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研究(第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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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理论】

澄明于诗性世界141

——现代精神的审美回归

李旭阳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100872)

摘 要:传统文化下的中国是一个诗性世界。就历史叙述脉络、思想文化传承、具体生活方式等多个方面而言,都体现了这一独具特性的气质。而诗性世界本身,也作为一种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与传统中国文化的认同机制得以为当代中国提供本体意义上的证成。当代中国正处于一个全球化时代,这是一个世俗时代。世俗时代需要精神支撑,需要一种现代精神的构建。而其中,审美的回归是一种必然趋势。这种构建上的审美维度,作为文化认同机制的一种具体展现,回应了传统文化的诗性世界,并为当代中国文化之澄明,提供了一种合理的可能通路。

关键词:诗性世界 澄明 文化认同 现代精神

一、诗性世界与传统文化

中国哲学思想中历来有生活的向度,而这种生活的向度具有美学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是一种生活之澄明,而诗在其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中国文化的本体是诗,其精神方式是诗学,其文化基因库是《诗经》,其精神峰顶是唐诗。一言以蔽之,中国文化是诗性文化。或者说,诗这一精神方式渗透、积淀在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经济、科学、艺术各个门类中,并影响,甚至是暗暗地决定了它们的历史命运。”142这是由中国传统基因所决定的,是根植于中国文化中的一种特殊属性。诗的意义不止在于文字之优美,更在于志之所向。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从来都是人性的表达,“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143

中国诗歌浩如烟海,而诗论也如汗牛充栋。自诗经至魏晋再至唐宋,展现了一种诗性之澄明的发展。我们试举一例,从中国传统诗论《二十四诗品》入手,以解读中国传统中的诗性世界。

《二十四诗品》以诗解诗,既是一部品评力作,又是中国诗性世界的一次全面展示。它涵盖了二十四种诗歌风格,展现了全部的人生境味,却不多著一字,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清人王士祯极为推崇二十四诗品中“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一联,谓此一联为诗家之极则144,这一论断是有其道理的。最为优秀的诗,总是寻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诗中意境并不在诗中,而在诗外。“无一字道着正事,非无字也。不著一字,即超以象外,尽得风流,即得其环中。”这是对事物自身的澄明,在“超以象外”的过程中,使事物自身呈现于前。“美是作为无遮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145,如果我们以澄明观之,那么,二十四诗品的诗性便以“超超神明,返返冥无”的状态流动出来。这本身是一种呈现之美,是对美的自身的展现。“何为美?就技巧性而言,它是艺术的精致,理性寓于感性之中的体现。但就现象而言,它是在艺术过程中对艺术品本身还原的发生,是建立在使对象本身呈现而来的美,并进而为人所感受。故此,所谓呈现之美,事实上也就是在事物自身现象的发生中体现自身的美感,而它的最终指向,是对存在的去蔽的澄清,也就是对真理的发生的展现。”146而就二十四诗品本身而言,其通篇所展现的,是一个完整的诗性世界。在这一诗性世界中,有雄浑有冲淡,有绮丽有自然。其本身即是对诗品的呈现,也是对生活本身的呈现。这种呈现存在于每一个诗人每一个作品背后的生活自身的澄明。诗有高古,有典雅,有旷达,也有悲慨。正如生活,正如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一般。

当然,如果我们引入维柯的“诗性思维”这一概念的话,便会容易停留于“原始思维”的窠臼之中。147而就中国古典美学而言,诗性具有一种自身的超越性与完善性。它并不是一种停留于原始性思维的直观感受,而是一种深层精神的感性表达。故此,自《诗经》而起始的诗性世界的完整展开,不仅仅完成了对形而上的一次超越,也完成了对现实生活的回归。生活便是充满了情感的。所谓“活泼泼地”,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固有的对于生活本真的追求与热爱。世界于我们并不是冷冰冰的概念,也不是遥不可及的广延空间,世界是我们所处所感所思之所在。从诗性世界的传统中国出发,诗是生活的呈现,是真理的无遮蔽的状态,是美在生活中的澄明。这也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独特的印记。

