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梁妻的哭崩梁山注3
当去年十一月中已发表了《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之后,有一天偶翻《全唐诗》,忽见《李白集》中《东海有勇妇》篇的起语云:
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
金石忽暂开,都由激深情。
这几句诗顿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和惊骇,仿佛探到了一个新世界似的。杞梁妻的哭崩杞城和长城已经十分浪漫,如何又哭崩了梁山呢?因为这事太出奇,几使我不敢相信。但一转念间,以为里面或有一段因缘,未必李白的一时笔误,只以一时无暇去考,也就搁着。
年底接到钟敬文先生来信,他在《乐府诗集》里也看到这首诗,钞了寄我,并云:
读此,可知道在唐朝的时候,关于她的故事,除了崩城之说外,还另有一种崩山之说——所崩的便是梁山。这种传说是否始于唐人,我们无从考见;其在传说上,也不过是一个类似的小异点,无关于全体的重要。但在我们有意穷究他的原委的人不能不注意到罢了。
经他这样一提,顿时激起了我的搜集材料的兴致。我以为春秋成公五年夏有梁山崩的事,这个传说当由于“山崩”与“哭崩”的两个崩字的联合而起。因检《春秋》和《三传》,录出其文(《穀梁传》拼合《公羊》、《左氏》二传成文,故未录):
梁山崩。(《春秋经》)
梁山者何?河上之山也。梁山崩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大也。何大尔?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外异不书,此何以书?为天下记异也。(《公羊传》)
梁山崩,晋侯以传召伯宗。伯宗辟重,曰:“辟传!”重人曰:“待我,不如捷之出也。”问其所, 曰:“绛人也。”问绛事焉,曰:“梁山崩,将召伯宗谋之。”问将若之何,曰:“山有朽坏而崩,可若何!国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为之不举,降服,乘缦,彻乐,出次,祝币,史辞,以礼焉,其如此而已。虽伯宗,若之何!”伯宗请见之,不可。遂以告而从之。(《左传》)
读此,可见梁山的崩虽不过由于“山有朽坏”,却累了晋景公们起了一次大忙,而春秋家也认为春秋时的一件大异事。这时是纪元前五八六年,先于杞梁战死三十七年,说不定他们夫妇还没有出世呢。
梁山在什么地方?班固《汉书·地理志》云:“夏阳,故少梁,《禹贡》梁山在西北。”是以梁山为在黄河之西,今陕西省关中道韩城县地。其后郑玄《尚书注》、杜预《左传注》均同此说。这个考定,从来没有人翻过案。到清代的崔述,才以为不在陕西,而定为在河东山西省境内。他在《唐虞考信录》卷三冀州“治梁及岐”条下说道:
夫《诗》咏梁山而云“维禹甸之”,则此梁山即禹贡之梁山甚明。然则梁山当在韩地。其后韩灭于晋,故《春秋传》、《尔雅》皆以梁为晋山。《水经注》谓即龙门者近之。(《水经注》云:“大禹疏决梁山,即《经》所谓龙门。”)但不当又以为在河西耳。(《水经注》又云:“梁山原在冯翊夏阳县之西北。”)盖缘说者误以陕西之韩城县为古韩国,因谓梁当在河西,不知韩实河东国也。何以言之?《诗》云“韩侯入觐”,又云“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则韩乃畿外之诸侯。河西,周畿内地,不得谓之入觐,亦不得锡之为连帅也。《春秋传》云:“秦伯伐晋,涉河,三败及韩。晋侯谓庆郑曰:‘寇深矣,若之何?’”则韩乃晋之近郊地。若在河西,秦伯不容涉河,晋侯亦不容谓之寇深也。晋惠公之入也,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东尽虢略,其地在今河南,不在河西。河西近秦而不以赂,则是河西无晋地也。魏寿余之叛也,既济,魏人噪而还。秦晋以河为界,则是河西无晋地也,韩晋即在河东,梁山安得在河西乎!
