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大宋(二):庆历党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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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沉默的大多数

某次,王旦奏事完毕出门,真宗目送他离去,感叹说:“为朕致太平者,必斯人也!”由此可见,此时王旦已经具备了良好的舆论基础,得到文官体系与权力巅峰的皇帝的认可。这也从侧面说明,他之所以能在相位坚如磐石稳坐十二年,绝非偶然。

在《宋史·王旦传》最后的评论里是这样说的:宋朝到真宗之时,号称为盛世,得人亦多。此处所说的“得人”,就是说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个词在宋史书中频繁出现,每每有人被选官,就有人啧啧感叹,谓之“得人”。这些“得人”中,有烧过册封妃子的诏书,为平复西夏之乱出谋划策,无愧于宰相之任的李沆;有当宰相的时间最久,长达十二年,办事公正干练,推荐人才众多,而且遭到诬陷从不辩白,为帝国的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的王旦;有为官清廉,洁身自好,拜相之际,喜愠不形于色,可谓真宰相风范的向敏中。

在正式叙述历史事件之前,我们有必要翻一翻这些臣子的履历表,看看是什么样的际遇造就了他们的个性。

所谓“沉默的大多数”,并非贬义,而是想表明,这些杰出的臣子所追求的是“无为而治”,他们所充当的是朝廷的基石和润滑剂,没有他们,帝国的凝聚力就会在顷刻间丧失殆尽。

王旦,字子明,大名莘县人。其父名王祐,“少笃志词学,性倜傥有俊气”,一生历后汉、后周和宋三个朝代,主要功绩就是干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后汉时,杜重威移镇睢阳,左右环顾,心里有点躁动不安,想要反叛。王祐曾经专门去劝说,杜重威不听,他自己却因此被贬为沁州司户参军。王祐为此写了一篇“辞气俊迈”的文章,一时为人称道。

第二件事发生在太祖“杯酒释兵权”时,此时王祐是太祖的知制诰。当时符彦卿镇守大名,据说在民间胡作非为,与民众关系很不好,民间多有怨言,久而久之就传到了太祖耳朵里。太祖派王祐去调查,临行前饱含深意地说:“等你回来后,让你坐王溥的位子。”

王溥当时是宰相,很明显,这是赤裸裸的利诱,太祖只不过是在借机收拾符彦卿而已。

王祐到符彦卿那里仔细考察后,回来奏报:“符彦卿是个好官,没问题!”

太祖生气了,那么明显的暗示,难道你不明白吗?于是威胁道:“你敢担保符彦卿没事吗?”

王祐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并没有拿符彦卿任何贿赂,只是接受了两个家童,便于照顾生活、帮助工作而已。所以他大声说:“我家和符彦卿一家一样,都有百余口人,我愿以这一百口人,担保符彦卿的清白!”

王祐不但不配合,反而还教育赵匡胤:“五代各国就是因为君臣之间互相猜忌,所以才享国不永,希望陛下可以吸取这个教训,不要随便怀疑臣子!”

赵匡胤脸黑了,他当即下令把王祐贬到华州去了。

王祐心里也觉得郁闷,就放话说:“今天我做不了宰相,我家二儿子必然要做。”他的二儿子,就是王旦。

王祐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他在华州,遇到了那位风靡整个大宋的“神仙”——陈抟,即希夷先生。

在华州时,王祐曾经带着全家去拜访陈抟,陈抟没有出门,只是坐在屋里接见他们,沉默良久后,才问道:“你有儿子不?”

王祐说:“二儿子在家里。”

陈抟说:“把他带来见我。”

王旦一出现,陈抟就立刻出门迎接,扶着他说:“二十年太平宰相!”随后又说:“麻烦您以后掌国,能减免此地的税租。”

王祐所干的第三件事,是在卢多逊大战赵普之时。卢多逊曾经多次暗示王祐,希望他可以协助自己把赵普拉下马。王祐非但不从,还反过来教育卢多逊,并且用唐代宇文融排挤张说的例子来对比,暗示卢多逊将来没有好下场,令其很不开心。

这三件事令王祐颇为自得,所以他在自家门前种下了三棵槐树,并预言说:“我的后代之中,必然会有人位列三公,成为大人物。”

史书上载:“祐知贡举,多拔擢寒俊,毕士安、柴成务皆其所取也。后与其子旦同入两制,居中书。”毕士安后来做到参知政事,比王旦当宰相还要早。除此之外,王祐还和寇准、杨亿及吕端有较好的交往。

