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却并不孤独的火车
火车[1]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何我不该挥动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余光中 译)
我很早就读过这首诗,大约在高中时,余光中的一篇散文以这首诗作为结尾,令我印象深刻。我家饭厅窗外不远就是成昆线,经常看到火车,高铁通车后,更为频繁。
每日晚餐,不经意一抬头,就会有一辆火车披着如尘的夕光,或快或慢驶出我们的视线。我、妻、女儿都已经有些熟视无睹,唯独尚年幼的儿子,每次都会挣脱安全带的束缚,从餐桌椅上站起来,指着火车“啊,啊”地叫,等着我们一再告诉他那两个字:“火车。”
某天,我们边吃晚餐边听音乐,乐曲跳到了程璧的《火车》,我很应景地给女儿讲了讲原诗。这诗挺简单,但我觉得有几个地方对女儿而言,可能有些难度:比如,一辆火车为什么是孤独的?为什么凄苦的汽笛会让人想起很多事情?隧道它明明是黑暗的,为什么要说是光明的?又比如,这首诗最核心、最关键的那句“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为什么车上的乘客都和我有亲呢?
我试探性地问她这些问题,她说火车之所以孤独,是因为它总是自己在跑,只有铁轨做朋友;下个问题她说不清楚,但表示听到这里就伤心,想哭;而隧道总是会变得光明的——我带她坐过几次火车,每当过隧道,她就会说是在山的肚子里,到了隧道口,她还会友情提醒,让我们小心山的牙齿。我觉得她说得都对,甚至比我理解得还准确。
昨天,在买菜的路上,女儿突然说:“爸爸,我再练练唱《火车》,下次班级组织活动,我就表演这个节目。”我们边走边小声地唱这首歌,我又逐句问了她诗句的意思。我问她为什么凄苦的汽笛会让人想起很多事情,她想了一会儿,说是不是在想挥动手巾的事儿。我说不是,再想想。她说不知道。我说,你还记得上次外公来,我们去送他的事儿吗?她说记得啊,我还哭了。我说在分别的时候,是不是你会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本来想对外公说,却没来得及说,你在学校学到的东西,本来想表演给外公看,也没来得及表演?她说是。我说就是这个意思了,在分别的时候,人们总是会这样措手不及,无论之前准备得如何充分。很多没来得及做的事儿被想起来,这句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继续问她“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是什么意思,她有些烦了,直接说不知道不知道!我说,好,让我们继续刚才送外公的话题,现在想象我们在火车站。她说我想不出来,回去你帮我画下来。我说我不画,现在用你的脑袋来画——好,我们现在就走在去昆明站的路上,前面是妈妈用婴儿车推着弟弟,旁边是外公和哥哥,哥哥还在边走边玩手机——想象到了吗?她说想到了。我说好,现在继续走,前面,停下来,抬起胳膊,准备安检,嘀——嗯,安检过了,可以看到那尊铜牛塑像,看到了吗?她说看到了。我说继续,接下来我们要犯规了——我们不再停在候车厅门口,我们和外公他们一起进去,下到站台有很多台阶,记得吗?她说记得,还问我:“那弟弟怎么办啊?”
看到她已经跟上了节奏,我开始进入正题——你看,我们周围是都要乘坐这列火车走的人,而他们都和我们有亲。她“啊”了一声,我说这不可能对不对?即便把我们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算上,也塞不满这一列火车对不对?她说是的。我告诉她,这么写是为了表达大家,所有去送行人的一种共通的情感体验——她问我,共通是什么意思啊?
我意识到这样给小朋友解释是不对的,也是无效的,问题抛给了我。我想了会儿,问她,还记得你幼儿园毕业时的情形吗?你们在唱毕业歌时全班的小朋友都哭了——她说当然记得,我是第一个哭的!她强调。我说好,你看,你们班30多个小朋友,有一些,你不太熟悉,平时也不经常一起玩;有个别还很闹,有抓过你的,有和你抢东西的,是不是?她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是。我说,好的,但是在那一刻,在唱毕业歌的时候,你是不是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分别,所有人都是你们班不能缺少的一分子?她说是的。我说这就是“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的感觉,理解了吗?
她点点头,并迅速跑到菜铺,和卖菜的大姐热情地打招呼。
美丽,却并不孤独的火车
插画/王之月
[1] 引自余光中:《古堡与黑塔》,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