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奇闻
前往杭州西湖,在保俶塔所在的宝石山麓,从日本领事馆下方穿过一条通湖长堤到孤山游玩的人,需要穿过长堤中的两座石桥。其一是断桥,其二是锦带桥。本故事起源于第一座桥,那里因圣祖帝(清康熙皇帝)亲笔御书的断桥残雪碑而闻名遐迩。
元至正年间,姑苏(今苏州)有一秀才,名文世高,天资聪敏,博才多学。因元朝轻儒,从不重用文人,且有“元朝人分十等,八娼九儒十丐”之说,文人地位甚至不如娼妓,有志之士自然是情愿归隐山林或醉心于作词写曲,游玩享乐,也不愿深陷污浊的官场摸爬滚打。
在如此世风熏陶下,文世高也消了考取功名的念头,寄情于诗酒。
当时世高刚过二十岁,因着仰慕西湖的美丽风光,遂来到杭州,在钱塘门外的昭庆寺前租了间房子,终日在湖畔赏景吟诗,好不逍遥自在。
这一天,他信步而行,溜达到了断桥,发现断桥左边有一片竹林,透过竹子间的缝隙看到一扇大门。走近一看,门额上悬挂一匾,写着“乔木世家”。
“这庭院里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不如进去瞧瞧?”世高被勾起了好奇心,踱着步子悠然进了院子。只觉得眼前绿槐修竹,青翠欲滴,挡去了夏日的燥热。绿荫下竟有一座莲花池,红白吐艳惹人怜,芳香馥郁撩人心。世间竟有如此美景,世高站在池边,心旷神怡。
“哎呀,真是个英俊的公子啊!”
突然,耳边传来年轻女子略带轻佻又天真无邪的娇语。世高大吃一惊,立即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莲池左边、亭榭东侧的绿荫里,有一座小楼,楼里探出一张白皙俊俏的小脸蛋。那是一位容貌倾城、令人移不开眼的美娇娘。
世高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一时间入了神。被如此妙龄女子注视着,世高心头如小鹿一般乱撞。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他的双脚不受控制一般朝女子的方向走去。
这时,世高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便转头出了门,去打探那位少女的来历。
附近便是卖胭脂水粉和花簪子的花粉店,一位老婆婆坐在店门口招揽生意。世高不假思索地进了店。
“打扰了,小生可否在此歇歇脚呢?”
老婆婆爽快地答应了。
“好啊好啊,请进,只是小店可没有好茶招待哟。”
世高见老婆婆谈吐真诚,丝毫没有惺惺作态,心中暗喜。他和老婆婆客套了几句,便坐了下来继续和她闲聊。
“不知婆婆贵姓?”
“夫家姓施,娘家姓李,先夫十年前身故,膝下无子,现在靠小店谋生。因先夫在家中排名第十,人人都叫我施十娘,公子呢?”
“小生姑苏人,姓文,慕名前来西湖游山玩水。”
“看来公子可是风雅之人呀。”
世高心想,看来这老婆婆可不是愚钝的乡下人,向她打探消息可算找对人了。
“婆婆,您可知道这附近的高门大户是哪户人家?”
“哦,那是武官刘万户家。虽是大户人家,可惜膝下无子,只生了一位小姐,叫秀英,已经十八岁了,还没出阁呢。”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样的大户人家,到了十八岁还没出阁,可有什么缘由?”
“因为这位小姐容貌出众,品行端庄,又善于吟诗作画,刘万户把她当成掌上明珠疼爱,不肯随便下嫁,打算招个考了功名的入赘。可惜高不成低不就的,至今没找着合适的,便也耽误到了这个岁数。还真是可怜哪!”
“婆婆可认识那位小姐?”
“老身与她是近邻,小姐平时也常来店里买些胭脂水粉之类的,我与她熟悉得很呢。”
“哦哦。”
世高忽然觉得,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显得自己轻佻了。于是,摆出一副对那小姐兴趣不大的样子,和施十娘道别,回到了住处。
回家路上,世高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若要接近那位女子,也只能拜托那施十娘帮忙牵线了。她孤苦伶仃的,靠卖点胭脂水粉度日,成日里看人眼色,给她点钱应该愿意帮这个忙吧?那位小姐也已经知道了自己,只要有人做媒牵线,或许能侥幸成了这桩婚事呢。心猿意马间,世高又想起女子对着自己说的话。
“哎呀,真是个英俊的公子啊!”
