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时代对话
1990年盛夏,一阵躁动不安的热流横扫大片井格状、有序的青绿稻秧,犹如一袭时浮时沉的绿色波浪。清风吹动稻秧的瞬间,模糊可见一头曲背精瘦的水牛,缓步却有规律地走在纵横交错的田埂间。水牛每向前一步,皆使田间的白黄色六足生物(一种蝗虫)进行小规模迁移,不断颤动的硬壳夹层发出高频摩擦声。一旁是一位头戴竹叶尖顶草帽、身穿三折外翻的卷膝西装裤、搭配青蓝色半袖衬衫、手执短棍的中年男子。眼前这幅景象,在坐于田间小矮石墩上的男童眼中,显得格外有意思:春耕秋收的农地,由杂草丛生的荒地变为井然有序的稻田,一股作用力在不断改变眼前的景象,这一切都在“侵扰”着这片区域的安宁。细细聆听,那些稀疏混杂的声音似乎在讲述这片区域不断变化的过去。这幅牛牧耕作图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关于生物动力转化为生产力的景象。姥姥经常说起那个年代婚嫁的习俗与礼仪,虽然如今只能回忆起几个片段,但她对“嫁妆一牛车”这句话却依然记忆深刻。正如“学富五车”所形容的那样,一辆牛车成为那个年代的财富标准。如今,我们几乎已经见不到真正的牛车了,因为它是从后工业时代就已经渐渐消失的传统交通工具。
家门前是一条紧紧挨着田埂的黄泥路,有时候一下午也只有隔壁家那只短毛黑亮的“旺财”经过。三合院的角落里倚靠着一辆铁皮自行车,那是爷爷唯一的交通工具。黄泥路的尽头是个围绕着一颗榕树的小广场,树上系着祈福的红缎带,树的一旁是一间传统庙宇。树下的花岗岩圆桌是老一辈人聚会下棋的地方。他们讲述着当年的拓荒经历,并各种“吹嘘”,这是一场充满回忆的口舌较量赛,且似乎永远难分胜负。一天早晨,远远地传来一阵喧嚣声,只见邻居带着各种耕作工具路过我家门口。榕树下聚集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其中还有几位头戴塑料黄帽的外地人,他们正在激烈地辩论着。这个夏天带走了记忆中的田地与黄泥路,带来的是光亮的柏油路面与写着“施工中”的铁皮围栏。都市化建设就如同一个巨轮,碾压过一幢幢小如蝼蚁的住宅,三代人的生活痕迹从此成为记忆的片段。
由乡镇来到都市,总会有些不习惯,主要是因为不太理解城市的规范。老城区的街道有着神奇的设计逻辑,几乎没有一条道路是由头至尾笔直的,这经常使外地来的人迷失方向,而问路是让这些不断涌入城市的人安身立命的开端。多数的早期居民都是这样移居至此的,因此他们很容易因一个共同的经历而产生共鸣。由于感同身受,因此也更能从言行间或穿着打扮中去感受对方的窘境。一句简单的问路,得到的可能是一晚便宜的住宿,也可能是一个宝贵的工作机会。这无法用准确的言语来表达,它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感受和味道——人情味。
移居至此的人们,无论民族、地域和文化,似乎都以一棵大树搭配一间庙宇作为开端,将信仰与信念汇聚,使祭祀、聚会、举办活动等成为日常生活联系网的重要节点。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被引进,而人流带动资金流,频繁的商贸活动使地方经济得以快速发展。以庙宇为轴线渐渐扩展,由一个点、一个面发展到一个地域。出于对未知与自然的敬畏,老一辈人在建筑上更讲究风水。风水的历史可追溯至三皇五帝甚至更早的时候,虽然它真正的出现年代已不可考,但概率统计在这一门古老的艺术中展露无遗。风水包含洞察星象、生命需求、情绪表征等,这一切都与自然息息相关,其意义在于与自然达成和谐。因此,建筑领域所讲究的风水与地理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如地处山凹、两面隆起、背山面海——佛寺或庙宇往往会选择这样的地理位置。一棵参天大树旁,经常会形成聚落,在传统文化中,大树有庇荫子孙的寓意。由聚落形成集会,凝聚信仰并将信仰具象,体现在建筑上,再一步一步发展壮大。如果想知道樟泉一带有多少间庙宇,有一句谚语非常准确,“三步一小庙,五步一大庙”,这形象地表现出了这个区域发展的历程和节点。庙宇的建设与地方信仰的关系非常密切,例如,海边的居民信奉妈祖,商贸繁荣地区的人们信奉关公,靠近河道地区的居民信奉城隍爷。虽然有着不同的信仰,但彼此间却保持着尊重。这些以庙宇为中心的聚落不断扩张,使得小城区与小城区间形成重叠,各种随机的路径便造就了错综复杂的交通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