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审美:晚明南方士人风雅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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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籁阁

在到处都摆满珍玩的天籁阁,项元汴把自己所有的藏品都看一遍,要花上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一轮看下来,再周而复始。项元汴就像山洞里的一只穿山甲,守着他的宝物,不许外人染指。不只生人不能靠近,家猫、蝙蝠也是严禁进入这间黑暗的屋子的,因为它们不经意间一抬足、一扇动翅膀,一不小心碰坏的就可能是商周时代的彝鼎,或者墙壁上挂着的晋朝的古画。

天籁阁得名,据说是与项元汴收藏的一把晋代铁琴大有干系。此琴为仲尼式,为晋朝制琴名家孙登所斫,长约一米二,重漕平十斤六两,纯系黑铁锻造而成,通身不加髹漆,琴面琴底均有细冰裂纹,琴背铸有两个八分大字:天籁,其下有嵌金丝小篆“孙登”款,并“公和”篆印。

公和是孙登的字。这样一个西晋大名士,同时代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籍贯何处,真应了“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句古话。从葛洪的道教名著《神仙传》第六卷有关记述来看,孙登应该是公元3世纪的一个生活极简主义者,长年住在山上,穴地而坐,弹琴,读《易》,长啸,夏天一件单衣,大雪天把丈余的长发披覆在身上取暖。这是一个出了名的好脾气的人,从不发怒,但也很少开口说话。有人恶作剧,合伙把孙登扔到河里,想看看他发怒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没想到孙登一上岸就哈哈大笑。[8]尽管他足迹不入城市,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都跟他玩得很好。嵇康的琴艺非常高超,同时代人无出其右,尤以一曲《广陵散》风靡世间,但对孙登的琴艺也不得不叹服,因为后者竟然只用一根琴弦就把他赖以成名的那支金曲弹得出神入化。

嵇康有一次问孙登,这一生有什么大追求没有,孙登说,你懂得火吗?火烧起来会产生光,但是火的燃烧不需要用光,在这个因果关系里,用光是果,同样的道理,人活着并拥有才华,但才华也不是人活着的前提条件,在这个因果关系里面,用才是果;用光,首先要有木柴来生火,用才呢,就得要洞明事理,要懂得自保之道,如果人都死了,才高八斗还有什么用呢?孙登实际上是借用这则火的寓言,教给朋友一个治生妙方,火、光、薪三位一体,火为主体,光为附属,薪为根本,火得薪而燃,光得火而亮,无薪便没有一切,活着才是王道。可惜这一层常理,“才多识寡”的——这句话是孙登送给他的——嵇康要等到押到洛阳东市砍头时才真正明白,但那时说什么都晚了,他向行刑者提的最后一个要求,就是取过心爱的古琴,对着日光下自己的影子在高台上再弹一遍《广陵散》。[9]

唐寅《听琴图》

话说这把天籁琴,后来辗转落到了浙江平湖一个叫吴修梅的人手里。道光二十六年(1846),那时距项元汴去世已经二百五十多年了,海盐戏曲家黄燮清在吴家看到过它,并为之上弦,不久后,另一位戏曲家吴廷燮在一次酒宴上应友人之邀,曾有幸弹奏过它。当时此琴已锈蚀斑驳,琴首上的玉徽也已脱落,只余其八,但琴底嵌金丝双勾小篆“天籁”二字,及表明它的旧主人的嵌银小字篆书“明项元汴珍藏”六字皆丝毫无损。吴廷燮说,当他一打开楠木琴匣时,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一瞬间与古人精神接通了,手指弹拨琴弦,琴音清亮激越,也与其他古琴大不一样,他后来写有一篇《铁琴歌》以记其事。

据民国初年的大琴学家杨宗稷说,他刚开始学琴时,北京的琴肆中还能看到“天籁”琴匣盖铭刻拓本,说明该琴当时可能就在北京。后来,不知因何机缘,这张琴竟然和来自热河行宫、据说是“昇平二年(358)王徽之斫”的那一张琴,一齐成了故宫博物院的藏品。1933年,日军侵占华北,这两张稀世古琴与其他故宫文物一齐装箱南迁,十余年间历经上海、江苏、湖北、湖南、贵州、四川,于1945年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战败后运回南京。但南京也不是它们的最后居留之地,随着国民政府在内战中败北,1948年冬,它们夹杂在2972箱文物中被紧急运往台湾。

这么多的曲折乱离,放到一个人身上已够生受,何况一张琴。几百年间,天籁琴匣盖上有阮元、梁章钜等多位文化名流鉴定题识,又经名家调弦,以常理度之,它的出处之真实应该毋庸置疑了吧。但自它现世之日起,真伪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且古琴界越来越倾向于认为,这张铁琴并非晋琴,更非大名士孙登所斫,一向以为自己眼光精到的项元汴是受骗了。

鉴赏家们从式样、材质、铭文等多方面对这张铁琴提出了疑问。如果它真的是出自西晋制琴名家孙登之手,为什么式样是仲尼式?材质又为什么是铁的?要知道,古琴取仲尼式,要到晚唐才时兴,两宋才流行开来,至于铁制的乐器,一些复杂的工艺问题更是要到宋元之后才解决。古文字专家也发话说,铁琴上的“天籁”“公和”两款题名,皆为长方形的均整规则小篆,起住皆为圆笔,似是秦篆笔风,而从晋人石刻墓碑的篆文中找到的证据是,晋人作篆起住笔画皆为方形,应更有生动自然之趣才对。事情到了这一地步,琴学大家杨宗稷在这张铁琴的真赝问题上也不再坚持,改口说,如果它不是晋琴,那也一定是唐宋以前的精品吧。

那么这张铁琴上的细冰裂纹又做何解释呢?一些流传多年的琴谱上记载说,历来鉴定铁琴的年代,都是以琴身上的断纹为证,一件铁器如果有了五百年以上的历史,按照年代的近远,就会在琴面或琴底形成如蛇蝮、如牛毛、如梅花、如龟裂的断纹,这其中又以梅花纹为最古。[10]但这种回驳在鉴古界的先生们看来非常幼稚可笑,他们举证说,搞收藏的仿古、鬻古实在不胜枚举,铁琴上的断纹也不是不可作伪。

《遵生八笺》中的《燕闲清赏笺》里就记载了伪造断纹的两种手法,其一是把铁琴用火逼热,再把雪覆上灼热的铁琴,琴面上就随皴成裂,形成蛇腹纹。还有一种方法是把鸡蛋清和草木灰搅拌在一起,敷在琴身上,放在甑上蒸煮,悬挂在阴凉干燥处,会在铁琴上形成牛毛纹……[11]考虑到项元汴是隆庆、万历年间屈指可数的鉴赏大家,平生经手古物无数,不会那么轻易把一张一二百年的铁琴当作千年以上的古器,一种较为审慎的说法是这张天籁琴是元人的制作。

真正的天籁琴又在哪里呢?莫非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一把天籁琴,那张几经流转的铁琴是好事之徒托名孙登的伪作?一部成书于1590年——那年也是项元汴的去世之年——的《琴书大全》上说,孙登的确斫过一张天籁琴,这琴每到下雨,就会发出有如刀刃相击的声响。某年某夜,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中,没有人去碰这张琴,它突然断作数截,断裂处游出了无数黑蛟。[12]大概是天妒造物,上天总要故意去摧毁那些太美的东西,不让它们留传后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