世高回到了昭庆寺前的家,可满脑子都是那位女子的事,平日里爱不释手的书卷,现在连翻看的心思都没有了。
到了夜里,他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女子那白皙的脸庞似乎近在咫尺,勾得他心里乱糟糟的。
不知不觉间,世高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出了家门,去了城隍庙。
到城隍庙时,世高才意识到这一点。忽然想知道自己和秀英小姐是否有天定之缘。他进了庙,烧了香,举起红蜡烛虔诚地祈祷。
接着,他目瞪口呆地眼看着城隍神像变成了活人,还吩咐旁边的判官取来姻缘簿。判官按照吩咐取来了姻缘簿,城隍神看了之后执起朱笔,在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后,给了世高。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判词呢?世高定睛一看,只见纸上写着:“尔问婚姻,只看香勾。破镜重圆,凄惶好逑。”
世高刚看完,耳边便传来了判官的一声大喝。世高大惊,猛然清醒,才发现原来是南柯一梦。可梦里那四句签文却历历在目,太不可思议了。
世高琢磨着“破镜重圆,凄惶好逑”两句签文的含义,想来意味着有合有离,有离有合,必须等待时机。
然而世高却不愿相信这类似儿戏的签文。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他一骨碌翻身起床,匆匆地吃完早饭,就去了断桥施十娘的店。
施十娘正在店里摆放货品,摆完后抬起头一看,发现了站在店门口的世高。
“公子,您来得真早啊。有什么事吗?”
“我有件事想拜托婆婆。”
说着,世高进了店。会被拜托什么事呢?施十娘凑了过来,似乎对世高口中的拜托颇感兴趣。
“不知是什么事呢?”
“有件小事想拜托婆婆。”
世高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迅速塞进了施十娘的袖子里。
“婆婆,小生尚未娶妻,想托您做个媒。”
听这口气,施十娘哪能不明白世高看上的是哪家小姐。可他只是个游历到此的无名秀才,这个梦是不可能成真的。她揣着明白装糊涂,问道:
“公子想牵线的是哪家小姐呢?”
“这个嘛,就是,昨日里婆婆告诉我的……那位……那位刘家小姐。”
世高内心窘迫,说得语无伦次。
“我说公子啊,那估计不成哦。如果是其他家小姐,总能想办法谈妥,可如果是刘家小姐,就……刘家老爷是个顽固之人,杭州城内不少武官来求娶都被他回绝了,更何况公子是个异乡人,这事成不了。”
说着,施十娘拿出了世高塞到她衣袖里的银子。
“这个还给公子,老身实在是办不到。”
“等……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没说,请婆婆先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世高按住了施十娘拿银子的手,凑到施十娘的耳边说道:
“婆婆,我并非和小姐素不相识就贸然说出这话的。昨天来这里前,我去过那户人家。正在欣赏风景时,小姐在楼上看到我,说了句‘哎呀,真是个英俊的公子啊’。所以小姐应该是认得我的。还请婆婆悄悄找到小姐,问她是否有过这事,再告知我也仰慕小姐。我傍晚再来听回音。”
世高说话间,施十娘频频点头。
“那是真的吧,小姐夸奖公子了?”
“如假包换。”
“如果是真的,倒是可以和小姐说说。若是敷衍我的,我对小姐提及此事,反而是轻薄了她,未来我可是再难见到小姐了。”
“这个您放心,请务必转告小姐。”
“那我去一趟倒是无妨,不过还是要有心理准备,这事讲究个缘分,有缘自然能成,无缘也不必强求。”
“那是自然,如果没有缘分,也是没办法的事。”
世高和施十娘约好了时间,便回了自己的家。
施十娘收好了文世高送的银子,吃了午饭,便带着新出的胭脂水粉和珍贵的花簪子去了刘家。
在刘家闲逛的夫人发现了从后门进来的施十娘。
“婆婆,最近都不见你过来,今天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还不是因为家里穷,忙于生计,不知不觉就许久没来问候了。今天进了奇巧的花簪子,想带来给小姐看看。”
“啊,这样啊。那太好了,她正等着婆婆来呢。”
于是,施十娘喝了一杯茶就去了秀英的绣房。秀英正靠在昨日那处楼栏上出神,想着昨日里看到的那位年轻公子的脸。
“小姐好啊。”
施十娘开口打了声招呼,秀英吓得一激灵,回过头来。
“啊,是婆婆啊,快来快来。婆婆许久不来了,今天可是带了什么好东西?”