王嗣宗,“以文谒王祐,颇见优待”。

李若拙,“举进士,王祐典贡举,擢上第”。

柳开,“王祐知大名,开以文挚,大蒙赏激”。

杨徽之,“徽之寡谐于俗,唯李昉、王祐深所推服”。

这一串名单说明,王旦之所以仕途走得比一般人平顺,有一部分功劳应该属于他父亲。不仅如此,王祐还以自己为人处事的风格,深深影响了王旦。

太平兴国五年(980),王旦进士及第,为大理评事、平江知县。故老相传,平江县官署有怪物凭戾,经常出来作乱。就在王旦到达前一天,守吏们听到有群鬼呼啸喊叫:“宰相就要来了,赶紧回避吧!”此地自此安宁。

就在平江知县任上,王旦也迎来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在那个年代,每一科进士张榜公布后,朝廷官员和富商们家里就开始忙活。凡是家里有闺女的,无不积极打听新科进士的出身和长相,以及是否婚配,一旦发现才貌双全者,立刻出动人马去提亲。这样一道奇特的风景,被戏称为“榜下捉婿”,可谓形象又生动。

对一般士子而言,能够被高官挑中也是一种荣幸,多半不会拒绝,所谓“天子门生宰相婿”,人生立马进入新的境界。有些富商竞争不过高官,就只好以重金相许,凡是上门女婿,立刻给千余缗安家费,堪称货真价实的“钓金龟婿”。

这种事还闹出了一些令人喷饭的笑话。有个叫韩南的士子中举之后,立刻有人上门提亲,韩南并未直接拒绝,而是幽默地写了一首诗:“读尽文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媒人却问余年纪,四十年前三十三。”去找七十三岁的进士做女婿,看来这家人的前期调查工作没做好。

我们用心分析就会发现,朝廷官员之间,经常存有这种翁婿关系,随便就可以举出几个例子来:名相富弼是晏殊的女婿、状元王曾是李沆的女婿、范祖禹是右仆射吕公著的女婿……

选女婿是看中了新进士的才华,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年轻人以后就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了。原因有二:

一是岳父未必会徇私。比如,王旦后来把二女儿嫁给了苏耆,苏耆的父亲,就是前朝深受太宗宠爱,后来死于酗酒的苏易简。苏耆通过会试后,参加殿试,真宗不知道这个人就是王旦的女婿,转头问王旦:“这小子如何?”王旦面无表情,不表态,于是苏耆落选,岳父“害”了女婿。

二是宋代辅臣之间有“回避”制度,一家人,或者有姻亲的两名官员,是不得共掌权柄的。比如王旦的岳父是赵昌言。赵昌言做转运使时,路过平江县,看到王旦气宇宏大,绝非一般人物,就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到太宗淳化四年(993)十月,赵昌言为参知政事,王旦为知制诰,因为知制诰属于中书省管理,为了回避,王旦曾上书要求解职,得到太宗嘉许。

在地方上工作了一段时间,淳化二年(991),王旦被召回中央,担任高级文秘知制诰,真宗即位后,又拜中书舍人。虽然王旦和真宗本人并没有什么特殊渊源,但此时朝廷的整个局势对王旦很有利。

真宗即位之初,吕端还是宰相,随后真宗又提拔了自己当太子时候的辅臣:李沆和李至。吕端和王旦的父亲关系不错,李至对王旦的父亲也是钦佩有加。至于李沆,和王旦就更加亲密了,他俩是同榜进士,属于同学交情了。

此外,同知枢密院事钱若水对王旦的评价也很高:“王君凌霄耸壑,栋梁之材,贵不可涯,非吾所及。”而且断言,王旦日后一定会做宰相。于是在钱若水辞官时,就有了这样的一番对话。

真宗:“朝廷这些臣子当中有谁堪当大任?”

钱若水:“中书舍人王旦有品德、有名望,可以委以重任!”

真宗:“这和我的想法一样啊!”

