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殉葬
太祖崩,殉葬妃嫔十九,大臣十三,侍卫八十七,俘虏千余不计。
太宗崩,殉葬妃嫔二十八,近臣二,奴婢共三百余。
世祖崩,殉葬妃嫔十四,大臣八,奴婢一百九十七。
高宗崩,殉葬妃嫔九,奴婢共四百六十七。
春秋83年,唐国正式废除殉葬制度。
也许还有贵族并没有那么听话,但至少明面上,再也见不到大规模的殉葬。
殉葬易开难禁,唐国内这些年好不容易才让贵族们接受不再人殉,倘若今时文帝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唐国便再难禁止人殉。
这样的道理,文帝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在悲痛哀伤之中,难以自制想弥补作为父皇的缺失,而且他开了这个口,不好自己反对自己。
因此当大年初一魏擎举着《论人殉书》闯宫觐见时,文帝即怒且悲。
怒魏擎的举动,悲幼子的夭折。
但最后,他不但没有降罪魏擎,反而同意了魏擎提出的以断发代人殉,殉葬者终身卫陵的提议。
消息传出时,尹相站在宫门口良久,没有进宫,反而返回了丞相府。
丞相府中肃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尹相派人寻了尹洛来,刚见面便道:“你立刻安排车架,着你媳妇入宫参见公主殿下,告诉公主,当初参与唆使太子杀韩沉的,是雷氏!”
灵毓宫外,文帝站着,看着,犹豫着。
最终,他冷笑一声,仿佛给自己注入了什么力量,一步入其中。
嘉宁上了淡妆掩盖住惨白的脸色,精神虽然萎靡,但已比前两日要好上许多。
她望着一步一步沉重走来的皇帝陛下,露出了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
枷锁,从最顶端被撬起了裂隙。
“儿臣参见父皇!”嘉宁施礼,被文帝伸手拦下。
“你身子未好,行什么礼,父皇还不知道你!快进去坐着!”文帝略带嗔怪,他恍惚记起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明元缠着练枪的嘉宁要去玩什么冬钓,嘉宁不理他,他就假装哇哇大哭,被路过的文帝听到了,便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那时明元说皇姐欺负他,嘉宁冷笑一声,当着他的面拿长枪抽了一下明元的屁股。
那时的嘉宁,神采飞扬,睿智骄矜,而如今面前的女儿,孱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文帝心中犯疼,从心底中蔓延出来的滞涩疼痛如同钝刀般,连绵地冲过四肢百骸,叫他无时无刻不在窒息中。
父女二人坐定,面面相觑,双双眼红。
嘉宁喉咙滑动,强忍着道:“父皇即来了,便瞧瞧两个孩子吧?”
文帝看着她,良久,才轻轻点头道:“好!”
他今天打破的,已不止一件事,再多一件两件,也不过就是在谏官笔下多上“不守规矩,出格颇多”的字样。
什么无子嗣不得入宗谱,男人不能进月子门,规矩教条是谁定的?连大周都没了,大周的规矩却还要遵循么?
为什么外公不能越过祖父见孙辈?
这是什么违逆人伦的事情啊!
定下这规矩的人,是因为媳妇娘家太强势被欺压了吧?
文帝心中翻腾着,嘶吼着,混乱的信息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突破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障碍,而在这层障碍后面,是一片海阔天高的真正人间。
直到他看见了两个小小的人儿,才从那种混乱中清醒过来。
两个娃娃因是早产带来的体弱,刚出生时连嘉宁都有些嫌弃。许是感受到了自己母亲的心情,他们一天一个样,如今看着虽不如足月孩儿那么大,但至少身体没什么问题,已经让嘉宁暗自感谢了好多次老天爷。
“这是哥哥,乳名叫平平,这个是妹妹,乳名叫安安。”嘉宁给文帝一一介绍,两个小家伙终于没睡觉,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看着以前没见过的‘庞然大物’,咧着嘴流口水。
“他们在笑……”文帝心一下就融化了,眼眶中一阵温热。
平平安安。
是嘉宁在祈祷那时躺在床上的弟弟平安么?
“他们很嗜睡,一天醒来就是吃,吃了就睡,都没哭过几次。”
嘉宁伸手戳了戳四个小手,然后被其中一只抓住,抓住她的平平立刻开心的晃动起来。
这可爱而温馨的一幕让文帝心中复杂翻腾,当年,嘉宁和明元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也曾这样逗弄过他们,而明元已经……
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月儿,孤今日问你,这两个孩子,你是愿意带在身边自己养,还是想送到西夏,让他们认祖归宗?”
这话让嘉宁一愣,而后她回头看了苍竹一眼,苍竹会意,立刻将人都遣了出去。
“你不必思索,说你心中的想法便是!”文帝再次道。
“父皇……”嘉宁张了张嘴,但看着文帝严肃而郑重的模样,终是轻声道:“儿臣想自己养育,大唐就是他们的祖宗。儿臣之前说过,他们是儿臣对付氏族最好的,也是最大的筹码。”
文帝苦笑摇头,“别再说什么筹码,父皇知道你那时候只是在找理由想留下他们而已。父皇也没狠心到那种程度,能拿着自己的后人去做赌注。”
“父皇,儿臣并不是在找理由。”嘉宁松了一口气,卸下了心中最后一丝防备,“氏族是压在唐国身上的牛虻,儿臣绝不许他们再继续下去,这两个孩子,他们是儿臣的希望,各种意义上的希望。”
文帝沉默,看着嘉宁的目光复杂了许多。
在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愿意庇护两个孩子,不让他们卷入政治倾轧之中。
至于未来,一切未可知。
“好。”文帝目光幽深。
“既然如此,孤今日就为他们赐名!”
