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传
乳白色灯罩中透出的柔和灯光一如朦胧的月色,一张漂亮的小脸在光影的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这是女服务员叶子。
她端起客人面前的白色酒壶,笑吟吟地将快要见底的酒杯斟满。
“我之前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说话的是一位年近半百的客人,他皮肤黝黑,面泛油光,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深棕色的披风下是他日渐发福的身体,里面穿着低调的大岛绸竖条纹套装。他名叫野本天风,是一位知名老报的记者,每日的工作就是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围着有钱人打转,从中牟取小费。中国人管他们这种人叫文妖[1]。
“好啊。”
叶子小声应着,莞尔一笑:
“我们去哪里好?”
这五六日,天风对叶子穷追不舍,又是给足小费又是拍照片,终于让叶子松了口,这使他不禁心花怒放。
“御茶水的公寓怎么样?新桥的小酒馆也不错。”
叶子朝别处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似乎是在提防火炉右侧桌边的两位客人以及坐在他们对面的朋友,确定无人注意后才说道:
“我都可以。”
“快下班了吧?”
“十一点四十下班,不过我们如果一起出去的话太引人注目了,您还是先去卡西库鳗鱼店等我吧。”
“这样也好。”
天风嘴上虽答应得轻巧,心里却有点为难。他的兜里只有二十元,再给叶子十元小费,就只剩下十元了。虽不至于吃不起卡西库的鳗鱼饭,但吃完就真是两袋空空,连打车费都付不起了。他本想直接去御茶水或者新桥,但眼下也只能听叶子的,先去鳗鱼店等她。
他瞄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琢磨着今晚先付清鳗鱼店的饭钱,明早再打电话向神田杂志社的旧识借钱。
“已经十一点十分了,你不会放我鸽子吧?”
“您说的哪里话,我一定会去的。”
“那我先过去等你,给我结个账吧。”
“这桌结账。”
叶子朝柜台喊,随后走到寒水石制的前台,取来一张单据放在天风面前。天风压了三枚五十分的银币,起身时再次叮嘱道:
“十一点四十哦。”
“知道啦。”
天风走出店门,身后传来女招待热情洋溢的声音:“欢迎下次光临。”夜市早已收摊,宽敞的街道上不见行人,冷风吹过,丝丝寒意入骨。站在开阔的十字街头,地面上可见交错纵横的电车轨道,右侧的车站里,三位身着长衣的乘客正瑟缩着肩膀默默等车。
天风正要穿过马路时,右边突然有两辆汽车疾驰而过,他停了片刻,待车走后才加快脚步向街对面走去。方才还停靠在站台上的电车朝着左侧一路驶去,他见状重新走上人行道。
天风本就喉头作痒,又加上在寒风中疾走,此刻更觉胸闷气短。他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感觉神经正在隐隐跳动,像是有条白腹小青蛇在大脑里嘶嘶作响似的,酒足饭饱后的胃里也一阵翻腾,他已经毫无食欲了。
这事还得从那天傍晚说起。天风一直在晚报上连载闲谈杂记,某次在一篇类似好店推荐的随笔中,他提到了一家相机专卖店,为此那家老板打赏了他二十元小费。他揣着小费去吃中餐,店里,餐馆老板正就中餐侃侃而谈,说到兴头上还拿了坛泡着白腹小青蛇的酒来。天风摆出一副对中餐深有研究的样子,高谈阔论起蛇肉如何如何,鱼翅、燕窝又哪般哪般,然后在老板面前将蛇酒一饮而尽并直呼道:“好酒!”实则腹中早已翻江倒海。
他方才吃的食物尚未完全消化,此刻只觉得那条白腹小青蛇正在他的胃里翻来倒去,又想到等会儿要去吃的鳗鱼的腹部同样是白色的,一股不可压制的力量便由下往上冲涌。
他强忍吐意,想去咖啡厅点一杯上好的威士忌苏打解腻,但叶子好不容易才答应和他约会,他不想到头来功亏一篑,便不再多想径直去了鳗鱼店。
卡西库鳗鱼店开在马路内侧的小巷子里。天风此刻站在警亭这侧,他穿过警亭前的十字路口向马路对面走去,然后向左拐进窄小的巷子里。夜色已深,多数人家早就紧锁门窗,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家小餐馆尚未熄灯。
鳗鱼店就在窄巷的右侧,那里既是巷子的拐角处,也是巷子的入口,从后方马路走进这条巷子的人都会经过此处。天风一进店,就有位丰乳肥臀的女招待迎了上来,是个熟面孔,她将天风带到了二楼。
“待会儿还有一个人会过来。”“好的,您的同伴大概几点到呢?”
