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整容了吗?
“你整容了吗?”导演当着大家的面,问女演员。场内气氛瞬间凝固。
“我怎么觉得你下巴有点儿怪,削过吗?”导演的表情是百分百的天真。
“没有。”女演员更不自在。
“你张开嘴巴看看,他们说削骨了,嘴巴里面会留疤。”导演真的只是科学探险。
女演员腾地站起来,气鼓鼓地走了。经纪人追了出去。
虽然这样的问法不常见,但在多年陪导演面试演员的过程中,我发现:几乎所有的导演都不喜欢整容款,也是因为大部分整容都不成功。
筹备《如懿传》的时候,汪俊导演和我见了2000名女演员,其中有一半是整容不妥脸,线条死板,肌肉僵硬。一些曾经很有知名度的演员,已经跟她现在的脸对不上了。
难得遇到一个演技过关、长相自然的,我问她:“你的嘴唇动过吗?”
“当然啦。澜姐,这不叫整容,这叫微调。现在没几个演员不微调的!”她一口承认,落落大方。
对于整容这件事,演员的职业有特殊性,容貌决定前程,想要做点调整获得更好的上镜效果,心情可以理解,但为什么整容成功的概率那么低?
是不是因为整容技术诞生时间不长,技术淘汰又太快,抑或是因为捣鼓结构本身的行为违背了人体组织的基本原则?
反正见完2000名女演员后,我知道相比小概率的投机,大概率的遗憾才是家常便饭。人们死盯着那几个靠整容成功改变命运的明星,艳羡不已,也许是没有机会看到整容失败的愁容。
所以常常听其他剧组开玩笑,迎风而跑的女演员突然说:“停,停!导演,我鼻子歪了。”
花大笔银子,小心翼翼地找最好的医生,做决定演艺生命的整体调整,然后伴随地心引力的不断作用,每年再去与时俱进,实时更新。
这真是一条风险巨大的不归路呀。
那不当演员,对容貌没有绝对的生存依赖,是不是就没有整容的需求了呢?
当然不是。人们对美的追求是一种本能。
我出生在一个极度挑剔外貌的家庭。我家的祖辈,以揭露孩子的丑陋来表现不离不弃的亲情。我爸爸的单眼皮被他父母以及三个妹妹奚落成全家最丑。我出生时又被我爸报复了,他编了一个杭州话顺口溜损我:皮肤黑,鼻头塌,眼睛朝里凹。
以至于十岁时,我对着镜子里的单眼皮,发出魔幻般的祈祷:如果我的单眼皮可以变双,我愿意长满雀斑!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小学毕业后,我的眼皮翻出了双儿,雀斑也爬满了脸。
我一个好朋友三十岁跑到韩国去拉了双眼皮,她告诉我,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值得的事。我对此深信不疑。她的大眼睛妈妈嫁给小眼睛爸爸,一直心有不甘,又不能离婚,只好骂女儿小眼睛三十年。
我特别理解她。如果我没有拿满脸雀斑的毒誓换来双眼皮,估计也会去整个大眼睛,来弥补被折损的童年创伤。
她整的是自己的容,补的却是妈妈命运的伤。
于是我也决定补补我们家族自我贬低的内伤。眼皮随着衰老,已经从两层变成三层,没有什么遗憾了,我还能做的就是去掉我的雀斑!
美容院说他们能帮我搞定。当我躺在病床上,护士给我脸上涂上麻膏,医生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时,我脑海中想起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医生拿着激光探头,在我脸上转了一圈,我每个毛孔都透出被残害的痛苦。我只好回放当年高中班上讨厌鬼喊我“雀斑大妈”时的委屈心情,以获得坚持的勇气。
那么,那些敢打麻醉,让医生把自己的嘴皮翻开再用锯子把颌骨削下来两块的人,内心深处该是受了多大的伤,才能如此这般对自己痛下狠手?