“今天店里新出了稀有的货色,就赶紧带来给小姐看看了。”
施十娘将包袱摊在桌上,从中取出一朵金梗银枝的花簪子,放到秀英的头上比了比。
“肯定很适合小姐。”
随后将花簪子插到秀英乌黑亮丽的秀发上,夸道:“简直像是为小姐量身打造的。希望小姐能戴上美簪子嫁个好少年郎,让我这个老婆子也讨杯喜酒喝喝。”
秀英莞尔一笑,看着施十娘不说话。这时,丫鬟春娇端来了茶。施十娘接过茶杯,一口一口地啜饮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秀英闲聊起来。
“比起这杯茶,更想早日喝到小姐的喜酒呢。平日里承蒙小姐惠顾,也想为小姐介绍一个好夫家呢。”
“讨厌啦,婆婆可真是的,净逗我。”
嘴上这么说着,可期待的表情却出卖了她。
施十娘悄悄地四下环视一番,发现春娇退下了,房里只有秀英和自己。说时迟那时快,施十娘猛地凑到了秀英身边,悄声说道:“小姐,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可以的呀,婆婆但说无妨。”
“那我就不客气了。小姐,不知您昨日是否在楼上看到池边站着一位公子?”
施十娘一边委婉地说着,一边窥视对方的表情,生怕错过了什么线索。秀英的脸色微红,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我才没看到呢。”
不过,明白人一听这口气就知道,这话可不像是没看到的人会说的。
“可是小姐,那公子今天特意到我店里,说是昨日在院子里见了小姐芳颜,还有幸得到小姐称赞。公子可是对小姐的品性赞不绝口呢。”
此话一出,秀英的耳根都红透了,不再作声。
看来错不了,施十娘心领神会,继续说道:“那位公子是苏州人士,姓文,才华横溢、学识渊博、人品出众,小姐嫁他也不委屈。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施十娘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秀英的脸看。秀英低着头,笑而不语。施十娘觉得此事十有八九要成了。
“自从见到小姐后,那位公子便茶饭不思,一次又一次地到我店里,求我替他转达心意。还是恳请小姐给他个回音吧,看着怪可怜的。”
“但是,我不知道从何说起。”秀英说着,稍微顿了顿,问道,“不知他可曾娶妻?”
施十娘立马接过话头:“没有,若是有妻室的,我是断断不可能做媒的。公子不是那么轻薄的人,当真是一表人才,品格出众,和小姐简直是天生一对,我才来撮合的。此事就包在老婆子身上啦。”
秀英点头。施十娘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那么,我就告知那位公子,让他高兴高兴。”
施十娘把货品收纳到包袱里,打算回家。
秀英见状忙扯住施十娘的袖子:“婆婆,此事万万不可对外人声张。”
“无须担心,自然是不会说的。”
施十娘和夫人打了招呼,便回家了。世高早已在店里望眼欲穿地等着。一见施十娘的表情,世高便直觉这事成了。因此,世高决定给秀英赠诗一首,便匆匆往家里赶,当晚自然也是兴奋得一夜无眠。
于是,好不容易盼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世高兴冲冲地磨了浓墨,在白绫的汗巾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一语三生缘已定,莫教锦片失当前。
封好后,便匆匆赶到施十娘店中,将诗塞入她手中,说道:“麻烦婆婆将此诗送去,务必请小姐给我回信,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施十娘将诗藏入袖里,又带了一包胭脂水粉和花簪子去了刘家。从后门进去后,她对夫人说道:“昨天小姐选了些上好的花簪子,今儿发现了比昨天更好的簪子,特来送给小姐。”
敷衍完夫人,施十娘又朝秀英的楼上走去。上了楼,发现秀英正躺在榻上,她快步奔了过去。
“小姐,昨天真是失礼了。”
施十娘从袖里掏出诗,放到秀英手中。秀英不解,便打开看了看。
“啊,一首好诗。”
“请小姐务必和诗一首,那位公子正眼巴巴地盼着呢。”
秀英把目光从诗中移开,莞尔一笑:“我可做不到。”
“千万别这么说,有劳小姐了。公子还想要一件小姐的定情信物。”
“是吗?”
