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小鸭的柴西斯小城
1
你进过时间隧道吗?我进过。
到拉脱维亚柴西斯小站,下火车,我们(我和我爱人,我叫他校长)好像立即走进了五十年代的苏联电影《远方的小站》。都是似曾相识的记忆。
柴西斯小站不大。车站的屋顶,中间是尖的,两侧各有一个对称的圆顶建筑。清雅、安静。出口不大的空场对面,一溜有数的几家商店:咖啡、理发、工艺品,静静地站在那儿,迎接我们出站。
大街上几乎没人。小站出口,一下吐出两个黑头发的老外,外加一个像小毛茸茸球一样的小姑娘。空场一下就来了热乎气。
哈,我得说明一下:我们在车上,交了一个“老”朋友——小丫丫。这个“老”字,因为我告诉了她,在汉语里有亲切的意思,她特别喜欢。于是我们难记的姓名,她都简化了,还都加了“老”字。于是我的“何”变成“老哥”,校长的“邢”变成“老精”。她——玛丽亚·伊万罗夫娜,小姑娘颇为大度地拍板:
“我吗,你们叫我‘老玛’就行啦。”(“玛”字,她发的可是一声。)
哎哟——我们这位新认识的老朋友,长得那个叫人难忘!这么个小黄毛的小丑丫头“老妈”!我一个大教授,外加一个大校长只好忍气吞声了。
在欧洲,我可头一次看到这样有特点的孩子。
十几岁了,个儿不高。毛茸茸的小帽子外边露着毛茸茸的一圈卷发。这帽子下边,嚯,你们绝对没见过这样的梆子头,大得快像个厦子了。站对面,我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侧面看,大问号一样。
想笑,不敢。人家孩子总是一脸正经。圆脸庞上,鸭子一样的小噘嘴。一分钟也不停地对我们“呱呱”着大事。新鲜得叫我们全然忘了怕走丢的紧张。
在城里上火车时,我们去柴西斯,玛丽亚回家。下了车,玛丽亚变了主意:家,不想回了,还非要给我们做向导。小姑娘寂寞呀。
2
小丫丫是城里一个技术学校的学生。那天正赶上断气(天然气)。
学校断气,小丫丫就停课了。我们呢,也正想排解寂寞。正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只是我们还不是“天涯沦落人”。反正我们成了老朋友。
3
三个一见如故的老朋友,开始游拉脱维亚著名的古城小镇。
深秋,偶尔太阳还会莅临我们的天空,叫那蓝天和白云都格外地打起精神。
小姑娘扯下她的帽子,在头上挥了一下。一束黄毛毛的小刷刷辫儿,举起的小墩布一样,给我们一行二人做着旗帜。导游叫我们做好准备:
“柴西斯很大,很大。一上午就可以转完啦。”
我们笑了。
小丫丫像插着小旗的小毛茸茸球,在我们前面,弹来弹去,朝前蹦着。在这个寂静冷清的小城镇撒播着生气和快乐。
小丫丫说我们了不起:我们走回了好几百年。我们到了中世纪。
铺满鹅卵石的小道依然蜿蜒在城中,引你通向历史。古拙深棕色的瓦顶屋民居藏在小巷深处,说着它们幽古的眷恋。
4
小城建于十六世纪早期。
那时的利沃尼亚骑士团的首领沃利特建造了城池、护城河和塔楼来加固小镇的防御工事。
利沃尼亚是中世纪后期波罗的海东岸,即今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的大部分领土的旧称。
小丫丫领我们上了一个小山丘,到了一个城堡废墟前。小姑娘说古堡第一次见中国人,龇牙咧嘴地笑,欢迎中国。我们想笑,没笑出来。
古堡沧桑,垂老。残留的城堡造型和我后来在德国看到的几乎一样。不同的是:这里是我看到最为古旧、最为破损的城堡,也是最原始状态的城堡废墟。土褐色斑驳的墙体,被历史的风雨撕开了一道深深缝隙。看去,城堡就像一个被人划开胸膛、伤痕累累的巨人。
