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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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文学诗经学

“文学诗经学”,是我一篇文章的名称。这里则用以交代我这些文学研究跟经学的关系。讲之前,先叙个小插曲。

未名湖不肖生作《当代学林点将录》,点饶宗颐先生为托塔天王晁盖,以我附之,云博学多艺略相似也。评我之学曰:“云起楼雅以经学自负,谓平生学业,植根于是。然此盖夸语,余所不信。区区以为,其书涉猎万有、充塞天地,而可传者,厥在文艺批评一道,当行本色,世罕其俦。其于中国文艺,内化之功,万非常人所及。”另外则说我的诗多忧生,王国维见之,当拍肩称畏友,赞曰:“并世诗家只一龚,忧生直与古人同。缥缃独载五车去,舛驳多方入眼空。”

欣赏我的诗、说我的文艺批评好,当然甚是感谢。可是不信我的学问植根于经学,却叫我不知该怎么说。

传统读书人以经书为其基本文化滋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谁的学问不由经典来?近代才不如此呀!

四书五经,我小时就大体读了。入大学以后,受章太炎、刘师培、康有为、马一浮、熊十力诸先生之影响,又很花了些时间治经学。大三写《古学微论》,硕士论文作《孔颖达周易正义研究》,都涉及了经学史的重构问题。

我久不满于皮锡瑞马宗霍等人之《经学历史》,觉得那仅是经学著述史,且局限于清代经学的框架,以汉学为矩矱,不能见经学之大体。故颇欲考经学成立之源,辨魏晋南北朝隋唐之变,以为尔后论宋元明清经学流嬗之先导,弄得自己很有些小经生硁硁然的味道。

但我读经的经验,终究使我无法做一名专业治经者。

治经成为专业,其实是乾嘉朴学典范下描述的历史及它影响的结果。可是现代化的学科分化与学术分工,又对经学作为一种专业产生了质疑,觉得经学还是太笼统含混,里边什么都有,所以应该再予切割分化,把它分入史学、社会学、文学、伦理学或什么什么学科中去。如此拆解下来,五经便只成了材料,经学也不成其为学了。

要对治这种专业性分化,讲经学的朋友乃不得不强调经学本身即是一完整而独立之学科,也将经学研究专业化,以对抗现代学术的专业分工。于是,这就又接合到乾嘉的经学观,出现了较专业的治经者。

我读经,优游博涉,认为是传统中国人的基本文化滋养。故经典本身固须考论,经典作为文化土壤,它滋养生成了什么也很重要。

而且这也不是这个重要那个也重要的兼顾式讲法,而是与专业治经有本质之异的。

专业经生,是以语言训诂、文献考证去确定经文之本义正解,还其本来面貌。经书文字被当成是历史性的存在,故能以考察当时语言文字、典章制度、社会状况去复原。乾嘉朴学之治经,后来发展为章学诚所谓的“六经皆史”,经学终于渐渐成为史学,成为如章太炎所说:“说经者所以存古,非以是适今也。”

我的想法也是历史性的,但是不一样的历史。我所指的历史性,重点在于流变,是太史公云述史所以究古今之变的那种历史性。故经之本义正解未必重要,我亦未必知,或者我根本就觉得那些未必可知。

反对读经的人,每举王国维“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之说,以表示经书难晓。其实难晓有什么关系?王国维说他对经书还有许多不懂的,实则他自以为懂的,又真是本义正解吗?可是,就算解错了又怎样?本义正解不可知,所可知者,仅慕道向义者仿佛测度之言而已。

慕道向义之人,累代不绝,各自读经,各自领受。饮河满腹、巢林一枝,随分契会,遂皆欢喜赞叹而去。其说经也,亦自道其理会耳。一时有一时之感会,一地有一地之受用,治经学史者,固宜观其异同而审其流变焉。

如此,一就不会再那么看重乾嘉所提倡的那套治经法。二亦不会再如皮锡瑞等人论经学史,以汉为盛、以魏晋南北朝隋唐宋明为中衰。我认为历代都从经典找到了面对其时代问题的方法,故其解经各有重点,风格各异。三则不会如章太炎那样,觉得说经只是存古,不足以适今。经学在每个时代都是活的,每个时代的经学都是该时代人“适今”的结果。对历史的诠释,与他们面对时代的行动,乃是合为一体的。故我们今日治经读经,也不纯是学究或考古,而是可与我们存活在当代的生命相鼓荡,以激扬生发出一些东西,来面对我们的时代的。古代人由其经学土壤中生长出许多他们那一代的学问,不也即是如此吗?

