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译论译艺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四)关于写作与润色

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钱锺书曾明确指出:“正确认识翻译的性质,认真执行翻译的任务,能写作的翻译者就会有克己工夫,抑止不适当的写作冲动。”注413不难看出,在钱氏心目中,翻译与写作之间是有分界线的,不能随意僭越。不过从引言末尾一句来分析,钱氏其实又间接承认翻译中是允许有“写作”的,只不过这种“写作”应该是“适当的”。

翻译史告诉人们,诗歌翻译实践中改译为写的情况时而有之。回顾一下上文,有关论者在讨论诗歌翻译时,有一种方法可以纠偏“逐字狠蛮对翻”,即他人在翻译维吉尔《牧歌》第三首第64—65行时所采用的“拟希腊旧什而作”。在钱锺书看来,上述方法“兹数语直是夺胎换骨,智过其师,未宜仅以移译目之”注414。换句话说,根据原文“作”译文不仅是可以的,其译品还可能因此而出彩。在钱锺书看来,董恂所译《人生颂》也是“译者根据、依仿原诗而作出自己的诗(nachdichten,umdichten)。不幸的是,他根据的并非郎费罗的原诗,只是威妥玛词意格格不吐的译文”。注415在《谈中国诗》一文中,钱氏把话说得更直白:“《人生颂》先由英国公使威妥玛译为中国散文,然后由中国尚书董恂据每章写成七绝一首。”注416类似做法,国外亦有之。比如,一般人多认为庞德曾将《契丹集》(Cathy)译成了英文,可钱锺书认为,庞氏分明也是在写:“(他)大胆地把翻译和创作融贯,根据中国诗的蓝本来写他自己的篇什。”注417余光中也认为:“庞德的好多翻译,与其称为翻译,不如称为‘改写’‘重组’,或是‘剽窃的创造’。”注418值得一提的是,庞德本人其实也承认自己在翻译中“喜欢改写”,“好像不知道原文的词句,要译出原意”注419。古希腊大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在其《史记》中叙述了埃及古王拉姆泼西尼德斯(Rhampsinitus)时的一桩趣闻,后来,海涅将上则趣闻采作诗料并将其“改写”成“拉姆泼森尼脱王登宝殿”诗。经过改写,诗歌发生了变化,比如:“结尾婉而多讽,说那个贼驸马爷继承了王位,在他的统治下,盗窃事件极少发生(Wenig,heisst es,ward gestohlen / Unter seinem Regimente)。”注420对于如此结尾,钱锺书评述道:“这对希罗多德的原文也许是画蛇添足,但在海涅的改写诗里正是画龙点睛。”注421顺便补充一句,上文提及的《白玉诗书》虽然也名之为译,其实也是依傍原文的大胆改写,恰如有关论者所言:《玉书》是“取一勺饮,浇胸中块垒,或取一意象,加以渲染,表达新的诗情,创造新的形象。……我们更倾向于把它看作是创作,至少是改写而非翻译,是由女作家精心打磨的艺术品”。注422

从钱氏有关文字来看,诗歌翻译中的“写”或“作”都有一个先决条件,即“依仿原诗”或“根据中国诗(即原作)的蓝本”。也许,在钱锺书的心目中,只有这类“写作”才是“合适的”。有一点值得补充,即对于上述“写作”,钱锺书有时也谓之“润色”,《管锥编》中的下句话可以佐证:“‘欧罗巴人长友诗’实即美国诗人郎费罗之《人生颂》;英驻华公使威妥玛汉译为扞格不顺之散文,董从而润色以成七言绝句。”注423从本句引文来考察,“润色”与翻译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事实上,二者是紧密相连的,恰如钱锺书所说克洛岱尔曾“润色重译”《白玉诗书》中的17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