读了这段,可以知道春秋时崩掉的梁山确在河东,这已没有疑问。其所以致误之故,由于汉人误认韩城之在河西。但崔氏的结语终于说“当跨河在雍冀之界上,故能阻塞河流”,可见他亦以为梁山有一部分是在河西的。大约山西、陕西的山虽给黄河破了开来,而山脉相连,在河东梁山的对岸的山,亦可加以同样的称谓。那么,我们可以说梁山的区域是在今山西省的西南部和陕西省的东部。
山西省的西南部和陕西省的东部确是流传孟姜女故事的一个极有势力的区域。就我现在知道的这个区域内的古迹与传说,列举于下:
山西曲沃县:
浍河桥土岸上有人手迹,俗传孟姜女所留。(朱书《游历记存》)
山、陕交界的潼关:
寻夫骸骨……负之而归。至潼关,筋力已竭,知不能还家,乃置骨岩下,坐山旁以死。潼关人重其节义,立像祀之。(詹詹外史《情史》)
再宣小姐到长城,到了潼关何处寻。……大哭一声城头坍,哭一程来倒一城。(《孟姜仙女宝卷》)
陕西同官县:
哭泉,在县北五十里北高山上。相传姜女负夫骸,道渴,哭之,泉涌出,其声呜咽,故名。(《图书集成·职方典》卷五一四)
世传女为许姓……陕西同官人。(《职方典》卷六三)
孟姜……沥血求夫骨,函归,行至同官山,力竭死。土人即其遗骸,立祠以祀。(《读书敏求记》卷二)
陕西华县:
华州范公生一子,小名叫范杞郎。(《花幡记》)
在这一个区域里,孟姜女的古迹与传说既这等的多,所以哭崩梁山之说的发生也是应有的事。我们现在要考查的,便是崩山之说起于何时?李白一诗可不可以作唐代传说的代表?
本年年初,接到郭绍虞先生信,钞录俞樾的《日知录小笺》一条见赠,其下半条云:
按:《曹子建集·黄初六年令》曰:“祀妻哭,梁山为之崩。”则又不言崩城而言崩山,亦一异闻也。
我的疑问,一旦从俞樾的书里找出了李白以前的证据,这使我何等的快乐!我便在专号第四号中答复钟先生道:
崩山之说确是一个大发现。我初见李白这诗时,很怀疑这种传说的曾经成立,因为在别处绝没有见过。但后来又知道《曹子建集》中《黄初六年令》有云“杞妻哭,梁山为之崩”,乃知此种传说自汉魏至唐未尝歇绝,不过古籍缺佚,找不到详尽的记载罢了。推其原因,由于汉人重天人感应的奇迹,所以崩城不足,继以崩山。唐以后,孟姜女的故事偏于“闺怨”方面了,所以这个传说就无形地消失了。
自从发表了这个答复之后,我便去找《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看《黄初六年令》的原文,结果,使我知道这个答复中的引语竟把标点号弄错了!原文云:
昔雄渠李广,武发石开;邹子囚燕,中夏霜下;杞妻哭梁,山为之崩,固精神可以动天地金石,何况于人乎!
我当时看了,气为一沮:这篇中的“梁”字是人名呢,还是地名呢?如是地名,则此句应解作杞妻哭于梁山。如是人名,则此句应解作杞妻哭杞梁。地名与人名分不清楚,便不能断定所崩之山是梁山。顺手翻检余文,又见他的《文帝诔》,云:
于时天震地骇,崩山陨霜。
崩山和陨霜对举,正与上则相同,指的是杞梁妻的故事;但仍没有说出是那一个山。心头痒痒的,怪不好过,就到书铺子里买了一部辑集曹植诗文最完全的丁晏《曹集诠评》,抽了一个星期日的整天工夫,把这十一卷书一起点完。我真快乐,汉魏间的杞梁妻哭崩梁山的传说竟在这书中找出一段很确实的证据了!《精微篇》(《诠评》卷五,页十九,《鞞舞歌》之四)云:
精微烂金石,至心动神明。
杞妻哭死夫,梁山为之倾。
子丹西质秦,乌白马骨生。
邹衍囚燕市,繁霜为夏零。
这一喜真把我弄得“喜而不寐”,好久没有饮酒而眠,这一夜竟又逼得使用老方法了!这是三月二十九日。
