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惊神
惊神城位于唐国和夏国交界,鉴于两国这些年来的和平相处,惊神城也作为商贸中心蓬勃发展起来。
事实上惊神城书面上的名字应该是项城,只不过当年太祖夸张灵稚:一枪破苍云,气可惊神灵。
张灵稚表示太祖言之有理,而后将自己的长枪改名惊神枪,把这座自己出生长大后来在此归老的城池,称作惊神城,从此惊神城之名便流传开来。
如今惊神城城主早换了不知多少个,但惊神枪之主却才传到第五代。这位张家下任家主,名唤张子玉,乃张齐与河洛邵家二姑奶奶所出,年不过十九二十来岁,却已经将家传枪法使得出神入化,并继承祖宗遗志,参军入伍,如今已闯出了“小枪神将军”的诨号。
而现在这位小枪神将军张子玉,正一本正经单膝跪地,一五一十地做着禀报。
“黑甲卫死伤大半,如今只余一百三十七人存活,您的人基本都活着,不过……”张子玉咬了一下下唇,一双英武的眉毛低了两分:“是属下之过,青书大人为了摆脱追兵,身中五箭和不少刀剑之伤,属下没把她救过来。”
“属下私自做主,把青书大人伪装成您的模样,做出了假死之局,由大队人马明着前往长安,而属下会乔装打扮,亲自送您回去!”
“为了安抚众人,属下让人瞒住您的‘死亡’做出秘不发丧的假象,希望能骗到那些人。”
……
良久,嘉宁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回应,许是因为刚醒不久,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怪你,是我没有安排好……”
“青书……她是为我挡的……”
“殿下……”张子玉担忧地看着她,青书为她挡了五箭,她自己中了两箭,又被长刀砍伤后背,为她诊治的医女迟迟不肯拔箭,生怕她就此死去。
嘉宁轻轻摆手,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没事,死不了了!这段时间多亏你,事情安排的不错,只是你若随我回长安,只怕太过招摇了。”
“殿下,我二妹妹许了尹相家的三公子,不日我全家都会前往长安,您放心,属下必定护您回到灵毓宫,绝不会……绝不会再让你受伤了!”张子玉握紧了拳头,又一点点松开,他站了起来,倒了杯温凉的白水,一勺一勺喂嘉宁喝下去。
嘉宁突然笑了,有些乐不可支,偏偏又牵动伤口,不由得倒吸冷气。
“殿下笑什么?”张子玉微微错愕。
“没什么。”嘉宁深吸了口气,“就是突然想到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一枪打碎了我宫里的假山,你爹罚你认错,你说‘是惊神枪打碎的石头,凭什么叫我认错?’,你爹气的要揍你,你却把我推到了前面当盾牌……”
嘉宁笑眯眯的,苍白的脸上都有了几分血色。
一边的张子玉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嘟囔道:“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你还记得,谁还没个少年不懂事的时候?”
嘉宁望着他,却突然道:“子玉!”
“嗯?”
“你可知道,我从夏国到这里,经历的六次截杀,到现在,我最庆幸的是什么么?”
张子玉突然就安静了。
“我最庆幸的,不是父皇对我多年的栽培,也不是苍竹她们的誓死忠诚,而是你这么多年,不间断的督促我勤加锻炼的枪法,哪怕你人不在,也会找人监督我每日半个时辰的挥汗,让我在被一次次追杀中,能够不成为她们的拖累。”
空气仿佛粘稠的浆糊,让张子玉不能畅快呼吸,难以言喻的心情令他五味杂陈。
“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今天怎么净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呢?”
是啊,殿下从幼时便机敏过人,又得陛下的亲自教诲,小小年纪便能协助陛下处理政事,这么多年来,她何曾露出过自己的情绪来?
小时候的她还是很好玩的,可是最近这几年来,她越来越像陛下,心思繁复,威严日盛,喜怒不形于色,即使被督促着练枪,不乐意的她也只是轻微皱眉罢了。
可是,从夏国回来,或者说,从他知道她把自己嫁到夏国之后,长安一别,她变得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人了。
张子玉不知道这种改变叫什么,他只是觉得,他的殿下好像有点多愁善感,连感谢都不似从前那般拐着十八道弯来表达了。
嘉宁仍旧笑眯眯的,心中不由想起那个说是自己前世的林嘉宁,笑容终究还是淡了几分。
“我现在是在哪里?”她问。
“在惊神城的一家客栈。”张子玉敛了心中涟漪,轻声道:“我在惊神城毕竟招人,所以今天是偷偷来的,不能久待,这家客栈是我家的,你可以放心,但最好不要出去,我安排好一切后,会偷偷把你藏在我家北上的队伍里。还有一件事,事实上,这次发现并救了你的,不是我的人……”
他踌躇不决,最后还是道:“救你的,是尹相府上的一位公子……或者小姐,还有一位,是来自弥渡的传人。”
弥渡?
嘉宁挑眉,弥渡作为中立区,不是向来不偏帮也不轻易踏足别国领地的么?