我把感觉说出来。小丫丫似乎全然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一摆头,大人物一样,说:
“他总打仗。打成这样的。”
我们笑了。小丫丫接着说,话里透着得意:
“丹麦、波兰、立陶宛、瑞典——我妈妈的国家(小丫的妈妈是瑞典人)、俄国、德国都打过他。”
“不过,他还没倒。我们拉脱维亚也不是那么好打倒的。”
嚯,小毛茸茸,肚里有钢有棍的。
其实,我后来知道,古堡最早是德国人建的。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在德国人统治中。古堡经历了多次毁灭与重建,最终属利沃尼亚人。利沃尼亚人是早期拉脱维亚人和爱沙尼亚人的称呼。拉脱维亚真的是不倒的。
该下山丘了。听说,那就是拉脱维亚最美的环绕城堡的公园。
小导游等我们走下城堡石阶,却说,要带我们去一个最不好看的地方。反正我们听她的。
小导游特别有意思。她讲话时脸上的表情都是坚定不移。
5
“最不好看的地方”离古城堡不远。
映入眼帘的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池水。池中央立有一个雕像。雕像旁游着几只白色的天鹅。泛着细纹的水,因为那天鹅而显得格外生动。
在水中看,一切清晰又朦胧,像海市蜃楼。
水中倒映着一座高高的教堂。那就是有名的圣约翰教堂,那曾经是利沃尼亚地区的最高点。在水中看蓝天,蓝天更加高远,深邃。在那深邃的天空里,教堂的尖顶在荡漾的水中,幻化着弯曲的曲线。而教堂管风琴传出的回声在水面上飘荡。教堂因倒影在水中,而更显神秘、圣洁。
这哪是池塘?分明是最为奇幻的仙境。
那是我看到的欧洲最为幽静的景色……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
在这样清雅、幽静的景色里,小丫丫说话都压低了声音,怕惊动了这里的一切。
小丫丫在前面走,猫捉老鼠一样,迈着轻轻的步子。舒展着她的细胳膊细腿,像个木偶人。伴着“沙沙”的踩着落叶的声音,为这大自然添上了最有情趣的一笔。
我在欧洲去过许多园林,像这么幽静又生动的公园,只有在有小丫丫的柴西斯见过。真是“别有天地在人间”。
6
中午,我们请小姑娘吃饭。没想到,这是我们最难的一次请客。
第一难,是找饭店。如果不是问人,绝对不会想到那是商店。那是最有特色的咖啡屋。推开一扇实木单门,没有窗子。屋里彩灯暗暗的。我们站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屋里分上下两层。沿着狭窄的木楼梯,上了楼。楼上,就在狭窄楼廊摆着四张桌子。
小姑娘告诉我们,这是最大的饭店了。也许这次小姑娘没说反话。
柴西斯至今才开发为旅游点,才建起四五家大饭店。我的学生后来告诉我。还有一个富翁就在附近建起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别墅。房子都是三层高的用绿色材料建造的。大坡顶最上面一层的窗子就像一只大眼睛。
说说我们吃饭吧。这是第二难:
我们要来菜单,叫小姑娘点菜。我们看最贵的一份饭菜才4拉特(合人民币64元)。拉脱维亚大多都是份饭。一大碟子,有肉或鱼,一点儿米饭或面包。我告诉服务员给小姑娘来份最好的。小姑娘却拉住服务员,说什么也不要。服务员是一个中年妇女。我看她充满爱怜地劝小姑娘,要。小姑娘就是摇头。我们坚持要感谢我们的小向导。最后,小姑娘答应喝点儿咖啡,我们又要了甜点。