二、文化认同的延续

这种诗性的澄明通过传统文化的传承,印刻在每个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下的个体那里,并进而形成了整个中华文明的整体构架。这种构架是一种基于传统中国文化的文化认同,是延续至今的内化于当代个体之中的内在机制。

文化认同是一个复杂的机制。就认同这一概念而言,它是一种完全层面的承认,这种承认是由个体自我意识向社会共同体融合的关键一步。它首先承认了自我对自我本身的思想的确立,其次确认了自我在社会层面的位置。就文化认同而言,它是进一步具体的认同机制,更为宏观地将个体融入一个具体的文化氛围当中,并进而反向促进了这一具体的文化氛围的扩充与发展,形成一个地区一个时代乃至跨地区跨时代的文化共同体。一般而言,文化总是在传承与碰撞中不断向前发展的,而这其中传统文化的延续与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立标识性与唯一性。这或许从雅思贝尔斯的“轴心时代”说中能够得到一些启示。在雅思贝尔斯那里,人类文明的源头大体诞生于公元前500年前后,在中西方共同产生了人类文明的突破。148并且,这种突破从诞生之日起,便有着清晰的划界与各自独立的标识。由轴心时代以降,各自文化独立发展,并形成了其各自鲜明的文化内涵。这种文化内涵不断传承,在几千年的发展过程中,确立了各自的传统文化范式与传统文化思维模式。虽然随着人类进程的不断进步,各文明中有着越来越丰富的交集,但各自的文明理路依然凸显着其背后传统文化的认同机制。

具体到中华文化而言,这种独特性在与西方世界对比中更为明显,展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强烈的文化认同。中国文化一个重要的特征就在于感性思维模式与对诗性世界的审美追求。中国文化是生存于日常世界之中的,是基于日常生活世界的审美式地提高。历来的中国文化经典著作都是用优美的文字加以记载,文以载道,在千年传承中中国文化形成了独特的审美韵味与审美特性,具有审美性的文字不仅仅在于外在之形式,更在于其内在传承之精神。就历史叙述脉络、思想文化传承、具体生活方式等多个方面而言,中国文化体现出一种明显的诗性世界的特质。这种诗性世界本身,正如前文所说,是一种生活化的,对美与真理的澄明。这种澄明延续千年,并继续影响着当代中国的每一个个体,这便是中国传统文化所孕育出的一种文化认同机制,处在这一文化下的个体,都延续了其诗性世界的内在精神。而诗性世界本身,也为当代中国文化传承与文化认同,提供了一份可靠的证成。

当然,文化本身总是面临着不断发展与不断前进的过程,尤其是当今时代,日新月异的思想潮流左右着所有文化的发展脉络。而也正是在这种境遇下,诗性世界本身作为一种内化的文化认同,使我们能够在大背景下,不至于迷失方向,在融合与创新中发扬与展现自身的优秀文化。

三、现代精神的内在性

文化认同是不断传承与发展的。诗性世界作为内在的中国文化认同,使得我们能够更好地融入当代世界与彰显自身。同时,从诗性世界出发,也使得我们从文化认同层面来把握现代精神构建中的审美的维度。

就哲学本身而言,我们需要面对的是生活本身,而其所需要思考的是最根本的元哲学问题。哲学天然带有超越性,但哲学同时又最不缺乏对当下的反思。作为存在者自身的我们,如何能够在此时此地成为自我,这是一个具有现代性的问题。当我们摆脱空洞的概念直面生活本身之时,我们才可能更好地理解自我与所处时代。

查尔斯·泰勒对当下时代的表述是“世俗时代”。这是一个祛魅的过程,曾经轴心时代的神圣感消失。149上帝已死,神圣时代隐去,再没有什么能够成为人所敬畏的事物。在此意义上讲,这是一个悲哀的时代。我们看到,技术的无节制发展,人性贪婪的膨胀,自我与世界无限接近却又无限分裂。哲学成为书斋的学问,哲学所预设的底线被轻易地突破,而时代本身弃绝人类无限向前。在神隐去的同时,所浮现的并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人类自我的无知。当下的人们对信仰的崇敬消失,世界,只剩下生活本身。但是生活本身并不是庸俗不堪的,在世俗世界我们同样具有理想,这种理想往往展现为一种哲学观的具化,而我们在生活世界中如何才能具有这种理想,这是哲学需要给予我们的一种启示。

