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扬州:明清商业之都的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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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历史之一:郑元勋

扬州十日的历史意义很深远,但也很复杂。清代前期和中期,王秀楚所描绘的至少是一种隐秘的历史知识。王秀楚的记录可能以手稿形式在流传,至少到18世纪70年代才被公开禁止。有人在某处大胆地密藏了一份抄本,到19世纪末,它引起了晚清民族主义者的注意,他们通过《国粹学报》将其公之于众。50此时扬州已经不再是一个重要城市,但民族主义者的呼喊有效地使它跻身于民族主义史学的核心位置。这种史学是易变的,就跟民族主义本身的内容一样。到了20世纪30年代,日本成为民族的敌人,1934年就出现了一种关于王秀楚的记载的修正主义阐释。51

遗民史学家戴名世(1653—1713)52描绘了关于扬州沦陷的另一个著名版本。他集中关注史可法领导的保卫扬州城和南明朝廷的斗争。从语序和语汇的相似性来判断,全祖望关于史可法之死的描述,看来是以戴名世的叙述为基础的。53虽然戴名世的著作在清朝统治下被禁,但史可法保卫扬州之举是一个可以并且得到了公开纪念的历史事件。由新政权发起、有许多扬州学者参与编撰的《明史》中记载了这个事件。54前明主要殉难者一般得到了清朝皇帝的承认,而且因其义举被授予了身后的荣誉。

作为史可法抗清和殉难之地,扬州在明朝覆亡史上获得了远远超出该城本身之沦陷的意义。用一部关于扬州的当代出版物中的话来说,“史可法属于扬州,也属于全体中国人民”。55很久以来,史可法墓都是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17世纪,遗民诗人吴嘉纪(1618—1684)和清朝官员王士禛(1634—1711)都祭拜过那里;18世纪,袁枚(1716—1798)在那里大哭过一场,乾隆皇帝(1736—1796在位)也赞扬过它;20世纪,郁达夫、易君左(1899—1972)、郭沫若(1892—1978)和田汉(1898—1968)都在诗文中对它表示过敬意。56“文化大革命”期间,史可法作为封建因素和历史进步的阻碍力量遭到了冲击57,但这只是一个短暂的阶段。“四人帮”倒台以后,梅花岭得到重建,现在已经是该城最知名的旅游胜地之一。

朱自清曾经评论过史可法墓的突出地位。他写道:“城里城外古迹很多,如‘文选楼’‘天保城’‘雷塘’‘二十四桥’等,却很少人留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岭’罢了。”正如朱自清提到的,存在着另一个扬州:“倘若有相当的假期,邀上两三个人去寻幽访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带点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58

这就是地方性的扬州,对于朱自清这样生长于斯者充满了意义。它在地方史上也有相应的内容,显得很零碎,因为仅见于家族记录、碑传和明末清初一些学者的零星著述当中。这种地方史集中关注地方英雄的道德高度,同时呼应并疏离了以“扬州十日”和梅花岭为中心的更宏大叙事。那些谈论明朝灭亡者最关注道德伦理。研究扬州的历史学家和英雄传记作者,也跟戴名世等当时著名文人一样关注这一焦点,但他们的叙述在细节上有很大区别。这些细节从扬州的角度来看非常重要,尽管它们最终无碍于一种朴素的民族主义神话在19世纪末的产生。

关于郑元勋——他可能是最杰出的明末扬州殉难者——之死的相互冲突的叙事,便集中反映了这两种历史之间的张力。魏斐德在关于清军攻城的笼统叙事中用一条脚注简单提到了郑元勋。郑元勋的名字在《明代名人传》(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中只是偶然出现过一次,即作为著名风景艺术家计成所设计的园林的主人。59但他在关于扬州沦陷的叙事中占有核心位置,戴名世和地方史编撰者都对他给予了应有的关注。

郑元勋在1645年事变中的角色,早在六年以前围绕该城发生的一系列乱象中就拉开了序幕。1639年,后来以明朝遗民而知名的袁继咸(1593—1646)被任命为扬州副使,这可能是出于其朋友吴甡(1589—1644以后)的推荐,后者是扬州兴化县人,时任兵部左侍郎。60据说监官杨显名当时正掌控着两淮盐政,“御使、转运使以下,跪拜趋谒”。当袁继咸未能显示同样的顺从姿态时,杨显名就弹劾他并使其去职。这引发了当地人的骚动,他们迫使城门关闭,以阻止袁继咸被逐。十日之内该城所有交通均陷于停顿。郑元勋及其弟弟郑侠如“二人独往,[向袁继咸]侃侃言地方事,于利弊罔不中,遂出劝城中人启门”,这时僵局才被打破。61这则轶事显示,郑氏兄弟在地方危机中扮演了由来已久的士绅领袖的角色。

郑家的好运在1643年达到了顶峰,当时郑元勋及其侄子郑为虹双双获得了令人羡慕的进士功名,无可争议地确立了扬州郑氏家族的资望。同年扬州还产生了另外四名进士:梁于涘和王玉藻,二者都来自扬州地区的北湖农村;62宫伟镠,祖籍直隶的泰州人;宗灏,本籍扬州兴化,但居住在扬州或附近的市镇宜陵。63

这些进士及第者有五人担任官职。然后,明朝灭亡之际,1643年这班进士散布在全国各地。郑元勋辞去了职务,留在扬州;宗灏作为道台驻守于满目疮痍的陕西平凉;64王玉藻任浙江慈溪县令;65梁于涘任湖北万安县令;66郑为虹则担任福建浦城县令,一直留在该地,直至后来升任湖广道监察御史。67宫伟镠在京师翰林院任职,北京城陷时正在现场,后来他隐居泰州,坚决拒绝在新的朝廷中任职。68