这些伤,来自我们的家人,他们指责我们不完美、不优秀、不成功。
这些伤,来自我们的朋友,他们说你长成这样,谁会喜欢你。
这些伤,来自我们的社会,他们夸大颜值的作用,甚至大肆说:这是一个看脸的社会。
我有一个直男癌朋友,他特别喜欢评价女人的长相,这个可以打80分,这个胸不错,这个就是个平均值。当他的女儿跟他说,“Daddy(爸爸),出钱给我整容吧”,那一刻,他很崩溃。
我觉得这是因果。
当我们把容貌强调到首要标准的时候,其实是对自己是一个有精神力量的人进行了否定。我们内心该有多片面地认识了自己,才敢这样去框定别人!
而一个希望通过整容获得更多肯定和自信的女儿,也许她心里只是想要对不完美的接纳,想要父亲更包容的爱。
而给予我们生命的父母,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我们的容貌?整双眼皮的朋友,她的妈妈没有接纳她是美丽的孩子,我的爸爸也没有接纳我是个美丽的孩子。我们成年后在外貌上做出的努力,无非是想要听到出生时没有听到的那句话:这个孩子是我们爱的结晶,他是多么好!
也许此刻我们的父母万分委屈,在他们成长的历史环境中,有人被说成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有人被嫌弃还是不要生出来的好,有人被指责出生就给家庭带来了厄运。他们在各种斥责声中长大,他们咬牙坚持,并理所应当地以为批评、挑剔子女的外貌是一种谦虚,是对子女们后天更加努力的鞭策。
“长得那么难看,再不读书以后谁要你?”
“长得好看,不能挣钱说什么都是白搭。”
我在小时候,听过太多这样的话语,挫折教育、贬损文化,就是人为地造成负面的暴力语境,让我们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自己的不足,然后拼命努力,达到家庭和社会更高的要求。
从评判我们的外表开始,蔓延到指摘我们的行为,通过打击孩子的自信达到输出正确标准的效果。
这其实是一种强权教育意识。
而这种强权本身又是多么不确定。从外表不被重视的过去,到过度放大颜值的现在,我们失去的一直是民族的自信。带着家族传递的世世代代的怀疑和焦虑,在各种标榜的现实标准之间摇摆。
《非诚勿扰》舞台上来过一个每年都要去整一整的男嘉宾,他越变越帅,却依然言之无物,毫无自信。他每见到一个人,都要去想,对方觉得他帅不帅,对方还有什么地方也可以整一下。
还有的女嘉宾,用夸张的美瞳,森森的黑眼珠直愣愣地瞪着。她说她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开了眼角,眼睛变大了,但黑眼珠还是那么小,不戴美瞳扩大黑眼球的范围,巨大的白眼球会吓到别人。
看着他们满眼的创伤,我想,我们每一个人内心深处如此渴望安全和被爱,但我们做的事情,却指向了不安全和不自爱。
我们能不能把内心的焦灼放一放,改一改我们固有的说话论调,不用大眼睛去贬低小眼睛,不用瓜子脸去蔑视包子脸?我们能不能用多元审美观去包容生命的多样性,能不能不再强调绝对标准和唯一正确,去破坏对个性和自由的尊重?
冬天我去滑雪的时候,俯冲速度过快,身体失去平衡,凌空飞起,右脸重重地砸在冰面上。那一刻我最真实的感受是:糟糕,我的眼睛不会失明吧?我的脸不会毁容吧?
我支撑着坐起来,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漫天遍野的白雪,我还能看见!只要能看见,就算脸歪了,我也认了!
那一个多月我伤着一只眼睛行走江湖,收获了很多旁人的惊吓、恐惧、同情和关心。如果不是他们的表情太夸张,颜值受损这件事情,好像对我的工作、生活以及内心没有什么影响。当然他们的反应只是他们的事情,我也可以无所谓。而我在乎的是手术前后躺在病床上,感受到的仰视生活的新角度以及亲友们真切的关怀,那是最充盈的幸福。眼睑下多留一条疤,变成一道独特经历的蜿蜒痕迹,提醒我:爱,不在于你眼睛的形状,而在于你眼里的光芒。
当我从眼眶骨折修复手术台上爬下来的时候,看到镜子里被缝了三层的伤痕累累的右眼睑,我想,我能接受生命的任何样子,我不需要整容也能活下去。
我只需要自己给自己点一个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