所以就社会层面而言,需要一种对现代精神的追寻与构建,以便在世俗时代来临时赋予我们一种精神支撑。精神支撑作为一种理想机制,并不应该具有强制性,它更多的是一种文化的引领和民族精神的体现,是传统惯性、时代要求与理想憧憬的有机契合。一方面,它需要回应世俗时代的庸俗化,为我们提供一个可期的未来,使我们能够在当今时代中更好地与世界融为一体,共同面对世界所面对的现实问题;另一方面,它需要传承历史的文化的惯性,为我们标识自我与传统理想的文化韵味。

据此,现代精神的构建在深层意义上是一种文化认同。这种认同既基于历史,又立足当代。而就当代中国而言,一种可能的诗性世界的展开则是中国文化强大而活泼的生命力的延续,也正是现代精神中的审美回归。

哲学有责任去澄清生活。从哲学出发,我们认为“现代精神”归根结底是为了人类理想的生活而存在。而在通向理想生活的过程中,就文化认同的层面而言,基于诗性世界的中国文化为现代精神的构建增添了一层美的色彩,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或许能够为“现代精神”的展开提供一种审美的维度。

四、审美的回归

20世纪初,蔡元培曾提出一个著名的观点“以美育代宗教”,强调“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若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150。 美本身具有一种超越性,这种超越性并不展现于宗教性的强制,而是更为广泛意义上的自由。进一步地,它提供了一种可能,使理想生活的存在得以寻求一种通路。就现代精神而言,它指向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得以完善与超越。日常生活意味着个体的完整参与,在此意义上,现代精神赋予了每一个个体的幸福与理想,使每一个个体能够在当下境遇中更好地追求自身,实现自身,保障了每一个个体的理想生活的实现,它同时也是当代生活世界对理想的追溯与回归。这种实现了的理想生活,就传统中国的人文追求与文化认同而言,是“大同社会”,是“至德之世”,是一种诗性世界。

故此,“现代精神”中的审美维度,是一种审美的回归,是对传统中国美学的追溯与超越,是文化认同层面的诗性世界的直觉呈现。宇文所安曾在其著作中对中国传统诗性精神的现代意义进行过分析,而在他看来,中国古典诗歌中所呈现的精神正是一种对理想的完美性的追求。151一切的思想归根结底是为了更好的人类理想生活,这是中国历代思想所共有的特征。而如何达到理想生活,就历史文本而言,中国古典美学给出的途径是诗性世界。诗性世界在中国的思想体系中,是与生活世界相融合的,或者更进一步说,诗性世界便是中国的生活世界。基于中国思想体系中的诗性思维与具象思辨,我们寻求到传统中国的诗性世界,而进一步地,我们在中国的传统中也将寻求到诗性的现代精神。这是属于我们的独特的文化认同,而同样的,这也正是“现代精神”所追求的内在韵味。

如果从哲学层面出发,我们将人类的理想生活作为哲学的一个可能目的的话,那么在走向理想境界的通路中,审美是其不可或缺的一个维度,并通过诗性表达出来。相较而言,诗性更具有内在的自发性。人的天性中本身就蕴含了审美,它在于我们对艺术的欣赏,更在于我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于是这便展现出诗性的维度。诗性是审美的具象展现,而审美从根本上讲具有一种解放的意味,故此诗性世界的内在本质是自由的。

在此意义上,日常生活作为敞开的在场,本身需要一种诗性世界,或者说诗性世界本身是对日常生活的补充,而进一步地,诗性所代表的美学,在每一个个体那里,提供了一种可能的审美的理解。而这种理解,是诗意的呈现,也是我们所能达到的理想的生活。这也正是我们所看到的现代精神的构建中的审美维度,它是中华文明的文化认同机制的具体展开,在这一展开过程中,一种可能的诗性世界得以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