秀英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自己绣的汗巾,挥笔题诗一首,递给了施十娘。
读完二人的诗,施十娘觉得可以安排世高和秀英相会了,便和秀英说了自己的想法。可秀英却不知如何接他过来相会。
“等到今晚夜深人静之时,小姐就到花园假山处,在假山边的大树上系上绳索,将另一头抛到墙外面,公子便可以爬墙过来。”
“那就用秋千绳吧。那里有棵大树,绑在那棵树上。从墙上爬到大树上,想来可以轻松进来。但是那棵树已经开始枯萎,很危险。”
“应该没问题吧,毕竟公子是个男人。”
一切商量妥当后,施十娘打算回去。秀英又取出一只绣鞋。
“请务必将它交给公子。”
施十娘把诗和绣鞋塞入袖子里,拎着包袱回了店。
一直等在施十娘店里的世高,收到信物后,欣喜若狂。可又担心被人发现端倪,只得双手握拳强忍着。他回了一趟家,煎熬地等到夜幕降临后,便沐浴更衣,回到了店里。
施十娘掐着时间,领着世高往后门走去。月色皎洁,似乎要将万物照个明明白白。为了隐藏行踪,二人贴着墙根,悄悄地走着,生怕惊动了他人。
这时,墙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条绳索的一端从刘家的墙上落了下来。那是一条秋千绳。施十娘努努嘴,示意世高爬上去。
世高将绳索抓在手里扯了扯,便往上爬,不一会儿便爬到了墙上,很快就消失不见。施十娘见墙上没人,觉得世高顺利地进了刘家,便锁好后门,回屋睡觉去了。
世高站在墙上,攀着一根枯树枝,跳到了老树枝头上,慢慢往下滑。不料“啪嗒”一声,树枝断了,世高直直地往下坠。
秀英抛了秋千绳到墙外后便在附近等待世高,她看着皎洁月光下世高出现在墙头,又移到老树枝上,高兴极了。可是还没高兴多久,就看到世高摔了下来,吓得她脑袋“轰”的一声炸响,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世高倒在了栖云石上。秀英伸手扶着他。“公子,公子,可有受伤?”
世高没有回答,一动也不动。一摸口鼻,发现他气息全无。秀英慌了手脚,摇晃着世高的身体,世高依然没有反应。
秀英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脑海中浮现出世高尸体被发现后自己难逃父母责骂的场景。而且,世高是因自己而死,自己岂能苟且独活?越想越是悲从中来,她泪流满面地将秋千绳系在树枝上,自缢身亡。
丫鬟春娇平日里就是个睡起觉来雷打不动的。前一天晚上,她得到了秀英的许可早早地睡下了,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变故。而且,每天早上都是被秀英叫醒的春娇,这一天早上因为没人叫她,日上三竿了还睡得正香呢。夫人左等右等不见人,便亲自取了秀英的洗脸水,端上楼来。
听到夫人的声音,春娇才从梦乡中惊醒。夫人责备了春娇一番,便去了秀英的闺房,可秀英不在床上。夫人便问春娇秀英去了哪里,但春娇却一问三不知。
夫人便下楼找人。只见花园里栖云石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而秀英吊在老树枝条上。夫人疯了一般跑过去,抱住了秀英的身体。
“来人,快解开,快解开!”
春娇见状,慌忙跑了过去,却吓得手足无措。夫人呵斥春娇解开绳索,将秀英放下,摇晃着她的身体,往她嘴里吹气,折腾了一通,却不见她苏醒。
夫人哭着跑进了自己的卧室,丈夫刘万户还在呼呼大睡。听到夫人口中的噩耗,刘万户脸色一变,跳了起来,匆忙跑去了花园。
花园里横躺着自己的女儿和一个年轻男子,他们都已成为丑陋的尸体。刘万户仿佛被人迎头泼了一桶粪便一般,怒火中烧,死死地盯着两具尸体,突然想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春娇呆立一旁,脸色苍白。
“春娇,你应该知道怎么回事吧?如实招来!”
春娇战战兢兢,但又觉得现在不是沉默的时候。
“我什么也不知道,都是施十娘干的。”
刘万户想了想,事到如今就算问出个花来也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将尸体处置妥当。可是,要如何处置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子的尸体,还真是令人头疼。他看着夫人,问道:“女儿的尸体就算了,那男子是怎么回事?”
