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广义的“介词”,可以理解为“语言中出现于体词性成分前后表示各种格关系的附着性标记成分”。除了体词性成分外,有些介词也可以附在表指称的谓词性成分前后。一般而言,介词大多是前置的(preposition),但也有些是后置的(postposition),还有一些是前后框式的(circumposition)。在绝大多数语言中,介词都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非常重要的语法范畴。汉语的介词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类,绝对数量相当有限,大约在150个左右,但是,介词在汉语语法体系中却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虽然介词本身一般不能单独使用,可是由其构成的介词短语,不但使用频率很高,而且用法多样,个性突出。介词的句法功能,通常都是通过附着于介宾构成介词短语充当状语、定语、补语及句首修饰语等体现的。介词的表达功用,主要就是可以用来引介与特定的动作、事件相关的,表示空间与时间、凭借与依据、工具与材料、方式与比较、原因与目的、处置与被动等语义及句法关系的成分。总之,在汉语各类虚词中,介词无疑是关系多样、功用复杂、涉及因素颇广的一类。
作为一个语法学术语,汉语的“介词(字)”最早是由《马氏文通》提出来的,马氏认为:“凡虚字用以连实字相关之意者,曰‘介字’。介字云者,犹为实字之介绍耳。”此后,黎锦熙的《新著国语文法》在《马氏文通》以及陈承泽《国文法草创》等研究的基础上,为现代汉语介词语法地位的确立,奠定了基础。不过,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研究者对于汉语介词以及介词短语的性质曾经有不同的看法,甚至对于究竟是否应该为汉语介词建类,也有过不同的意见。比如,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王力《中国语法理论》《中国现代语法》、赵元任 Mandarin Primer(《国语入门》,李荣译为《北京口语语法》),都曾依据不同的理由,分别提出应该将介词归入或称为“关系词”“联结词”“前置外动词”,而且,这一系列观点,在其各自的语法体系中,都还是具有一定的理据的。其实,即使赞同为汉语介词建类的学者,对于介词的名称、性质和范围,也存在过一系列不同的看法。譬如对于介词的称谓,曾有学者提出过类似“副动词”“前置词”“引介词”等名称,很显然,不同的名称,实际上反映了研究者对于汉语介词及其介词短语的不同认识。就汉语介词的研究状况而言,这一百多年来,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一)草创与起步阶段。这一阶段从《马氏文通》开始一直持续到20世纪50年代初期。(二)改进与发展阶段。这一阶段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一直到90年代初期。(三)创新与繁荣阶段。这一阶段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直到现在,目前还在进一步发展中。
当前这一阶段的介词研究,其创新与繁荣的趋势,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研究成果系统丰富渐趋多元化。除了发表在各种语言学杂志、集刊、学报上的有关汉语介词各个方面、各种层次的论文以外,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已陆续出版了一系列各具特色的汉语介词研究专著。比如,金昌吉《汉语介词和介词短语》(1996南开大学出版社)、傅雨贤《现代汉语介词研究》(1997中山大学出版社)、陈昌来《介词与介引功能》(2002安徽教育出版社)、马贝加《近代汉语介词》(2002中华书局)、张赪《汉语介词词组词序的历史演变》(2002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刘丹青《语序类型学与介词理论》(2003商务印书馆),等等。发展到近些年来,出版的介词研究专著,更是趋向多元化与实用化。譬如,王鸿滨《〈春秋左传〉介词研究》(2005世界图书出版公司)、赵大明《〈左传〉介词研究》(2007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史冬青《先秦至魏晋时期方所介词研究》(2009齐鲁书社)、周文华《现代汉语介词习得研究》(2011世界图书出版公司)、钱玉莲《汉语介词与相应英语形式比较研究》(2011世界图书出版公司)、李德鹏《现代汉语双音节介词成词研究》(2011光明日报出版社)、田春来《〈祖堂集〉介词研究》(2012中华书局)、万莹《相似介词“X”与“X着/了”比较研究》(2013武汉大学出版社),等等,已涉及介词研究的多个领域,包括共时与历时、专书与专论、演化与比较、习得与应用等各个方面。