某次,王旦奏事完毕出门,真宗目送他离去,感叹说:“为朕致太平者,必斯人也!”由此可见,此时王旦已经具备了良好的舆论基础,得到文官体系与权力巅峰的皇帝的双重认可。这也从侧面说明,他之所以能在相位坚如磐石稳坐十二年,绝非偶然。

在朝廷得到广泛赞誉的王旦,此后就一帆风顺,有空位就立刻补上,逐步进入权力核心。咸平三年(1000)二月,枢密使王显被罢官。就在当天,王旦即刻被任命为同知枢密院事,此后一年,又被任命为副宰相参知政事。

综观王旦一生的为官技巧,一是无私心,一心为公;二是有气度,从不说人坏话,也不轻易发怒。总的原则就是“忍”。

都尉李和文喜欢交朋友。一天,他把手下从官们都找来,又找来很多歌伎,在家里饮酒作乐到午夜,被台谏在真宗那里参了一本,说他成天不干正事,只知道腐朽享乐。

杨亿就此事给王旦通了个气。王旦并不说话,回去后,反而用红笺给李和文写了封信,说自己因为公事繁忙,没能参加他们的酒会,实在遗憾云云……

第二天上朝,真宗拿出台谏告状的奏折,给王旦看,王旦说:“我早知道了,也给他写信了,很遗憾没能去参加,这就是太平盛世的景象吧!”真宗便不再追究。

为了保护同僚,王旦不惜挺身而出,以致整个朝廷都知道他是个宽厚之人,都乐于与之接近。但仁厚归仁厚,王旦却不是软柿子,也绝不会为了私人交情而破坏朝廷制度。他和李沆、寇准的关系都不错,但这两人在他那里也碰过钉子。

某天,王曾、李维和薛映三人一起去拜访王旦,王旦却躲在家里托病不见。薛映脸色就不好看了:“我好歹也是一时名士,你有多大的架子,一点面子都不给。”过了几天,薛映见到王旦的女婿韩亿,就把这件事对韩亿说了。

韩亿回去告诉岳父王旦:“上次三位大人来找您,您躲在家里不出来相见,他们意见很大。”

王旦微微一笑说:“这个薛映啊,还是年轻,考虑不周。他怎么就不想想,王曾和李维都是李沆的女婿,他们一起来找我,恐怕是想干涉朝政。如果所求事情不可行,那我就拒绝了,但如果可行,我怎么回答?朝廷官员在家里商议公事,这是执政大忌。”

果然没几天,李沆就私下来找王旦商量事情了。

即便面对王钦若之流的奸贼,王旦也大智若愚,以不动声色处之。有一次,久旱逢甘露,真宗龙颜大悦,连着写了两首《喜雨诗》,赐给臣下欣赏。王旦揣着皇帝的诗回去,悄悄告诉同事们:“我发现,皇上这诗里有一个错别字!”

王钦若说:“这也无伤大雅,不要紧的。”

谁知道第二天,王钦若一早就给真宗打报告,指出错别字这个问题。真宗很不开心,对王旦说:“昨天我的诗里有错别字,你们都看了,为什么没有奏报上来?”言下之意是,你们是不是想看我笑话?

王旦只好赔罪说:“昨天回去后,没有再详细看一遍,有失奏报,实在是不胜惶恐!”说完,苦笑着带领大家再次叩拜。

当然,有人会认为,王旦这些表现都是官场老油子的明哲保身。其实设身处地去分析,在“五鬼”惑乱朝纲,举国癫狂的时刻,朝廷确实需要这样一位忍辱负重的臣子,来保全正义之士。

王旦确实也做过一些违心之事,但他内心又何尝不难受呢?在年老临终之前,他给家人留下遗嘱:死后剃掉头发,穿上僧衣入棺,棺中不要放金玉之物,用僧人的荼毗火葬法烧掉。据说,他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对以前所做违心之事的忏悔。

王旦和他的同侪都是在太平兴国五年(980)中进士的,这一榜,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龙虎榜”。援引张咏的一段话,或许更有说服力:“我们这一榜中,‘得人’最多。慎重有雅望,无如李沆;深沉有德,镇服天下,谁都不如王旦;在朝廷敢于和皇帝、大臣们面折廷争,风采照人,属寇准最厉害。”

我们还可以再补充两点:强悍任侠,政治经验丰富,数张咏为最;深受皇帝宠爱,文采风流,就是这一榜的状元苏易简。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精英,每个人都极富魅力,千百年来令人敬仰。

如果说王旦的政治生涯是坐直升机上去的,那么李沆坐的就是火箭,他当宰相比王旦足足早了八年。原因很简单,他曾经当过真宗的老师,师生感情深厚,所以真宗即位后,就把他提拔上来当宰相了。

人们总会认为,和其他强人一样,既然贵为宰相,那他的童年定有一些神奇的经历。

王曾曾经记载,他的父亲去舒州,李沆随行,在船上忽然风浪暴作,几乎有翻船的危险。其中有一姓王的军校说:“这个人(1)面有异相,谁敢加害于他?肯定平安无事。”后来果然平安到达。

李沆中进士之后,在地方上干了八年,被太宗召回担任知制诰。知制诰这个位置非常关键,很多人都是从这个位子上开始平步青云的。太宗自己也说:“挑选词臣,是古今都很重视的。我早就听人说,每当任命一个知制诰,亲戚们都来庆贺,号称是‘一佛出世’,难道说容易吗?”