于是,刘万户想起了施十娘。
“无论如何,将那老婆子叫来,去将施十娘叫来。”
春娇将刘万户的命令传达给家仆,两位家仆匆匆跑到了施十娘的店中。
本应昨晚就回来的文世高一夜未归,施十娘天一破晓便去了后门查探情况。见到刘家来人,她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但是,毕竟身体硬朗,又不能装病不去,只好战战兢兢地跟着家仆进了刘家。
家仆将施十娘领到了花园。施十娘看到夫人站在那儿,哭得死去活来。
“婆婆,你害了我的儿啊。”
施十娘以为文世高深夜密会的事被暴露了:“夫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哇。只知道文世高和小姐两情相悦,互赠情诗。”
“婆婆仔细瞧瞧,我儿都变成这副模样了。”
栖云石旁有两具尸体,刘万户杵在那里。施十娘脚步蹒跚地走了过去,只见文世高和秀英躺在那儿,血色全无。她悲从中来,号啕大哭起来,这时,耳边传来刘万户的声音。
“看你做的好事,我可不是叫你来哭的。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无法让死人活过来。现在要做的是如何掩人耳目,悄悄将这两具尸体处理了。婆婆可有什么好法子,连家里小厮都能瞒过?”
施十娘的哭声戛然而止。
“没有问题。我有个侄子叫李夫,是做棺材的。就让他做一口双人棺材,夜里悄悄将尸体运出去埋葬了便是,定然不会被人知晓。”
刘万户和夫人商量一番,给了施十娘三十两[1]银子。施十娘拿着钱去找了侄子,悄悄耳语一番。
于是,李夫急忙制作了一口大棺材,请了两三人抬着棺材,在当日黄昏时分偷偷去了刘家的后门,早已在门口候着的春娇旋即开了门引他们入内。
棺材运进家里后,抬棺材的小工被支了出去,只留下李夫一人,将男女尸体装入棺中。尸体安置好后,夫人哭着将秀英的首饰等物品带来,一并放入棺中。李夫在一旁偷偷看着这一切。
不久棺材被抬出来,运到了天竺山脚下,按照当地的风俗,在棺材周围铺上一层薄土安葬。
当晚明月高悬,照亮了四周荒凉的景色。埋葬结束后,李夫给小工们支付了一些工钱。
“接下来我要把痕迹清理干净,你们先走吧。”
等棺夫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后,李夫捡起了脚下的锄头,铲掉了刚才铺在棺材上的土。原来李夫早已起了贼心,盯上了夫人放在棺材里的首饰财宝。在他看来,棺材里的东西大概值黄金三百两。
铲完土后,李夫用锄头“咚咚咚”地敲着棺材的一个角落,轻轻松松地打开了棺材盖,原来盖棺时,他偷偷漏了不少钉子。
李夫单膝跪地,将手伸入棺材,往秀英脑袋的方向摸索着。不一会儿,摸到了项链一样的东西,李夫大喜,将它抽了出来,在月光下仔细瞧了瞧。嗯,确实是金镶银项链。想到夫人还放了不少别的首饰进去,李夫再次伸手,在里面摸索着。这次摸到的是死人脸,李夫觉得毛骨悚然,一下子缩回了手,可手肘撞到棺材的边缘,那只手便再次弹到死人脸上。紧接着,棺中传来一声怪异的呻吟。糟了,死尸还魂了!李夫吓得跳了起来,连连后退,拿出吃奶的力气,转身飞也似的逃回了家。
发出呻吟的是世高。这时,他感觉到身体的疼痛,意识也逐渐清醒,睁开了眼。借着照进来的朦胧月光,他发现自己平躺在一个狭窄的箱子中,感觉到有个物体紧挨着自己。世高强忍着身上的疼痛转头看了看,是一位年轻的女子。箱子上方,树枝在风中摇曳。
这地方怎么看都是荒郊野外。世高想起自己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是从树上掉下来的,仔细看女子的脸,赫然是秀英。这才想起来,应该是自己假死了,女子也追随而来,二人一起被葬于此地。他痛苦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确实在墓地,二人被放入了棺材中。奇怪的是,棺材盖居然被打开了。
世高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高兴,可一想到秀英已死,又觉得痛不欲生。他蹲下来,抱起了秀英的身体,看着她的脸,想要确认她的死因。忽然感觉到秀英的鼻孔附近有微弱的气息。世高亲吻着秀英的耳垂,不断呼唤着她的名字。
女子终于睁开了眼睛,秀英也苏醒了。二人执手相对,泣不成声。
世高和秀英二人决定,在时机成熟之前暂时隐匿踪迹。于是他们将棺盖盖好,将土原样铺了上去。带着陪葬的首饰财宝,趁着月光,互相搀扶着连夜到了运河码头,雇船去了世高的故乡苏州。
世高父母双亡,家中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世高自己当家,向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一回到苏州老家,世高便与秀英办了婚事。
正当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一般恩恩爱爱时,发生了红巾军之乱。正值至正末年,天子元顺帝听说杭州刘万户骁勇善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便召他进京平乱。
刘万户虽不情愿,但身为臣子又不能抗旨不遵,只得带着夫人进京面圣。恰逢乱贼张士诚侵占苏州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道路被封,刘万户无奈只好留宿吴门。
那时,世高和秀英二人害怕张士诚军士攻城,收拾了家中细软,跟着城里的百姓们一起逃到了吴门。他们找了一家客栈正打算进店,发现门口站着一个老者。秀英见老者的容貌身材颇似刘万户,便扯了扯世高衣袖,低声说道:“那就是父亲啊。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父亲不认识你,你上前打探打探。”
于是,世高来到了刘万户跟前,施了一礼:“请问老先生是不是杭州人士?”