其次,研究理论借鉴创新呈现多样化。与汉语语法研究的整体发展趋势相一致,早年的介词研究,主要还是以结构主义理论为基础,重在分布与功能的描写、归纳,用法与义项的分析、刻画。然而,近20年来各种语言理论和语法理论,尤其是认知语言学、功能语法方面的理论被系统、完整地介绍进来后,包括语法化、主观化、词汇化、构式化、标记化、附缀化,以及类型学、元语言乃至转换生成语法、格语法、配价语法等各种理论和方法,都被有效地应用到与汉语介词相关的各种研究中。再加上研究手段的不断更新和提高,计算机和网络的普遍使用,参考和借鉴前人的成果已经变得十分快捷、方便,大规模查找相关的例句也已变得非常容易、精确。对某一个或某一类介词的分布和搭配、用法和用频的统计,甚至可以精确到不同的时期和不同的语体。总之,这些年来汉语介词研究的理论基础与研究方法,与20世纪90年代初期相比,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最后,研究队伍成熟扩大趋向年轻化。近20年来,汉语介词研究的中坚力量,当然还是奋战在各个高校语言学科的专家、学者。但是,绝对不能忽视的是,这些年来,在各位导师的精心指导下,一届又一届的研究生陆续完成了一批又一批研究汉语介词的博、硕士学位论文,数量相当可观。仅就CNKI收录的1999年以来研究介词的博士学位论文、硕士学位论文来看:根据“题名”来统计,博士学位论文有27篇,硕士学位论文有507篇;按照“主题”来搜索,博士学位论文就有218篇,硕士学位论文达到2230篇。举个具体例子,这15年来,仅就研究历史专书介词的这一类博、硕士学位论文来看,就有《诗经》《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墨子》《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列子》《盐铁论》《潜夫论》《论衡》《三国志》《南齐书》《抱朴子》《型世言》《洛阳伽蓝记》《祖堂集》《景德传灯录》《朱子语类》《新编五代史平话》《清平三堂话本》《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牡丹亭》《金瓶梅》《醒世姻缘传》《徐霞客游记》《红楼梦》《西游记》《封神演义》《老残游记》等几十种,而且,同一部专书,有时还有两篇硕士学位论文分别从不同角度对其介词加以研究的。
在看到已经取得重大进展的同时,也必须看到存在的问题。我认为,主要存在于三个方面。
首先,对介词的各种特殊功能关注不够。毫无疑问,既然词类都是词的语法分类,既然汉语缺乏严格意义上的形态变化,那么,就应该而且必须根据词的句法功能,主要是分布、搭配来确定词类的性质与特征、功能与用法。然而落实到各介词,还有一个对各种功能怎样对待与取舍的问题,因为现代汉语介词,基本上都是由古代汉语的动词逐渐虚化而来的;但是,各词的介词化时间、动因、机制并不完全相同,尤其是汉语介词没有任何形式标记,所以,汉语介词及其介词短语的句法功能必然参差不齐。我们认为,很有必要分清介词的两种功能:基本功能与特殊功能。所谓基本功能,就是指只要是介词,就必须具有的句法功能。据考察,汉语介词的基本功能有:a.附着定位。就是指介词附在体词性词语前构成介词短语;除非在特定的情况下,介词宾语一般不能外移或省略。b.不能单用。就是指介词是黏着的,必须首先组成介词短语以后才可以充当各种句法成分,单独一个介词是不能独立使用的;即使在会话语境中,通常也不能单用。c.不做谓语。就是指任何介词都不能单独充当句子的谓语中心,介词短语一般只能充当状语、定语、补语等;如果某个词还可以充当谓语中心,那么,它一定是个动介兼类词。d.不能并存连用。就是指正常的情况下,不可能出现两个同类的同功能介词并列使用的情况;如果介词两个连续使用,那么,肯定不能用在同一个层面上。所谓特殊功能,就是指并非每个介词都必备的,只是某些介词除了具备介词的基本功能之外,各自还专门具有的某些功能。根据已有的研究,介词的特殊功能包括:a.可以附在谓词性词语或小句之前;b.可以在对话的答句中单独回答问题;c.可以受副词、助动词的修饰;d.可以用正反并列方式提问;e.可以悬空而不带介词宾语;f.可以出现同类介词叠加现象;g.可以省略、隐含甚至脱落;h.可以后加时体语素构成复合词。这些特殊的功能,要么是那些尚未完全虚化的介词所保留的功能,要么是那些正在再虚化的介词所衍生的功能。这表明,介词的特殊功能,是指一部分介词还或多或少地保留着的实词性功能,而另一部分介词已经而且正在向更加虚化的词类或成分转化。从语法化的角度看,这种特殊功能都是很正常的,完全符合语言发展和进化的规律。所以,本书的一些章节,就是专门探讨介词特殊功能的,比如介词悬空、介词叠加、介素构词等。
其次,对当代介词的新兴用法缺乏研究。语言是一种动态的过程,而绝不是一种静态的定式,作为表达汉语的各种句法-语义手段之一的介词,自然也不例外,必然会始终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只是不同历史时期变化的方式、速度和作用、结果有所不同而已。30多年来,随着社会生活和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当代汉语在词汇、语法、语用乃至语音等各个层面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语言传播的方式已发生了重大改变,特别是网络交际的大众化和普及化,使得大量特殊的甚至临时的语法手法能够迅速在语言交际中被模仿类推而广为接受,从而导致了汉语表达方式更加趋向多样性与灵活性。同样,当代汉语的虚词,包括不少介词的用法,这些年来也已有所改变,经过一段时间积累,有些细微的变化就会从量变转向质变。