“还要晚个二三十分钟。”
“好的。”
女招待穿过二楼走廊,带天风进了小门右侧的房间。
“这个位置怎么样?”
“嗯,不错。”
天风背对壁龛坐在矮几前,突然咧开了嘴小声问道:
“怎么样,你丈夫已经回去了吧?”
“他是回去了没错,不过您要是晚归的话怕也不好向家里人交代吧。”
女招待说道。其实她对天风的心思早已了如指掌,这要是放在平时,天风早就嘿嘿笑着开始对她动手动脚了,今天这么老实肯定是因为已经吃饱喝足且佳人有约了。
“我今天已经吃过了,就来瓶啤酒吧,有没有其他下酒菜可推荐的?”
“那来点刺身?或者给您盛碗茶泡饭?烤鸡肉也不错。”
“行,就烤鸡肉吧,用这个配鳗鱼说不定我就有胃口了。”
女招待手脚麻利,先端了茶,后又拿来啤酒。就这一会儿工夫,天风抽起了烟,满脑子都是叶子曼妙的身姿。
“您今晚既已佳人有约,我想我必是入不了您的眼了,不过请您赏脸喝一杯还是可以的吧。”
女招待打趣着天风给他倒了杯酒,天风一手接过酒杯在她身旁坐下。
“你的要求我自然是不能拒绝的,那就请你先陪我喝几杯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咖啡店的女仆?还是艺伎?”
“这我不便多说,总之是个年轻貌美的可人儿。”
“瞧把给您得意的,那您请自便吧。”
望着女招待走出房门的背影,天风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名年轻女子的倩影。那身冰肌玉骨总是被掩盖在柔软的绢丝下,若隐若现勾人心魄。
天风常觉得自己虽已年岁渐长,但仍旧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这使他在待人接物上时常多愁善感。不过对于男女间的情事他却是毫不避讳,在他心里,男欢女爱就如一日三餐那般稀松平常,不值一提。
脑海里的曼妙身躯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青筋凸起、毫无血色、赘肉横生,那是他的妻子。她的身材矮小,眼神中总是透露出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脸上常年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这张脸一浮现出来,天风顿时觉得先前美好的幻想被一把利刃划破,那黑漆漆的裂缝仿佛在向他叫嚣着:“这才是现实!”
天风忽然想起某次应一个杂志社朋友的邀请,他陪着妻子去朋友所在的神田赏花,后来又到横滨周边游玩了两三日。那天早上他们刚回到家,本该好生休息一阵,不料妻子却突然性情大变。她哐当一声摔上门,把家里的瓷器砸得粉碎,歇斯底里地说着“你是玩腻我了,现在想拍拍屁股走人了是吧?!”这类不可理喻的话,那癫狂的样子甚至让他生不出厌恶之情,满心只有恐惧。那日最后他身心疲惫地瘫倒在地,那场景他至今也无法忘怀。
“您瞧着脸色不太好啊,在想什么呢?”
女招待端着烤好的鸡肉串走进来坐下。
“可不是,约好的美人到现在还没来啊。”
天风不愿嘴上示弱,他迅速拿起烤串,身体稍稍前倾,故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好吃,皮香肉嫩,确实不错。”
“您喜欢就好,不过她来得确实有些慢啊。”
妻子精神失常的样子在天风的脑中挥之不去,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她那赘肉横生的躯体,惨白的皮肉毫无血色,简直与那条青蛇的腹部别无二致,令人作呕。他觉得胃里又灼烧起来了。放下嘴里咬着的第二根烤串,他连忙喝了口啤酒。
“爽!”
他装出一副大快朵颐的模样,抬头一看却发现女招待已经不在了。胃里的不适感还没散去,他有些后悔刚才吃了那烤串,万一等会儿在车里吐了,今夜怕是只能败兴而归。
“您的女伴到了。”
门外传来了女招待的声音。推拉门随之被打开,女招待和叶子一同走了进来。两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谈话间尽显亲昵。
“刚才听说一会儿有美人要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叶子啊。野本先生您真是艳福不浅,今晚可得请客哟!”
天风顿时把胃里的不适抛到了九霄云外,金丝镜框下,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里透出一股深不可测的精光。
“好说好说。”他应和着,而后又开玩笑似的说道,“这会儿你倒是客气了,刚才不还追着我说要一起去小酒馆吗?”
女招待一笑置之,给叶子递了个眼色。
“叶子想吃点什么?”
