乎是像拖一样把小家伙拉到家里。在孩子交给他一封信的时候,他热切地端详着孩子的面孔。信封上用英文写着他的姓名,字迹秀丽,显然是女人的手笔。男孩儿说:“这信是我姐姐叫我送来的。”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一些钱。

男孩儿说完,转身想走,但毕诺业一定让他上楼,到他屋里坐坐。孩子比他姐姐稍黑一些,但两个人长得十分相像。毕诺业满心高兴,他很喜欢这个孩子。

小家伙显然是很沉着的。因为一进门,就指着一幅挂在墙上的相片问:“这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毕诺业回答。

“一个朋友!”男孩儿大声说,“他是谁?”

“噢,你不会认识他的,”毕诺业笑着说,“他名叫戈尔默罕。不过我管他叫戈拉。我们从小就在一起读书。”

“你现在还在上学吗?”

“不,我已经毕业了。”

“真的吗?你已经毕……”

毕诺业忍不住要想赢得这位小信使的钦佩,于是说:“不错,我什么都学完了。”

男孩儿睁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无疑,他一定在想:总有一天他也会这样有学问的。

问到他的姓名时,男孩儿回答:“我叫萨迪什-昌德拉·穆克吉。”

“穆克吉?”毕诺业茫然地重复这个名字。

很快,他俩就成了好朋友。很快,毕诺业就弄清楚帕瑞什先生不是他们的生父,而是把他们从小抚养大的。他姐姐正式的名字原叫拉妲腊妮,但帕瑞什太太把它改为不那么带正统印度教色彩的名字——苏查丽妲。

萨迪什告别时,毕诺业问他:“你能一个人回家吗?”这话伤了男孩儿的自尊心,他说:“我总是一个人上街的!”毕诺业说:“我送你回家吧。”孩子觉得他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受到轻视,不高兴地说:“你何必送我呢?我满可以照顾自己。”于是他举出各种各样的例子来证明他经常一个人来来往往。

为什么毕诺业还要坚持送他回家,其中的道理,就不是男孩儿可以理解的了。

后来,萨迪什请他进去,毕诺业却坚决不肯,他说:“不,现在不去了,我改天再去吧。”

回到家里,毕诺业拿出信封,一遍一遍地仔细看信封上的字迹。不久,他就把每一个字的笔画和花体字上的花饰都牢记在心头。然后他把信封连同信封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你可以相信,即使在迫切需要的时候,他也不会动用这笔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