“啊?”嘉宁抬起头,略感惊讶,但旋即就感到一阵欣喜涌上心头。
赐名,意味着身份,意味着唐国的王承认了他们正式的身份,赐了名,从此便在王法的保护之下,意味着,夏帝再想让两个孩子回到西夏,首先得问问作为大家长的文帝的意见,同时意味着,这两个孩子,在林家是正经挂名的了。
“嗯——君子应如玉,品格且如金,长子赐名:林璗!妹妹嘛——”文帝望着嘉宁,又看看摇床上的女婴,缓缓道:“孤不爱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虚假作践,因此孤才培养你良多,只是到底叫你受了不少艰难,且往后还要有艰难险阻要闯,孤只能寄托美好与安安,如此便叫做:林媆!”
“多谢父皇!”嘉宁含笑带泪,屈膝作礼。
“起来坐!”文帝没有阻止嘉宁的施礼,反而弯腰抱起了林璗,感叹道:“我林家子嗣艰难,如今局面,只能由你开枝散叶了,月儿,你可知,孤这么多年,为什么对你如此严格么?”
嘉宁看着父皇小心翼翼抱孩子的样子,只觉一股暖流从心底流出,温暖了她几乎枯竭的生命,她摇摇头,确实不知。
林家是子嗣艰难,哪怕帝王有妃嫔夫人几十位,可偏偏如中了诅咒一般无所出,不知是林家头上有诅咒,还是宫城的风水不好。
“因为,你适合!”
嘉宁茫然抬头,见文帝只顾着逗弄孩子,仿佛只是跟她闲聊。
“孤幼时,也是被皇兄带着长大的。”
嘉宁露出惊讶之色,她知道父皇有一位皇长兄,只是也如明元一般,在十二岁左右的时候夭亡。
“皇兄只比孤大一个月,是当时瑜妃所出,但瑜妃很早就病亡了,皇兄便一直养在母后宫里,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只是孤因幼年时不甚落水落下病根,一直有咳喘的病,因此皇兄十分照顾。那时我们慢慢都懂得了什么叫做争权夺利,可是皇兄说,他不适合当皇帝,我才适合……”
文帝把自己的食指塞进林璗的小手中,那小手都不能完全握住,但他们玩得很开心。
“皇兄拉着我走到父皇前面,很郑重的对父皇说,乱世枭雄需杀伐果断,盛世明君需知人善任,而自己即优柔寡断做不得乱世枭雄,又目光短浅做不得知人善任,因此只有我,遇事冷静,行事果断不拖延,好好培养,定然会是一代明君。”
“呵!”文帝说着说着突然发出了一声低笑,他抬眼看向嘉宁,问道:“你觉得,皇兄说的对么?”
嘉宁心中一紧,竟有些不敢直视文帝。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年明元被氏族欺负,文帝让她全权做主,于是她带着明元招摇的备了礼物亲自登门赔礼道歉,可是回到宫里后,她却对明元说:“当我们做不到一件事情的时候,就要先沉淀下来积蓄自己,然后再如地崩山摧雷击木,一击必中,否则,就是打草惊蛇,反使蛇怒或逃。”
原来那时她对明元说的话,父皇都听见了,所以那天父皇看着她的眼神才那般渗人,那般令她胆寒。
因为几乎同样的场景,在父皇幼年时,也曾发生过。
而说过这话的那位皇长子,自己素未谋面的皇伯,才能心思恐怕绝不在父皇之下。
他是被养在当年的皇后身边,但文帝才是皇后之子,以当时高宗的想法,恐怕也是属意幼子,以期能得到皇后家族的襄助。而当时还年幼的皇长子恐怕早已察觉到高宗的想法,因此才能当着高宗的面说出那番话。
幼年时期的他都能如此敏锐,有如此惊人的洞察力和逻辑思考,将来无论如何恐怕都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可惜,夭折了。
嘉宁正要暗叹可惜,忽而心中冒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而这想法如同野草一样疯长,在嘉宁理智要阻止之前,这想法便已经根深蒂固的植入,即使除去也会留下怀疑的种子。
面对着文帝询问的目光,嘉宁感到后背上一阵密密麻麻的冷汗,在新年的风中,带起了一片冰寒。
见她久久不语,脸色沉重,文帝不由笑了,笑的有些无奈,有些心酸,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月儿,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皇兄是什么意思了吧?”
嘉宁喉头蠕动,艰难地嗯了一声。
文帝见有些吓着了她,声音不由放缓道:“别害怕,父皇并没有别的意思。”
“只不过,那年皇兄说的话,与你对明元说的话,让孤恍然觉得有种时空重合,好像孤的皇兄又回来了!其实,皇兄聪明、温和、有气魄,那时父皇训了我们两个一顿,把我们赶了出来,皇兄还悄悄跟我说,将来他想做个闲散仙人,以后就住在河源学府,与日月为伴……”
他沉默着,逗弄怀中婴儿,良久又道:“嘉宁,父皇对你期盼良多,不仅仅是因为你和皇兄很像,还有一点,你比皇兄、比孤都做的更好——”
“你会真正的、把唐国的百姓,当做子民,而不是奴隶。你很勇敢,敢于反抗教条,践踏陈规,让朕很欣慰!”
“孤,会把你当做皇太女来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