“我已经吃过了,不过我想给爸爸和阿姨带些好吃的,就要两人份的鳗鱼饭吧。麻烦姐姐找位车夫替我送去可好?”
叶子说着将目光转向天风。
“野本先生,这样可以吧?”
“行,就这样吧,正好我也吃不下了。”
女招待闻言转身离去,天风趁机瞥了眼手表。
“再过五分钟就十二点了,一会儿要是饿了,到那边也能点菜,我们现在就走吧!”
“哎呀,再等一下嘛!不看见鳗鱼做好我总是不放心。”
“好吧,那趁这时间喝杯啤酒怎么样?”
“啤酒、清酒我都喝不惯,您喝吧,我给您倒酒就好。”
将酒杯斟满后,叶子把目光转向鸡肉串。“我能尝尝这个吗?”
“当然了,这是烤鸡肉,你要是喜欢可以再点些。”
“不用了,这里已经很多了。”
说罢叶子就拿起天风还未动过的烤串吃了起来。她那樱桃般红润的小嘴、皓白的牙齿都让天风深深为之着迷。叶子刚放下一根竹签,转眼间又吃完了第二串,这下就连天风碰过的那串都没放过。
“喜欢吗,要不要再来一份?”
“不用了,已经吃得够多了,给我喝口啤酒吧。”
叶子拿起帕子擦去手上的油污,又端过天风喝了一半的啤酒一饮而尽。这时,女招待走了进来。
“鳗鱼饭已经打包好啦,我看你们应该也吃饱了,就把账单给结了,安排得还算周到吧?”
天风身体不适,也便没了玩笑的心思。他掏出一个长款钱夹,阔气十足地从中抽出一张付款,但里面其实只有相机专卖店老板适才打赏给他的两张十元纸币。
女招待拿着钱走出去后,叶子说道:“我们俩一起出去的话太惹眼了,待会儿您先从马路这边出去,到对面的巷口等我,我随后就出了巷子去找您。”
“这样也行。”
“那您快动身吧。”
“好,那我走了。”
天风嘴上虽应了,心里却琢磨着方才结账时付的钱还有五块多没找回来,就算给女招待两元小费,也至少能剩下两三元。他有心拿了这钱再走,却碍于面子难以开口,只好作罢下楼去了。
“这是找您的零钱。”女招待在柜台结完账后,拿了装着零钱的盒子过来说道。
“你自个儿拿两元小费去,剩下的拿到楼上给叶子吧。”“那就多谢野本先生啦,我这就去。”
天风闻言不禁挺直了腰杆,心里却还在盘算着那两元钱,这钱正好够他付清车费,这样一来,一夜春宵后他还能给叶子一张整十元的小费。他越想越糟心,走了一段路才骤然回过神来。四周静得出奇,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
他加快脚步走出窄巷,向左穿过电车轨道,然后又左拐进入另一条狭窄的街巷。
这条巷子比刚才那条更加昏暗,道路两侧棚房高矮不一,屋檐前稀疏错落地亮着几盏灰暗的灯。天风沿着昏暗的街巷继续往里走,眼前出现了一栋两层式的出租事务所,再往前便是巷口了,那里开了家印刷店。
四下无人,巷子深处一片漆黑寂静,只有两盏灯挂在檐前散发出微弱的光线。
天风站在巷口,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叶子的到来,却迟迟不见她的身影。他回想起刚才女招待与叶子熟络的样子,心想她俩约莫是久别重逢,正聊得起劲,但眼下都什么时辰了,她怎么还不来赴约?他按捺不住地又朝巷子里看了一眼,突然望见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终于来了!”他暗道,随之放下心来,逐渐放松了先前因焦躁不安而紧绷的身体。
转眼间,人影已至跟前。那人影隐没在忽明忽暗的惨白光线下,天风定睛一看,瞬间瞠目结舌。眼前的女人穿了身和叶子一样的衣服,可她的领口上方,竟然没有头!
天风大骇,心想莫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又怀疑她是不是用披肩或其他东西蒙住了脸。他将视线转向女人的手,只见她左手拎着个食盒似的东西,而她的右手上,赫然是个女人的脑袋,那张白嫩的小脸不正是叶子的脸吗!领口上方空空如也,可不正是因为那脑袋被她提在手中吗!他惊叫一声,随即失去了意识。
黎明时分,在岗的巡警发现野本天风昏厥在巷口,于是将他送回家中。自那以后他的肾脏逐渐衰竭,至今仍然昏迷不醒。
注释:
[1]文妖指封建时代对违反正统思想的文章或作者的蔑称,亦指以文章蛊惑人心的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