从知制诰到翰林学士,然后再到参知政事,李沆的晋升可谓相当顺利,在参知政事位子上工作两年后,淳化四年(993),朝廷官员大换血,他被罢政。

罢政期间,李沆“丁内艰”,也就是母亲去世要离职丁忧,随即被召用知升州,一年后,成为太子宾客。这里的太子,就是真宗赵恒。

太宗对李沆的评价比较高:“李沆风度端凝,真是个贵人啊!”所以任命他和李至一起以“礼乐诗书之道”教育太子。

太子宾客是李沆政治生涯的新起点,他在这个位子上和真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们都知道,真宗是在极为复杂的背景下成为太子的,所以他必须事事小心谨慎,对李沆、李至两位太子宾客执老师礼,每见必拜,动皆咨询。

太宗在晚年陷入了“和平主义”的怪圈,把畏惧粉饰为爱好和平,所以对太子的教育也要“文化”而不用“武力”。这个教育的效果就是,后来真宗的执政风格,明显带有李沆等人的个人色彩,追求黄老之学的清静无为,以保守求稳健,缺乏大刀阔斧的改革。

大智若愚的吕端将真宗扶上皇位后,过了一年,因为健康问题被罢政。接下来谁做宰相,就成为真宗不得不仔细斟酌的问题。他甫登大宝,对别人又不熟悉,所以只好在两位老师里选择。但吕端罢政后,李至也因为视力问题罢政。现在只剩下李沆了。

李沆的执政风格和他本人性格一样,沉默是金。他很少说话,终日里沉默寡言,堂下花槛颓塌破坏,也从不过问。他夫人跟他说了好多次后,他这才慢悠悠道:“你想用这个小事情,动我一念乎?”

甚至有传闻说,李沆薨后,在盛夏里颜色不变,吐香如莲花,七日不灭。这便是他终生清静无为的修为所致。

胡旦因为诋毁赵普,触怒太宗,被贬到了商州。胡旦在商州很苦恼,忽然有一天,听说以前同为知制诰的同事李沆当参知政事了,他急忙摊开纸笔,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胡旦的心血之作,在信里他恶毒攻击了四个人,这四人都是李沆的前任,都曾任参知政事。他们是吕余庆、郭贽、陈恕和辛仲甫。胡旦列举这几个人的目的,是为了衬托李沆的伟大与高尚。

胡旦首先攻讦的是吕余庆。《宋史》载:“开宝六年,与宰相更知政事印,旋以疾上表求解机务,拜尚书左丞。”就是说在开宝六年(973),太祖令参知政事吕余庆和薛居正与宰相赵普轮流执掌大印,以达到分权的目的。没多久,吕余庆就托病申请辞职,结果拜尚书左丞。胡旦的评价是:“吕余庆没什么功劳,所以被解除职务,成为左丞。”

郭贽是个直率之人,曾经为受到污蔑的曹彬极力辩护,深受赵普器重。他曾跟太宗说:“我受到朝廷的重视,唯有以愚直来报答!”

太宗打趣道:“愚直又有什么用?”

郭贽肃然回答:“即便如此,也比奸佞要好多了。”

胡旦却点评道:“郭贽这个人,因为饮酒过度,宿醉不醒,在应对皇上问话时语无伦次,所以被贬为秘书少监。”

至于陈恕,是因为多嘴犯了事。他当参知政事时,太宗听人说户部使樊知古吏治不严,决定敲打他一下,就与陈恕商量。但陈恕与樊知古私交不错,当即捎信过去,让其做好准备。

不料樊知古政治经验欠缺,得到消息后大惊失色,急忙跑去找太宗辩解,太宗纳闷道:“我这边还没下命令,你怎么就知道了?”

樊知古脱口而出:“是陈恕告诉我的!”