如果仔细比较一下30年前后的介词用法,就可以清楚看到,当代汉语的一部分介词在功能与特征、作用与功效、成员与类别、用频与范围等各个方面,都已发生了十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的最近10多年来,当代汉语介词的发展更是呈现出一系列与以往不同的特点。而且,近年来网络中又出现并流行了一系列新兴的介词。这些年来,语法学者在研究介词用法和探索介词演化时,尽管也曾不同程度地涉及当代介词的发展与变化,其中有些个案分析还十分深入,但是,有意识地对当代介词的发展趋势和演化规律进行多角度的、成系统的考察与研究,迄今还相当少见。因此,本书各章力求从多个角度切入,根据当代介词的特点从不同的侧面切入,分析当代介词变化的性质与特征、规律与作用、动因与机制,着重对那些变化比较显著的、具有一定典型意义的介词变异现象,做出微观的阐述,尽可能通过对当代介词各种新功能的探讨,揭示汉语介词的发展趋势。
最后,对介词继续发展与演化很少探究。迄今为止,研究汉语介词发展、演化的各种论文可以说汗牛充栋,而较有代表性的专著主要有:马贝加《近代汉语介词》(2002中华书局)、张赪《汉语介词词组词序的历史演变》(2002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马贝加《汉语动词的语法化》(2014中华书局)以及一些专书介词研究论著。然而,综观这些成果,绝大多数的研究重心几乎都集中于从实词,主要是动词向介词演化的过程,包括介词化的过程与时代、介词化的机制与动因等,但是对于介词形成以后进一步的发展演化,除了刘丹青《语序类型学与介词理论》(2003商务印书馆)外,目前还很少有学者专门研究、论证。其实,正如汉语的一部分动词由于句法的位置分布与表达的语用需要,会逐渐虚化为介词一样,汉语的介词一旦形成后,在具体的使用中由于受到各种句法、语义、语用因素的影响,其中一部分介词必然还会进一步虚化。由此可见,介词的连词化、副词化、标记化、附缀化等介词继续语法化现象,与介词的形成、功能、用法一样,同样非常值得关注与探究。有鉴于此,本书有意识在这方面投入更多的关注与精力。主要包括以下四个方面:a.辨析介词的性质与属性,探讨介词与动词、连词的动态关系。本书第一编前两章通过对交互类短语的语义功能刻画及其配价分析,从多个角度辨析了“跟、和、与、同”的介、连属性之区别。b.研究介词进入词内的各种词汇化特征。本书第二编通过介词悬空这一演化机制,多角度地研究了“用来”和“拿来”、“无以”和“难以”、“以至”与“以致”内部的介词性语素,是怎样参与重组词汇化进而副词化和连词化的。c.研究介词的进一步发展与演化。本书第三编对介词“及”和“由”的连词化展开了多方面的研究,通过“于”对介词的附缀化、零形化做了分析与解释。d.分析介词构成句式的特殊功能。比如由介词“把”构成的各种“把”字句,经过这一千多年的演化,早已成了近代汉语、现代汉语中的基本句式,但是,本书第四编所关注的是三种特殊的“把”字句:近、现代汉语中的“把个”句,“把+N+Vv”祈使句,述结式“把”字句。
具体而言,全书总共16个研究专题,分为16章,每个专题解决一个具体的问题;以期通过四组互相关联的文章,多方面地揭示汉语介词的性质、特征、功能、变化;尤其是对汉语介词再发展的过程趋势、形成动因、句法后果,本书做了多角度的探索和多层面的分析。细究这16章,其中有2章是属于中观研究的,第二编第一章研究介词悬空的方式与后果、动因与作用,第三编第一章分析介词叠加的方式与类别、作用和后果,都是对介词进行整体研究的;其他14章都是微观研究的,绝大多数都是与汉语介词的发展、演化有关的课题。本书虽然是研究汉语介词的,但由于介词一直处在不断的演化过程中,所以,实际上本书涉及的语法现象,既包括动词、连词、助词,也包括附缀、词缀、零形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本书对由介词构成的句式是关注最多的,除了详细讨论了三种特殊的“把”字句之外,辨析了表被动的“由”字句和“被”字句,以及表方式与原因的“以至”句与“以致”句,还分析了“及其”的多样性指代式连接功能,探讨了“X之于Y”的比况句式及其连用构式。本书之所以把这一系列性质与功能各异的、正在发展中的与介词相关的句式,统统归入介词研究,是因为我们相信,这些句式的形成与用法,都是介词再虚化的结果。
本书各章,除了古、近代例句统一标注出处外,大致分为两种情况:早期完成的一部分文章,限于篇幅,现代汉语例句大多不标出处;后来撰写的一部分文章讨论比较特殊的语言现象,比如介词的悬空、叠加与脱落以及介词短语“X之于Y”连用构式等特殊的现象,所有例句全部标明出处。标注出处的例句,书籍、杂志、报纸外加书名号,标注具体篇目的网站,则不加书名号;报纸、博客上的当代语料,能够标出年、月、日的,尽量详细标出。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由于本书的一部分研究对象,有相当一些是正在发展、变化中的语言变异现象,比如介词的悬空用法与叠加用法等,从规范性的角度看,有些例句可能还难以得到普遍的认同;尤其是那些从网络上搜集来的例句,其可接受度也许还不是太高。不过,我们认为,随着这类介词的进一步演化与发展,尤其是这类特殊用法的大众化和普及化,一些本来只是变异的、临时的、特定的表现手法,大多数都会被一再模仿、类推而逐渐接受,从而加快汉语介词变化的步伐,改变人们对这些介词功能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