“殿下……”张子玉叹了口气,“弥渡传人只是作为信使来的,他们还是不打算涉足别国之事,只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位尹家的公子……也或许是小姐,总之你要多注意他,我会派人暗中在这里听从您的调遣,但是这两位,我谁也指挥不动。”
……
尹洹端着汤药进了屋,他不待见张子玉,便以无视此人的态度自顾走到了床前示意嘉宁喝药。
汤药很苦,但已经没有青书像从前那般知心的递上两颗蜜饯了。
嘉宁望着尹洹,思索了一阵才问:“你是尹相家的那位特别小姐?”
特别小姐是一种讽指。
众所周知,尹相与其夫人感情要好,虽只生得一个女儿,但尹相自始至今都未纳妾。因此尹相便收养了几个孩子,这尹洹,便是行五的小姐。
说也巧,尹洹幼年时偶遇她师父胡靖川,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堂堂武林盟主,竟非要收年仅五岁的小姑娘为徒。
最不可思议的是,丞相大人竟然同意了。
后来文帝带着嘉宁教她政务之时还提起过这回事,笑着说:“这尹相可真是个老狐狸!”
尹洹于是一半时间在长安,一半时间便随着她师父练武。这等怎么看都出格的行为让她在长安的氏族圈中获得了特别小姐的称号,这些氏族纷纷认为,这样的姑娘将来也是不配嫁到他们家的。
对于这一切,尹洹自然也知晓,她挑了挑眉,却见嘉宁并无恶意,因此嘴角抽了抽,应道:“是!臣女尹洹,见过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嘉宁轻轻笑了笑,“上次见你,还是前年的除夕宫宴,倒没想到,此次相见,却是这般场景。”
尹洹略感吃惊:“殿下竟然记得我?”
她长这么大,也就参加了一回宫宴,却不想竟被公主记住了!
“并不奇怪,毕竟长安有趣的人和事不多。”
嘉宁这话似乎包含着什么深意,尹洹没懂,也不想去思考,只是将周扬尘介绍给嘉宁:“殿下,这位是弥渡当代传人周扬尘,因为西南战事,要进京见陛下的。”
说罢又对周扬尘道:“这下你不必前往长安了,这位是我唐国的掌政公主,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告诉公主殿下的。”
嘉宁十二岁便跟着文帝学习处理政务,十三岁独自理政,及至十五岁时,已然独揽大权,不必事事禀告文帝,在她将自己嫁去夏国之前,唐国的政务几乎都在她手中。
掌政辅国,实至名归。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周扬尘却摇了摇头道:“临出行时,家师再三嘱咐,此行我只有见两人可透露信息,一是镇边侯武威大将军韩沉,二是唐皇陛下。除此外,信息决不能外露,否则必然引起滔天大祸。”
尹洹略怔,她看了看嘉宁,肚子里的话滚了三滚,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众所周知,南唐真正的掌权人,是嘉宁公主,皇帝陛下早已退居幕后侍弄花草不问朝事,如今韩沉已死,难道周扬尘真要面见皇帝?
可文帝这性子,怕还是会推给公主殿下吧?
“无妨!”嘉宁笑了笑,张子玉发现这次再见她,她似乎很爱笑。
“你要见韩沉,是因为韩净?”嘉宁问。
周扬尘嘴唇轻启,犹豫了一下,而后无声点头。
“韩沉死了,韩净被抓,边军有人想造反?”嘉宁仍是笑着,三人看不出她眼底的笑意中究竟酝酿着什么。
周扬尘吃了一惊,好看的星目微微睁大,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师父紫薇先生不让你把事情透露给别人,是不是怕西夏的人也怕我知道,我的那位夫君,西夏二皇子,他的死,跟韩净有关?”
“你怎么知道?”周扬尘脱口而出,罢了才知不妥,不由有些恼意,责怪自己竟如此鲁莽,顺着对方的思路就透露了机密之事。
“我不知道,我猜的。”嘉宁的笑容敛了两分,略有些冷淡道:“不过看你的反应,我猜的没错?”
西南边疆摩擦自前朝就有,彼时大周疆域横跨四境三海,饶是如此,那些草原上小部族聚集自称勿戎的异族还是不停地骚扰边境。
后来大周群王割据,帝死礼崩,互相攻伐,在长达四十七年的混乱后,终于形成了如今四帝八王的局面。
四帝便是大周灭亡后自立为帝并统治相当大一片地域的四个国家:东周、南唐、西夏、北越。
以地域坐分的四国,显然南唐和西夏最是不安稳,紧邻着勿戎,年年都得备战,经济贸易相较于东周和北越明显落后一截。
这样的国情,嘉宁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了解透彻,而作为主战派的韩沉,他的儿子们自然随他。
有这样的老子在,韩净能做出什么事,她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周公子,弥渡向来中立,不过与勿戎的关系一直保持的也不错,我相信勿戎既然委托你师父要你不远千里前来传话,想必勿戎那里,是没有正式开战的想法吧?”
“我记得,勿戎新推举的大王是狄葛部落的首领?这位王的大夫人,是紫薇先生的师姐还是师妹?”
嘉宁舔了舔苍白的有些干裂的唇角,不由带上了几分危险的笑容。
“沈靖究竟是死在勿戎手里的,还是死在韩净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