崇祯皇帝之死和北京陷落的消息在扬州引起了一阵恐慌。当郑元勋听到这个消息时,

麻衣哭于圣庙。扬人闻流寇且东下,先事载妻子去。元勋破产招集义旅,告以忠孝,人始有固志。69

正如标准的故事中所讲述的那样,扬州面临的紧迫问题不是土匪,而是依附于南明的军队,他们相互争夺对扬州及其财富的支配权。当高杰在1644年夏包围该城之时,郑元勋的最后时刻到了。根据遗民史学家戴名世的说法,郑元勋的行为方式有点懦弱:

[高杰抵达扬州]……其兵不戢,扬州人恨之,登陴固守,而四野共遭屠杀无算。江都进士郑元勋,负气自豪,出而调停。入往杰营,饮酒谈论甚欢,杰酬以珠币。元勋还入城,气益扬,言于众曰:“高将军之来,敕书召之也。即入南京,尚其听之,况扬州乎!”众大哄,谓元勋且卖扬州以示德,共杀之,食其肉立尽。70

当地的记载提供了一种不同的叙述。在仪征县志中,他的传记开头是关于其科场成功的记载,接着关注他作为儒士的社会特征。公私两方面的虔敬行为,确立了他在当地记载中无可动摇的忠义之士的形象。关于他的死亡,传记中没有掩饰如下记录:

进士郑元勋与杰旧识,恐城不可守,诣杰营说之。杰喜,解围,退兵五里,示无他意。城上乃集众议事,元勋曰:“杰之来,敕书诏之,未可拒绝,宜姑许其入城,勿撄暴乱。”士民哗曰:“不见城下杀人累累耶!”元勋曰:“此亦有杨诚所杀,不尽由高镇。”杨诚者,[高杰辖下之]扬州营将,标兵多不法,故元勋及之。众误以为“扬城”,遂詈其卖城,磔之城。71

关于这个故事,扬州府志中有一个更加详细的版本,其中透露了故事中各个主角之间的复杂关系。根据这个版本,当时地方官员和士绅意见不合。负责城防的副使陕西人马鸣騄嫉妒推官汤来贺。如前所述,这位马鸣騄后来死在史可法身边。郑元勋与汤来贺关系很好,因为汤的父亲与郑元勋是同年进士。出于这个原因,马鸣騄便与郑元勋作对,宣称应守住该城,不应与高杰妥协。随后郑元勋自己的民团捕获了许多正聚在外边烤火的高杰所部士兵,并将他们钉在城墙上。高杰大怒,于是将当地的一个村庄夷为废墟。但高杰欠着郑元勋一个人情。当他还在山东巡抚王永吉手下当参将时,因为触犯了刑律,被王永吉处以死罪。王永吉是扬州府高邮州人,与郑元勋同时中举。可能是为了江淮地区的军事防卫起见,郑元勋成功地运用这层关系免除了高杰的罪刑。出于这个原因,高杰封锁扬州后郑元勋有信心去接近他。

包围圈解除,北边的城门就可以打开,以便运入粮食和燃料。高杰在郑元勋的要求下让军队后撤,承诺惩治部下杨诚,并送给郑元勋几百道允许商人进出该城的符券。郑元勋根据需要来分发这些符券,但很快就发完了,使后到的人感到失望和怨恨。谣言于是开始流传:“为伪言曰:‘高杰以免死牌与郑某,非[郑元勋]亲昵与贿不得,有死尔。’语一夕遍。”

那天晚上,马鸣騄以矢石向高杰所部发动了一阵攻势。后者被激怒了,大喊着再次迫近该城,仿佛就要展开攻击。在这个节骨眼上,郑元勋派人去高邮请王永吉来调解。王永吉能够抚慰高杰,当地士绅随后出去见他。但与此同时,一些士兵抢劫了扬州东边的市镇仙女庙。半夜时分,城里一片混乱。针对郑元勋的谣言蜂起。街上流传的谣言说,某个姓郑的人是匪党,高杰承诺的惩治“杨诚”,不是要惩罚他自己的部下,而是要惩罚“扬城”。一群武装起来的暴徒包围了郑元勋并向他发起攻击。他的仆人殷起也死于斗争之中。72

这样,地方叙事中呈现的不是傲慢、自私并出卖扬州城的郑元勋,而是一个无可指责的努力拯救该城的士绅领袖形象,不幸的是,他的行动被这座城市的群氓所误解。从本质上说,两种版本都提供了一个忠义之士的形象,戴名世的著名叙述如此,地方史编撰者也捍卫了当地士绅及其家族的一位领袖成员的名声。这些不同的叙述,包括戴名世在内,都是以民间传说为依据的。戴名世的叙述与郑元勋死时的民间传言一致,并且占有支配地位,因为戴名世自己最终被尊为一名汉人烈士。不过,扬州文人反对这些传言,在扬州沦陷之后即努力确保郑元勋将得到后人的尊敬。扬州学者焦循(1763—1820)记载说,郑元勋为“歹徒”所害。73李斗关于扬州人生平的简单介绍极少超过数行文字,在郑家及其园林身上却花费了数页篇幅,并根据地方志中的信息完整地复述了郑元勋之死的故事。7419世纪初扬州府志中的郑元勋传也有好几页的篇幅。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