我自己如何从经学中激扬生发一些东西出来,下文会谈,兹先说古人。

由于专业治经者既为专业,因此他们眼光便也只集中在古代那些专业经生上,纵使人家本来不是专业经师,亦仍想办法要把他们塑造成一副经生模样。

例如惠栋,被认为是吴派宗匠、乾嘉经学朴学之大师,笃守汉儒法度。这样说,岂遂能知惠栋?惠栋除讲经外,能诗,且曾花大气力注王渔洋诗、注《太上感应篇》。这些诗与通俗因果报应书,在惠栋生命中居什么地位,与其经学又有何关系,专业经学家是视而不见或根本没注意到的。吴皖之后的汪中、焦循、凌廷堪,博学于文、游艺使才,明明属于博学型文人,可是在专业经学家的塑造下,竟变成了“继承乾嘉朴学的扬州学派”。而之后的常州学者,据龚定庵描述是:“人人妙擅小乐府,尔雅哀怨声能遒。”可是专业经学研究者也懒得过问他们的词学文章,只就其经学著作去考论不已。

凡此,都说明了专业化的经学研究要不就是扭曲,要不就是割裂,对于扬州学派、公羊经学与词的关系这类问题,不感兴趣也无力穷究。

顺着这样的观察,我们还可以发现:专业经师这个说法,本身就是种特殊的历史建构。乾嘉朴学的功绩之一,正在于此。

在宋代明代,其理学不就是经学的一种形态吗?如朱子之论性理、论太极,本于《礼》《易》,他除注《四书》之外,也注《诗》《易》,蔡沈的《书集传》也本于他,朱学一派何尝独尊《四书》而弃五经?何况,从义理上,朱子会认为五经与《四书》是两条路吗?他所体会的天理,难道不是从经典上来的吗?还有,所谓四书,不就只是十三经中的一部分吗?朱子他们治经,而从其中体认出天理心性等等,乃是他们那一代经学的特色。

朱学如此,阳明学呢?以韩国阳明学者郑齐斗《霞谷集》考之,其书卷十七《经学集录》,上编:天之道、道之用、道之体、性之德、性之道、达道达德;中编:性命一理、物我一性、事物止一、一贯大小、本来一理、博约为仁、大中时中;下编:知能、知行、精一、明诚、诚道合、忠恕、修己安人、仁一体。可见当时人论这些知行诚仁问题时,本自认为即是经学。

清初人反对宋明,认为经被宋明人讲岔了,所以要重新讲经学。可是他们为了强调自己才是真正的经学家,自己才拥有了解经典本义的方法,竟把经学与理学切割开来,竟把理学说得好像就不是经学似的。

同样被割裂的,还有文学。唐代经学的形态,当然会跟汉代不同,古文运动所希望达到的“文与道俱”境界,其道就本于圣贤之经。因此其经学见解未必见诸著述,特别是不见得仍以汉儒式的笺注出之,而常表现于其文章。元明以后,经义之讨论与阐发,进一步与文学结合,体现于科举制义中。乾嘉诸儒也反对这些做法,痛斥制义及评点讲章,认为此皆为作文而生,非治经者所宜。因此他们的治经成果,或采汉儒笺注方式,或为一条一条的,根本不成文章。早在汉代,王充就曾批评当时经生的毛病是不会写文章。现在,清儒则大力宏阐这种不成文章的表达方式,以自别于用文章来表达经义的那一路数,斥其为说经之蟊贼,岂不可笑?

对于这些问题,此处不好谈太多。总之是乾嘉以来逐渐定型的经学观或经学史观,该修正了。

我于二〇〇八年出版的《六经皆文:经学史/文学史》即是这种修正工作。书名,是相对于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而说。六经皆史,乃章氏为消解乾嘉朴学经学之势而提出的一套讲法,谓六经皆古代官史,掌于公府,春秋以后才有私人著述。彼欲以此尊周公、黜孔子,崇公弃私,夷经学而为史学。我无此雄心,更不赞成他那套迂古的历史观,故我说六经皆文,并不远征于上古,只从中世讲起。

上古文道合一,从本原上说六经皆文,我在《文化符号学》中已谈得够多了,所以不须再讲。中世则是文与道已分的时代,经史子集在汉代逐渐开始分家,至魏晋南北朝而确定。可是混沌凿破后,人们又蕲其相合,于是才有刘勰的宗经征圣,才有北魏隋代模仿《尚书》的文风,才有唐代儒者想结合文与道的努力。此一动向,不仅使得宋元明清科举考试均采取了以文章来阐述经义的形态,也使文学写作以六经为典范;同时,以读经为阅读之基本模型而发展出来的读法、条例,渐也成为一般文学审美阅读的基本方法(我称此为细部批评)。

在这个动向中,经学与文学是两相穿透的,不是某方影响另一方或互相影响那么简单。如文家论诗,皆推原于《诗经》,诗经学里正变、比兴、美刺等观念,及具体诗篇的美学表现,无一不影响着诗人的创作。可是文学家对《诗经》的理解,同样又刺激着研究《诗经》者,使得解诗时越来越重视其文学性。而这种文学性的《诗经》解说,当然更会跟诗家论诗相发明。我在《文学诗经学》中曾以清朝诗话为例,描述了这个动态的关系,椎轮大辂,其余不难隅反。

要观察这一类动向,我们才能明白现今通行的经学史框架不但空洞而且颇有误导。文学史也一样。文学史的基本立场是反汉儒反经学,以说魏晋的审美自觉。唐代以后,又以古文史观笼罩一切,令人不知骈文才是通行文体;而论古文时又依然局限于以文论文,对于文道关系很少讨论。治文学史的人更是普遍对经义、宋明理学茫然无知,所以除了把八股文乱骂一通外,大抵皆视若无睹,亦罕能涉及诗词文章文学批评与经学关系的抉发。因此,我这些论析,对反省文学史和经学史的框架,或许都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