但我把汉魏间的传说建立之后,又使我怀疑到唐代的传说的成立了。李白《东海有勇妇》篇题下注明“代关中有贤女”,沈约《宋书·乐志》亦谓《精微篇》“当关中有贤女”,可见李白这诗是模仿曹植而作的,我们安知这种传说不是只在曹植时一现,并没有很久的历史。而李白诗中只因摹古之故而又一提呢。我上次说的“乃知此种传说自汉魏至唐未尝歇绝”,自己又觉得不敢坚持了!我是读诗极少的,不知道汉魏六朝唐代的诗中尚有这类的证据没有?是不是这个后起的古典,单有曹植敢用,李白敢拟?酷望当世硕彦肯给我一个解答。
杞妻何以哭崩了梁山?这很明显,是由杞梁的名字上化出来的。因为杞梁的“氏”是“杞”,所以他的妻哭崩了“杞城”。因为杞梁的“字”是“梁”所以他的妻哭崩了“梁山”。这般的故事,曹植在《令禽恶鸟论》(《诠评》卷九,页八)中也曾举出一个,并加说明。今钞在下面,藉以证明“借了姓名而生出的故事”的一个例:
国人有以伯劳鸟生献者,王召见之。侍臣曰:“世人同恶伯劳之鸣,敢问何谓也!”王曰:“《月令》:仲夏始鸣。”《诗》云:“七月鸣。”七月,夏五月;则博劳也。昔尹吉甫用后妻之谗,杀孝子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作《黍离》之诗。俗传云:“吉甫后悟,追伤伯奇;出游于出,见异鸟鸣于桑,其声噭然。吉甫动心曰:‘无乃伯奇乎!’鸟乃抚翼,其音尤切。吉甫曰:‘果吾子也!’乃顾谓曰:‘伯奇劳乎?是吾子,栖吾舆。非吾子,飞勿居。’言未卒,鸟寻声而栖于盖;归入门,集于井干之上,向室而号。吉甫命后妻载弩射之,遂射杀后妻以谢之。故俗恶伯劳之鸣,言所鸣之家必有尸也。此好事者附名为之说,令俗人恶之,而今普传恶之,斯实否也。”
这文中记的“俗传”,因博劳一名音讹为伯劳,遂说伯劳是伯奇变的,伯劳之名是由于其父说的“伯奇劳乎”之语而来,这是很好的研究故事的材料。可惜后世的文人没有曹植这般使用新材料的勇气,不敢(自解为不屑)顾问这些故事,遂至现在书籍中的故事材料贫乏到了极度。
曹植虽然三次用了崩山的新典,但他原不是不知道有崩城的旧典的。他的文中引用《列女传》的故事既有多处,其《求通亲亲表》(卷七,页十四)又云:
臣伏以为犬马之诚不能动人,譬人之诚不能动天,崩城陨霜,臣初信之;以臣心况,徒虚语耳。
在这上,可见崩城与崩山的两个典故,他原是一般的用,所以有时说“崩山陨霜”,有时说“崩城陨霜”。
汉魏间所起的崩山的故事何以会到了曹植的诗文中?这只要看他叙述燕会作乐的诗语就可明白:
清醴盈金觞,肴馔纵横陈。
齐人进奇乐,歌者出西秦。
(《诠评》卷四,页一,《侍太子坐》)
嘉宾填城阙,丰膳出中厨……
秦筝发西气,齐瑟扬东讴。
(《诠评》卷四,页九,《赠丁翼》)
中厨辨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诠评》卷五,页一,《箜簇引》)
这三首诗中写的情景,正似现在唱堂会戏一般,二黄梆子杂然间作,堂上宾客且吃且看。诗中说那时最盛行的音乐是齐乐和秦乐,而秦人尤其善歌。我们可以就此推知,齐人歌唱的杞梁妻故事是哭崩杞城,秦人歌唱的杞梁故事是哭崩梁山,因为这都是他们的本地风光。曹植在酌清醴、嚼肥牛的时候,听慷慨的秦筝和西秦的歌者所歌秦的崩山的故事,不期的濡染于耳目,渐渍于心神,而引用于口笔,所以违背了西汉以来通行的传说而采用当时新起的传说了。可惜那时筝声现在已听不见,那时的歌词和故事现在也看不到,我们只能空空的知道那时曾有过这样的一个流传的故事而已!
1925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