经过一番试探,世高确定了老人便是刘万户,便择机结束了对话,赶忙走回去低声告诉秀英。二人住进了另一个房间,秀英思念母亲,不顾世高的阻止,当晚便跑到父母的房间前哭泣不已。
刘万户夫妇忽然听到女子的哭声,吓得不轻,可仔细一听,又觉得和秀英的声音太像,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起床开了门。刘夫人看到秀英,还以为见到了鬼,但思儿心切的她还是忍不住一把抱住秀英,也哭了起来。
刘万户将信将疑,立即派人前去天竺山麓的坟墓看个究竟,得知棺内确实空空如也,才相信了世高和秀英的说法。
一群人又在吴门滞留了一段时间,随后张士诚兵败,堵塞的道路便通畅了。身负皇命的刘万户匆匆上路。
世高本打算和秀英一起随刘万户进京。上车时,刘万户只让秀英上车,阻止了世高要上车的动作:“你这样的人是不配与我女儿在一起的。”
秀英从车上探出身子,紧抓着世高的手,泣不成声。世高也紧握秀英的双手,打死不肯放手。
“刘家从不招世代无功名之人为婿,若想娶我女儿,就好好读书,高中了再说。”
刘万户羞辱了世高一番,便扬长而去。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世高受此屈辱,身为男人的自尊心终于崩溃。他呆立路边,号啕大哭,可又放不下心爱的女人,于是抹干了眼泪,追着马车,一步一步向京师走去。
进京面圣后,刘万户深得圣心,声势赫奕。而世高一路风餐露宿到了京师,却找不到办法接近秀英,便住进了客栈,终日想着如何与秀英相见。
没过多久,盘缠花光了,他开始为生计发愁。当时已经是腊月,这一天街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世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踱来踱去,忽然发现前方走来一位老婆婆,手里提着酒壶。擦肩而过之际,蓦地发现原来是施十娘。世高正要打招呼,施十娘也看向了他。一看到世高的脸,她仿佛见了鬼似的,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反复念诵“观世音菩萨”。
见她如此害怕,世高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施十娘觉得自己是鬼,赶忙追了上去。
“施十娘,施十娘,我是世高啊。我还活着呢,别怕,因为一些缘故,我还活着呢。”
就在这时,施十娘脚下一踉跄,扑倒在地,酒壶也甩了出去。世高跑了过去:“施十娘,我是苏醒过来的,绝对不是鬼,你别怕。”
说着扶起施十娘,再把酒壶捡了回来,将自己和秀英复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你们死后,我害怕被问罪,连夜和李夫逃了出来。因为女儿嫁到了京城,就来投奔女儿了。”
接着,世高在施十娘的邀请下,跟着她去了女儿家。施十娘的女儿和女婿听到声音,赶忙出来迎接,还将酒壶里剩下的酒热了,款待了世高。
正因为盘缠用尽而穷途末路的世高,受到这一家人的悉心照料,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世态炎凉,决定参加科举考试,潜心读书。到了科考之日,世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考试,结果一举高中。
再说秀英,冲着刘万户的名头,不少位高权重之人前来求娶秀英。每次刘万户想要嫁女,秀英都抵死不从。刘万户拗不过从小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也只好作罢。金榜题名日,忽然听闻文世高声名大噪,想到自己当初有眼无珠,刘万户只能心里暗暗羞愧。
世高请施十娘再次前往刘家说媒,刘家欣然应允,世高和秀英择日便成了亲。
世高感恩施十娘的恩义之举,重重酬谢了她们一家人,并以亲戚的礼数交往。后来,世道越来越乱,苏州的家业尽散,世高和秀英夫妇二人便搬回了西湖,隐居在刘家的旧宅里,共度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生。
[1]中国过去长期通行两制:1两=斤=31.25克。——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