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一 帝王的权杖
圣旨的面孔:大众视野里的“皇帝诏曰”
正德敕谕
首都博物馆馆藏
在历史剧中,没有什么是一道圣旨不能摆平的,如果不行,那就两道。玩笑归玩笑,但在荧幕上,的确没有什么比圣旨更能代表皇权的了:一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必须层层叠叠地跪拜,待宣旨太监念完“钦此”二字后,再用洪亮的声音高喊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时代,代表皇帝旨意的圣旨的确常常能起到“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作用,不过从法律角度来看,圣旨也就是一份再正常不过的下行公文,将皇帝的命令传达给特定的受众罢了。圣旨既不神秘也不神圣,细品之下还有一丝“文山会海”的案牍气,而至于其内容,放在当今的语境下,大致可以翻译成“××皇帝关于××××一事的通知”吧……
作为皇权在民间最常见的代表符号,圣旨一向是历史剧中的常客。镜头往往是这样推开的:衣着华丽、表情严肃的宦官勒马而立,风尘仆仆地缓缓打开一卷明黄色绸缎,用略显尖锐的声调庄严地念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眼前的臣工百姓层层叠叠跪拜,只待“钦此”二字念毕,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这些故事中,圣旨常常会扮演一个“扭转乾坤”的角色,作为王朝最强大的力量给予佞臣贪官致命一击。这的确很符合人们对明君的期望以及对封建王权的想象,然而事实上,圣旨与尚方宝剑、龙头铡一样,其大众文化形象早已与历史原型相去甚远。作为中国封建王朝级别最高的“公文”,圣旨背后虽然也有如“故剑情深”这般的浪漫故事,但作为君主命令下达的日常路径,它所折射的毕竟是朝廷运转机制的一个普通侧面,而非大众文化,或者是影视剧中精心构建的传说。
当然,这并不代表圣旨没有属于它自己的传奇。
“前圣旨时代”:君命文书的漫长演进
通俗而言,圣旨相对正规的称呼为诏令或诏书,可以理解为君主向臣民发布的下行文书,亦即君命文书。圣旨的历史可以回溯至宋元时期,诏书的历史可以回溯至秦朝时期,而君命文书的概念则更为源远流长,早在皇帝这一“职业”诞生之前就已经出现了。
《尚书》中的文体大致分为“典、谟、训、诰、誓、命”六种,其中诰为君主的告谕,誓为起兵命誓师文,命为君主的命令,虽然这些尚不是规范文种的名称,但可以视为君命文书的雏形。三代以降,不乏诰誓命的名篇:《尚书》中所谓“典谟训诰”,特指《尧典》《大禹谟》《汤诰》《伊训》四篇,其中《汤诰》即在此列。此外,如成汤兴兵讨伐夏桀时作的《汤誓》,周成王姬诵驾崩前下达的《顾命》等,均对后世君命文书的正式形成有很大影响。
清朝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总结道:“诏令类者,原于《尚书》之誓、诰。周之衰也,文诰犹存,昭王制,肃强侯,所以悦人心而胜于三军之众,犹有赖焉。”在姚鼐眼中,虽然周朝已经陨落,但文诰依然以其“昭王制,肃强侯”的独特魅力在王朝更迭中流传于后世。至春秋战国时期,国君发布命令的文书被称为令、命,这是君命文书得名之始。秦朝统一后,在“天子自称曰朕”的同时改命为制,令为诏,君命文书从此有了法定名称。
但秦始皇嬴政所用的“诏”字也并非首创。周文王姬昌曾下达《诏牧》《诏太子发》,前者主要内容为鼓励农耕,类似于后世的劝农诏;而后者则是对周武王姬发的教育和训导。后世有学者将这两份“诏”视为诏书的滥觞。从君命文书“自觉性”的角度来看,《诏牧》《诏太子发》虽有诏之名,但未如秦朝一样强调其专属性与至高性,故“诏起秦时”一说也并非完全基于诏书之名,更在于诏书之实。
汉承秦制,继续沿用制、诏,又增加策、戒两种,由此形成了君命文书的四大种类,如《后汉书·光武帝纪》注云:“帝之下书有四: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诫敕。”其中册封罢免诸侯王及三公、回复臣僚均用策,东汉末年将册封罢免诸侯王及三公的文书改为册;戒也可称为诫、戒书、戒敕等,用于告诫地方官员。
汉朝的君命文书制度经历三国两晋南北朝一直延续,直到隋朝依然以制、诏、册、敕为四品,这里的敕即戒敕的省文。制用于制定法律政策,诏用于发布重要政令,册用于册封王公贵族,敕用于处理日常政务——在这一分工中,不难看出诏的皇权色彩已经相对厚重。
唐朝在承袭隋制之余,又增加诰、御札、榜等,诏书依然用于发布重要政令。唐朝向全国臣民发布的诏令要求各地方出榜张挂,故又称为榜,宋承唐制,称为敕榜。金、元两朝在唐宋旧制的基础上又大有增设,其中金朝皇帝发布的君命文书种类繁多,有诏、制、册、敕、谕、诰、令、旨、宣、祝文、祭文、铁券文等。在元朝,“圣旨”的名称终于正式出现。
