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我
近来人是因了郁达夫式悲哀扩张的结果,差不多竟是每一个夜里都得赖自己摧残才换得短短睡眠,人是那么日益不成样子的消瘦下去,想起自己来便觉得心酸。
我应当找点什么事去作作?
我知道,不拘是那一类事,我都应当去作的!学打太极拳,就能使我身体一天一天强壮起来,且遇到同一个人相打时,或者被别人欺侮到不可忍受,说是“打”,卷起袖子来动手时,心里若有所恃,也不会那么卜卜的跳着吧。从打拳上看来,我是不拘何事只要去学都是会有着那不可思议的利益与用处的。然而近日的我,对于每日两顿吃饭的工夫,就感到万分窘,“怎么才吃早饭又天黑了?”有时便用了三个梨同苹果之类代替了。这生活成一种什么生活?木头的或是石头的吧。这样活下去是为着什么?我没有知道。
在朋友们面前,我看最宜于比拟我是一个以淫业为熟练技术的有经验的妇人,这个那个前来,我都能按照所习知的这来人的需要,谈论着其爱听的一类话语,而我对于别人的谈话呢,也象是听到,但随口接应着,在最短的过去便忘却了。我也愿使人对我更满意点,但无方法。
朋友们各个所欲得的友情,我能各人给予一点,朋友们也象都是不很失望的用心保存了这点点温热回去。
我也很能领会别人对我的一切,但我是没有感激,全无嗔爱。倘若必说是有,大致人类可爱的地方,总是彼之可嗔为更多一点吧。
使我能看得俨然是颇明白的,便是大家都觉可怜。
每日在沙子口的道上奔跑,营谋着维持生活的事业,花了若干细致的心思,作了若干不同的脸相,说了若干足以自固的话语,天色夜了,脚口倦了,肚子饿了,又复垂头丧气的返到自己鸡笼样的住处来,电灯底下堆了肮脏的破被,作那聊以自慰的遐想,在遐想里,居然便俨乎其然如实抵其境的满足了,就大大方方爬进半年不洗的棉被里去睡,朋友们的生活,谁不是那么就继续活了下来呢?
所有的白日的梦,那种天真同稚气,不是梦想到钱是居然凭空多了起来,便是在这眼前的世界里,女子们,对于性欲,竟忽然会特别慷慨大方起来。(为坚固这希望起见,便以为性的选择,有一时小姐太太们终会脱去了身份的束缚,来自己挑选建设在身体官能部分的爱,而且这种觉悟纵不是普遍,但极不普遍之中自己便终会去碰到。)
朋友中在希望里终于被穷与病与失望压下死去的,一个又是一个了。他们是把所应受的苦在生前已受够,重新走上了一个颇是渺茫的长道,大致此后是很安然的吧。剩下的没有为生活逼迫把气断送的,许是为还有许多应受而未曾受的罪孽活着的吧。这样看来,关于梦苇的死,我是初无多少悲戚的,我所伤心的是他竟终于因贫病与对女人的绝望而死,而我们,则对于抵拒这种攻袭有着略大的力量,稍能持久一点罢了,我们的朋友,给我们所见的,便是我们行将走上的一条道路!
在还剩着些少抗拒在身心周围包裹着的物质的窘迫的能力,却还是那么踉踉跄跄活着又希望从文学上找到安置的,在朋友中还不少,但这也只有愈见其可怜。这事上,我是全无些子较好的梦想的。我要朋友们知道我是一个除了从生活找到足证实我生存的意义以外,所谓文艺,纵是也常常的那么写,所希望,也不过是因为从不断的写述上,可以达到我物质上并不很大的一点希望罢了。但因此我为了这类欲望鞭策,会不断的作下去,也是很自然的事。若单是从艺术上去找爱情或什么别的更高贵的梦,这类可怜的行为,我且希望朋友们也少有。
此后的我,为了到这热闹世界上挣扎的习惯与方便起见,大致是只有当兵同作文章了。不过,人到很倦,如象这时,对于自己,把了笔,想更详细一点写上我题目上《此后的我》所应作的事时,却是那么随便,不能当兵,又少作文的气概,则作土匪也不算太不长进的事体吧。
关于作土匪的方法,这时我只有一个希望:希望在身体略有生气时,再去详细计划去了。
十月双十节后一日在新窄而霉小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