出门,小姑娘说,那饭太贵了,够她一年的学费(拉脱维亚学费便宜,4拉特)。我们买了果酱面包和香肠。小姑娘这回没拒绝,收下了,却不肯吃,说想留给爷爷奶奶。我们又给她买了一份,她才吃。真叫人心里酸酸的。
看着这个小丑丫,觉得她那么可爱,那么好看。她的心田真的没有一点儿皱褶。我和我爱人真想收养这个孩子。
7
要分别了。
小姑娘也不愿意叫我们走。说,波罗的海最古老的啤酒厂就在不远。可是真的没时间了。小姑娘说的,半天就可以转完,那是指小城街。要参观完这里历史古迹却真得要点儿工夫。
要分手,小姑娘像是不经意地说,她的家就在车站附近。我又来了精神。一定要去看看。真要去看,小姑娘的脸上却来了许多不好意思。小丫丫为难地说,她的家太小了。小姑娘可能又在说反话。
哪儿小呀?有八九十平方米吧?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子:像伏在草地上一个巨大的蜗牛,藏在一片树林中。走近看,又觉得它像一个三角大蘑菇立在一片草地上。大坡顶下有一扇小窗,一扇小门。一堆劈好的木块,整齐地码放在房子的旁边,像一个蜷伏的看门大狗。
小丫丫拍着木堆说:
“别担心,它们不是树干,都是枝杈。我帮爷爷劈的。”
拉脱维亚人少,木材多。在里加城,我去朋友家的菜园子,也都堆着一堆堆的木头段。那木段可漂亮了。(回国,我带了三段,至今摆在我的窗台。)小城绿化面积70%多。人家从古代就有一个口口相传的规定:用一棵,补种十棵。
绕过木堆,我们从小门进去,里面的结构也像蜗牛。屋里真是太小了。先是一小间,放着一张单人床,已经没什么地方了。隔墙旁边还有一小间,也很小,中间却是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壁炉。我那时一下明白了,我儿时看的俄罗斯小说,为什么会写孩子睡在壁炉上。
小丫丫的爷爷说,这个房子至少有三百岁了。叫我们看那壁炉,就知道老辈子这里有多么冷。
我们去时已经深秋了。壁炉里烧着木材。小屋暖暖的。小丫丫的爷爷和奶奶更是叫我们感到暖暖的。两位老人高腔大嗓,开朗又热情。不知奶奶听了孙女的一段什么介绍,老奶奶又扑过来拥抱我。老奶奶高大,丰满的胸脯差点儿没把我憋晕了菜。
两位老人拉我们坐在他们身边,给我们倒上咖啡奶。小丫丫一家的甘苦也流入我们的心海。小丫丫的爸妈在苏联解体时也解体了。妈妈瑞典籍,回了瑞典。爸爸去爱沙尼亚,给家赚钱。小丫丫选择了留在拉脱维亚。
当我们夸奖他们培养了一个多么好的孩子时。爷爷和奶奶都自豪地晃着身子说,孩子是拉脱维亚这片土地上长出的树芽芽。橡树芽,橡树籽。
橡树籽硬硬的,踩不碎,轧不烂。掉在哪里,都要生根,发芽,成材,成林……
8
柴西斯只有五万多人,三千多平方公里。
人家的小城就是一个大原生态的园林博物馆。一眼可以看到历史:原样的历史。一眼可以看到后人的心迹:人们都在小心地珍藏着先人为他们留下的珍贵。小城干净,到处都如洗过一般。小城美,漂亮得幽雅。小城安静,寂静得甚至叫人发慌。
这是我在欧洲看到的最为古老的小城。小城的昨天依然活着,留给人遥远的美。今天、明天都在这里静悄悄生长。小心地成长,给昨天做着时间的诠释。
我们要回里加城了。
火车从巨大的肺管里喷出一团团的蒸汽,启动了(那里还是老式的火车)。小站又恢复了寂静。小站上看不见几个人了,只有小茸茸球小丫丫还留在小车站上。她越来越远,远远地向我们挥手。那么美,那么叫人留恋……
小城古朴、安静,然而,因为有一个小丫丫,一个丑小鸭,却又叫人感到小城生机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