元朝《经世大典·序录》中记载:“古者典、谟、训、诰、誓、命之文,或出于一时帝王之言,或出于史臣之所修润,其来尚矣。国朝以国语训敕者,曰圣旨;史臣代言者,曰诏书。”
《经世大典》仅存《序录》,之后列著的君命文书已不可考,但从《序录》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清晰得知,元朝的圣旨以蒙古文记录,诏书则由翰林国史院用汉文起草代皇帝言。后世有学者以文法区分元朝的圣旨与诏书:其中白话者为圣旨,文言者为诏书。这倒也情有可原:圣旨初稿以蒙古文书写,译成汉文后并不求语句典雅;而诏书本为汉族官员书写,落笔自然古韵森森。
以元朝的视角来看,圣旨即“白话诏书”,诏书即“文言圣旨”——元朝的统治者当然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少了风雅庄重的“俗称”,居然会成为后人眼中皇权最具标识性的符号。
大众文化视野里的“圣旨”含义重塑
经过从三代到元朝二十余个王朝的承袭,“圣旨”终于阴差阳错地在元朝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元朝因蒙古文与汉文难以兼顾,遂将诏书与圣旨二分;明朝作为汉族统治的王朝无须做此区分,而清朝君命文书以满文和汉文合璧书写,故以“圣旨”一词特指“白话诏书”在明清两朝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圣旨依然存在,只是在岁月的流逝中具有了新的含义。
明清两朝的君命文书在继承前朝各文体的基础上又有所创设,其种类趋于大成,大致分为制、诏、册、诰、诰命、敕、敕书、敕命、圣旨、谕旨等,其中圣旨指皇帝未经拟稿,直接命太监各衙门传达的君命——这一“口头诏书”的功能在清朝渐渐被谕旨类文书取代。
除圣旨与谕旨外,制用于宣布祭祀天地、立太子等重大礼节性活动;诏一般用于向天下臣民发布重大事项;册、诰命、敕命用于覃恩封赠,其中王公贵族用册,五品及以上官员用诰命,六品及以下官员用敕命;诰用于颁布皇太后遗命;敕用于指挥日常政务;敕书用于标明地方官员的权力与职责。
民间流传的明朝君命文书大多是以“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为开头的敕命。如前所述,敕命用于六品及以下官员的覃恩封赠,这些文书授予受封者后通常被妥善保管,敕命上的文字甚至会被刻碑以作纪念,故敕命虽然未必是君命文书中最重要的文体,但距离民间最近,自然也最容易被寻常百姓所知。
君命文书在清朝又有了极具特色的演进,那便是上谕的出现。上谕主要用于发布日常政令,雍正之前通常由内阁大学士或南书房的侍臣撰拟,军机处设立后由军机处大臣、军机章京撰拟。上谕又称谕旨,可细分为谕与旨,其中皇帝主动下达者为谕,应大臣奏请而发布者为旨,但若这种旨需要宣示中外,则也被归入到谕的范围。
上谕又可细分为朱谕、明发上谕与廷寄。朱谕由皇帝亲自执笔或由内阁大学士起草并经皇帝审改;明发上谕由内阁公开拟发,通常会传达至各地,与宋朝敕榜相似;廷寄则是密旨,其内容不得公开,由军机处密封后经兵部捷报处飞马速递至承接者亲启,故存世极少,殊为珍贵。
可以看出,经过十几个朝代的发展,君命文书在明清时期早非汉朝“策制诏戒”四种文体所能涵盖,其复杂程度就连官员本身都未必能尽知,更何况寻常百姓。如《明会典》中所载:“朝廷颁命四方,有诏书,有赦书,有敕符、丹符,有制谕、手诏。”而清朝编纂的《明史·职官志》中所载的“凡上之达下,曰诏,曰诰,曰制,曰册文,曰谕,曰书,曰符,曰令,曰檄”一句,便将明朝常用的敕遗漏。虽两种古籍不能简单对比,但这也体现了君命文书种类的多样化。
更进一步地说,历代王朝对君命文书虽多有微调,但所用名称不外乎诏、诰、制、册、敕等,一种文体在此朝为一含义,在彼朝又变成了另一含义,其变化多端并不亚于各朝官职。与此同时,圣旨作为正式的君命文书,其历史相对较短,故而民间所谓的圣旨均无法定义为元朝的“白话诏书”或是明朝的“口头诏书”,而更适合认定为皇帝或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各类君命文书的总称。唯有将通俗意义上的圣旨视为君命文书整体的代名词,才能涵盖自三代——至少是自秦朝以降的各种“圣旨类文书”。
“天下第一公文”的面子与里子
无论圣旨的历史在后世引发了多少误读,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圣旨“天下第一公文”的地位不容置疑,这种尊荣直接体现到了圣旨的形制上。