太宗顿时火冒三丈,朝廷机密居然这么快就泄露出去,大臣之间互相勾结到如此地步,简直太恐怖了,当即下令将陈恕贬到江陵府。对此胡旦也有评价:“陈参政新上任没多久,就因为泄露机密被退到地方。”

胡旦对辛仲甫所下的结论是:“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因为病退所以才优拜尚书的。”

总之在胡旦眼里,这四个人不值一钱,所以下场都不怎么好。紧接着他笔锋一转,用生花妙笔大拍李沆马屁。意图很明显,希望李沆能提拔他。

不料李沆看到此信后“愀然不乐”,对左右说:“我难道比这些人都要杰出吗?只不过是大家际遇不同而已。作为别人的后继者而讥讽别人,这非我所为,何况是为了显扬自己而贬低别人?”即便后来李沆官至宰相,也没再起用胡旦。

因为平时不爱说话,所以江湖上给李沆送了个外号,叫作“无口匏”,也就是“没有口的葫芦”,即“闷葫芦”。

有人把这个外号告诉给了李沆,李沆淡淡地说:“我又不是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没什么过人才华,朝廷内外大小利害之事,唯有通报而已,以此为国家做一点贡献。”

李沆最喜欢读的书是《论语》,别人问为什么,李沆回答:“我做宰相,《论语》中‘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都没有实施。圣人之言,要终身读诵!”

虽然不爱跟别人说话,但李沆教育起皇帝来,是不厌其烦的。

综观李沆对真宗的教育,是“恐吓为主,礼义为辅”,他想尽一切办法让刚即位的真宗明白,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当皇帝需要超越常人的忍耐与辛劳,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随心所欲。

每次见到真宗,李沆像一只忠实的乌鸦,一开口,必然是四方水旱、盗贼、不孝、恶逆之事,真宗听后心情很不好,经常“惨然不悦”。退下来后,有同僚觉得他这样做不对,就问他:“我们掌权,所幸天下无事,但丞相您每次都以这种不好的事来扫皇上的兴,这些事都是有司常规奏报,也不必你面奏吧?”

李沆一开始并不解释,被问次数多了,才说:“人主岂可一日不知忧惧,如果不知忧惧,那以后就要无所不为了!”

李沆也向王旦表达过同样的意思:“人主年纪轻,应该让他知道民间疾苦。不然的话,他血气方刚,要么留意声色犬马、沉湎酒色,要么大兴土木、动辄用兵,或者迷信鬼神,祭祀祈祷之事便会逐步抬头。我已经老了,可能见不到了,但是参政你还年轻,这都是以后的忧虑啊!”

果然让李沆说中了。他去世后,在王钦若和丁谓这两个人的怂恿下,真宗为了重建信心,降天书、封泰山,策划了很多巨典盛仪,劳民伤财,民怨纷起。

此时王旦每每想起李沆的话,忍不住重重叹息:“文靖,圣人也!”文靖即李沆的谥号。

正是这种如履薄冰的为政态度,使得李沆对人君与帝国的脉搏把握得十分到位。他识人极为精准,这一点,就连寇准也不得不服。

当年丁谓依附寇准,寇准很看重这个人,屡次给李沆推荐,但李沆见过丁谓后说:“我看他的为人,岂能将他置于众人之上?”

寇准针锋相对说:“以丁谓的才华,相公你能抑制他,令他长期位于众人之下乎?”

李沆笑了笑说:“以后等你后悔的时候,应该会想起我的话。”

在后来的岁月里,寇准被丁谓整得连连遭贬,孤身面对茫茫大海,在茫然失措之际,应该也会发出和王旦一样的慨叹:“文靖,圣人也!”

更有甚者,李沆还直截了当拒绝过真宗的非分要求。

某天深夜,李沆正在家中休息,忽然内侍紧急求见,带来了皇帝的手札。在手札里,真宗遮遮掩掩地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册封刘娥为贵妃。

刘娥以前是走江湖卖艺的,曾结过婚,在极为重视出身的士大夫眼里,属于引车卖浆之流,所以李沆根本没犹豫,接过手札直接烧掉了,从容奏道:“但臣沆以为不可!”真宗只好作罢。

李沆对真宗一片赤诚,真宗也知恩图报,对他无比信任,处处维护。

咸平三年(1000)初,面对契丹扰边,真宗首次御驾亲征。此时他即位不久,根基不稳,威信也尚未完全建立,所以心里就有顾虑,万一在他亲征路上后院起火,哥哥元佐被拥立,怎么办?