清朝圣旨多为朝廷监制,江宁织造府制成。以最常见的诰命和敕命为例,诰命有三色、五色、七色之分,文以“奉天诰命”为始;敕命用纯白绫织成,文以“奉天敕命”为始。诰命、敕命均为卷轴式,以升降龙盘绕,内容以汉文和满文合璧书写。圣旨图案、材质以受封者地位不同而有所区别:一品以下官员不分文武均为祥云锦面;一品文官诰命图案为鹤锦面,武官为狮锦面,俱用玉轴;二品用黑犀牛角轴;三品用贴金轴;四品及以下用黑牛角轴。
与元朝圣旨用蒙古文、诏书用汉文不同,清朝圣旨兼用满文和汉文,其中汉文行款从右向左,满文行款从左向右,合于中幅书写日期。诰命、敕命均由翰林院撰拟,经内阁大学士奏定后,再按品级填发,由庶吉士书写。若遇袭封,每袭一次都要在原给的诰命、敕命之后增写。
诰命、敕命承载着浩荡皇恩,受封者与袭封者自然会妥善保管。事实上清朝针对圣旨的保管也制定了严格的规定:受封人务必小心珍藏,如偶遇水、火、盗毁失者,经申请复议,尚准许重新补给。但若因收藏保管不善,导致虫蛀、损伤或潮湿破坏污染者,便要罚俸六个月;若是直接丢失或家道中落将圣旨典当,被发现则将革去官职。在这一严苛的律令下,受封人自然也不敢大意。
如果将圣旨的形制视为其“面子”,那圣旨的内容就是“里子”。大多数君命文书的内容与形式都相当固定,诰命、敕命更是典型的公牍文体,故虽多出于才子之手,但其创作余地非常有限。从明清两朝的诰命、敕命来看,其字体均为端庄的馆阁体,几近于印刷,行文精悍洗练。
诏书涉及的内容相对驳杂,故而能够给予书写者较大的创作空间。从宏观的历史视角来看,能够大致品味出这一“天下第一公文”的文风演变过程。自秦汉以降,诏书大体沿着从散体转向骈体、从古朴转向雅丽的方向发展。汉朝诏书多以散体行文;崇尚骈俪的六朝,诏书的文风也渐渐变得“错彩镂金”;而唐宋两朝骈散相间,各有其趣。从这个角度来看,诏书的文风与王朝的气质相互呼应,如汉朝诏书的雍容不迫、宋朝诏书的巧不伤雅,均为后人所称道。
诏书文风的演化自然有文人雅士斟酌评判,但圣旨中最有名的章句,势必要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开场白”。那么,这八个字又是怎么来的呢?
其实诏书的开头语自古并无定制,魏晋南北朝时期多以“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开头。唐朝诏书一般由当时的门下省审核颁发,故多以“门下”开头,也有用“朕绍膺骏命”或“朕膺昊天之眷命”等句。直到元朝时,圣旨——这里的圣旨是指白话圣旨——的开头变成了“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
元朝圣旨以蒙古文为蓝本,“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这几个字就是翻译成汉文时的“杰作”。作为君命文书的开头语,这样的文字显然不雅,于是在汉人的润色下渐渐被译成“上天眷命,皇帝圣旨”八个字。元朝徐元瑞的《吏学指南·发端》中更有解释:“钦惟圣朝,受天明命,肇造区夏,故曰上天眷命。诏敕之首,表而出之。”
明朝承袭元制,但明太祖朱元璋不满“上天眷命”四字的张扬,故改为“奉天承运”。如《明太祖实录》所载:“上以元时诏书首语必曰‘上天眷命’,其意谓天之眷佑人君,故能若此,未尽谦卑奉顺之意,命易为‘奉天承运’。庶见人主奉若天命,言动皆奉天而行,非敢自专也。”
朱元璋之语是托词还是真意已不得而知,不过“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断句却在后世引发了争议。究竟是该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还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呢?从历史上来看,“诏曰”二字自汉朝以降便出现于君命文书之中,而明朝皇帝又有“奉天承运皇帝”之称,故而采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说有其逻辑。然而,明朝承袭元制,元朝圣旨的开头语正是“上天眷命,皇帝圣旨”——朱元璋亲自将“上天眷命”改为“奉天承运”,故而采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说亦符合语境。因此,这一争议孰对孰错,还需要研究更多史料方能解答……
结语
圣旨在大众文化中是古代皇权最直接的象征物,故而其定义也只能从大众文化的角度进行重塑。中国的历史悠久,王朝更迭频繁,君命文书的文体与定义过于复杂,将圣旨作为大众文化意义上君命文书的代名词,未尝不是一个取巧的方式。如何划分严肃历史与大众文化的界限?圣旨在此出了一道难题。不过,这一切并不影响有心人去探索追寻圣旨背后那林林总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