考虑再三,真宗留下他最信任的李沆监国。史载李沆“为东京留守,不戮一人,而辇下清肃”。真宗亲征回来后,李沆带人到郊外迎接,真宗“命坐置酒,慰劳久之”。这君臣、师生二人深厚的感情与信任,尽在不言中。

有人给真宗上书,以天旱为由,要罢免李沆,真宗看后很不高兴,对大家说:“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想要自己获得进用而已,应该警告他们。”

可以预见的是,如果不是五十八岁那年因病去世,李沆会一直在宰相位子上坐下去。

他的去世对真宗是个巨大的打击,真宗“临哭之恸”,而且废朝五日,追赠太尉、中书令,谥文靖。李沆还享受了唯有赵普和曹彬才能享受的礼节,真宗特意“诏特择日举哀”,此后也成为宰相去世的定制。

就算在死后很久,李沆的言行还一直影响着真宗。以前真宗问过李沆:“治理天下之道,应该以什么为先?”

李沆说:“不要进用那些浮薄轻狂、喜欢惹是生非之人,这是最要紧的。”

真宗紧接着问:“你具体说说都有谁?”

李沆说出了两个人:梅询和曾致尧。真宗默默记在心里。

李沆去世数年后,有人给真宗推荐,说梅询可以用,真宗立刻摇头,解释说:“我老师李沆说过,这个人德薄望轻,不是君子。”

梅询也是一位名人,他是著名诗人梅尧臣的叔父。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对这一点梅询深有体会。他当翰林学士时,成天绞尽脑汁起草诏书,斟酌词句起草布局,脑袋都快被挠秃了。公事之余出来散步,看到一个老兵坐在台阶上伸懒腰,意态十分悠闲。

梅询说:“你过得真舒服啊!”

老兵莫名其妙,回头看看这个读书人,心想:伸个懒腰有什么舒服的?

梅询继续问:“你识字不?”

老兵摇头说:“一字不识!”

梅询一拍手掌大声感叹:“我的天,那你更舒服了!”

梅询之所以如此努力工作,并不是爱岗敬业,为君分忧,乃是为了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虽然李沆曾经打压过他,说他不是君子,但他终究还是遇到了贵人,这个贵人就是吕蒙正的侄子——吕夷简。

梅询曾在岳神庙里祈梦,祈祷过后,梅询果然做梦了。他梦见三头牛在庭院里争斗,同时有声音说:“宰相前来拜见您!”他醒后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他到濠州做官,官署里竟然有三头石牛,没过多久,吕夷简来做通判。

梅询想起多年前的梦境,那三头石牛说明是在濠州,而来拜见自己的这个人,应该就是宰相了,所以对吕夷简很照顾。后来吕夷简辅政,也没有亏待他,屡次提拔他。

梅询因为在仕途上用心良苦,所以对官位富贵极为贪恋。

在他晚年的时候,大家退朝路过中书省,看到箱子里有一个锦轴标记“胡侍郎致仕告身”。“告身”里面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吹捧此人为官政绩如何巍巍如泰山,灼灼似北斗;二是指出朝廷为了表示感谢,给他赏赐了多少安家费,通常这都是一笔巨款。

这一队人看到这个“告身”,就拿起来准备看看,不料梅询如见蛇蝎猛虎,吓得跑出老远,别人还以为他犯了病,问他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梅询摸着胸口,心有余悸说:“这里面说的都是好话,而且还给不少钱(2),这是在引诱我致仕还乡,我才不看呢!”大家哈哈大笑,没想到这个老头子对禄位贪恋到如此地步。

在七十岁的时候,梅询真的告老还乡了。回顾一生,他不检讨自己的缺点,反而摸着他的一双病腿,十分幽怨地说:“是这双腿里面有鬼,使我终生不得进入二府(3)!”

梅询有一匹马,他十分喜爱,晚上甚至舍不得拴上,反而让五个人轮流牵着,就害怕马系绊受伤,每天晚上要出去看好几次。

他曾经把这匹马牵出来准备骑,忽然想起了什么,十分伤感地拍着马背说:“你这个畜生,我的命本来就已经够薄了,难道你也没有披上绣鞯的命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个人逐渐进入历史的视野。他的光芒正处于酝酿阶段,很快,就迎来一生最为辉煌的绽放。他就是我们的老熟人——寇准。

唐代诗人、风度翩翩的刘禹锡放归后,写了一首扬眉吐气的诗,其中有两句是:“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大概寇准也是这个心情吧。


(1) 指李沆。

(2)“币重言甘”。

(3) 指中书、枢密这两个最高权力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