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生地
每个人的身上都会烙上时代的烙印,这是谁也逃不掉的宿命。
——周辞美
像一只展翅的雄鹰,巨大的客机在万米高空平稳地飞行着。
这是2012年,从上海浦东机场起飞,飞往美国洛杉矶的航班。周辞美坐在靠近舷窗的位置上,椅背微微后仰。
他尽量使自己坐得舒服些。
短发,坚毅的目光中透着沉着与果敢,看上去不怒自威。不出声,就有一股先声夺人的气度。
他腰杆笔挺,敦实,脸庞丰润饱满,目光清澈有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岁月似乎忘了要在他的脸上镌刻沧桑衰老的痕迹。
他的身旁坐着陪同他去美国的同事,他们是华翔集团的副总——郑国、郑才玉,华翔劳伦斯公司总经理——马至聪,以及数位工作人员。就在上一年,周辞美用9400万美元兼并了位于美国威斯康星的北方刻印,那是一家专业生产高档汽车内饰件的老牌企业,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如今,那儿的一千多个外籍员工已经全部“改姓”,改成了遥远中国东海边的一家民营企业的姓——宁波华翔。
上海—洛杉矶—威斯康星,大约需要24个小时,整整一天。
已是夕阳时分。
阳光斜斜地照射着舷窗。窗外,寂寞长空,云海无涯,滚动着棉絮一般厚厚的云层,就像大海里翻动的波涛。
他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把目光移向窗外,痴痴地盯着。他觉得眼前高高低低的云絮颇像他经历过的人生。
有高峰,也有低谷。
他记起了20世纪90年代,自己第一次去美国的经历。在踏上飞机舷梯的一瞬间,他显得有点激动,甚至怀疑自己,毕竟在此之前,他是做梦也没想过,他竟会踏上美国的土地。个中原因很复杂,名字肯定是一个因素,辞美——在那个赶英超美的年代里,他自己改过来的。当时,改名的目的无非在宣示一种立场,表明与美帝决裂的态度。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充满着戏剧色彩。一个曾经一穷二白的农民,一个年轻时立志与美、英划清界限的人,却在后来的岁月里,经常要踏上美国和英国的土地,还在那儿拥有了自己的工厂——英国的劳伦斯和美国的北方刻印。
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这所有的一切,靠的是什么?
他曾无数次地这样问过自己。
结论只有一个——
靠邓小平,靠中国的改革开放!
假如说没有改革开放,他的人生将以何种形式、何种色彩呈现?
他不敢设想,也无法设想。
毕竟历史不能假设。
他举起手,轻轻拍了拍前额,似想把自己从梦中拉回来。随后,他将目光从窗外收起,合上眼帘,但许多往事依然像电影胶片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徐徐展开。
周辞美:宁波华翔集团董事局主席,拥有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宁波市“卓越甬商”、浙江省功勋企业家、浙江省企业家“终身领袖人物”、第三届中国企业改革“十大风云人物”等多种荣誉称号。名字数次进入福布斯和胡润排行榜,家族拥有两个上市公司。小儿子周晓峰掌控的宁波华翔电子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在深圳上市;大儿子周敏峰把舵的宁波华众,2012年在香港上市,其麾下的上百家企业遍布世界各地。2007年起,近70岁的周辞美把目光瞄向了海外,开始了兼并国外企业的大动作。目前,在美国、英国、德国、捷克、罗马尼亚等国皆有宁波华翔的一席之地。
早在1972年,周辞美就走上了办厂创业之路。他从几台手动塑料压机起家,到今天的国家高新技术企业、全国出口创汇先进企业、浙江省首批“走出去”示范企业、中国民营企业500强、世界汽配行业500强,整整走了五十年,亲手书写了一个又一个传奇。
五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以整个人类文明的时间长河作为坐标系,那五十年恐怕连个点都算不上。但如果以人的短暂的一生来衡量,那么,五十年又相当漫长,漫长到足以让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牙齿松动的老者。
历史将永远铭记那一年,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开篇之年。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地诞生了一个观念,那就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改革的本质不是一场浮华的高高在上的意识形态运动,而是以亿万民众为主体的朴素的脱贫致富的伟大长征。
自那时起,依赖千千万万国民的意志力量和国家力量,中国形成了人类商业史上波澜壮阔的一次经济大潮,而立在潮头的则是企业家阶层。
观念与时代环境共舞,孕育了中国有史以来从规模到结构、从魄力到勇气都罕见的企业家群体,遍布于中国大地的成千上万的企业家,为新中国创造财富、增强实力的同时,也沉淀出丰富多彩的精神质地。
如今,我们已习惯将他们称呼为第一代中国民营企业家,他们的代表人物有鲁冠球、冯根生、南存辉、张瑞敏等人,背后还站立着一大群实业界的企业家。
广东、江苏、浙江是中国改革开放走在最前列的三个省份。目标尽管一致,改革的方式却因省而异,但最终呈现出殊途同归的壮丽景象。广东是采用从上而下的方法;江苏则是中间突破;只有浙江,是从下而上,采用倒逼式的渐进措施。也正因如此,一定时期内浙江是整个中国民营企业最活跃的省份,浙江的民营企业最多,民间资本也最为发达。据统计,截至2016年年底,浙江在册企业共计168.4万家,工商户360.2万户,浙江工商部门将它们称为“市场主体”,其中99%为民营,99%为中小微企业。
地处浙东沿海,自古就以商贾闻名的宁波,自然不可能错过这历史机遇,民营企业更是百舸争流,涌现出了沈国军、李如成、周辞美、茅理翔、马建荣等一大批优秀的企业家。
据2018年的统计,民营经济是宁波经济的最大亮点。从无到有,从弱到强,民营经济成为推动经济发展的主力军,贡献了全市80%的税收,约65%的GDP和出口额,85%的就业岗位,95%以上的上市公司和高新技术企业。17家宁波企业跻身“2017中国民营企业500强”,数量居全国城市第七位。
那么,作为宁波民营企业家的一分子,周辞美又是如何参与这场盛宴,如何书写他丰富的人生的呢?
宁波·西周
西周,是象山的西大门,与宁海相邻,与奉化、鄞州隔港相望。今天的西周镇是个大镇,下辖西周、下沈、儒雅洋、莲花四个片区。
改革开放以来,西周镇从东南沿海一个不起眼的海边小镇,一跃成为屹立于象山港畔的一颗耀眼明珠,镇域综合经济实力跻身全国千强镇第43位(2017年),相继被列入全国重点镇、省级小城市培育试点镇、中心镇、省小城镇综合改革试点镇。
工业实力尤其强劲。2017年,西周镇位列全省“百亿级”工业强镇第11位,并蝉联宁波市上榜乡镇第1名,牢牢占据乡镇工业领军地位,实现规上工业产值188.7亿,上缴税金10.7亿元。
其中,华翔集团就占据了半壁江山。
据《象山县志》记载:“西周镇的西周村,因始祖周姓得名,旧有‘西洲’‘西瀛’等别称。”它背依蒙顶山,面临西沪港,群山纵横,峰高林密。村民们大都依山而居。再后来,西周镇进行了大规模的高山移民,又经历了撤乡并镇,才形成了现在的西周镇。
从蒙顶山出发的两条宽阔的大溪自南而北,汩汩地蜿蜒而下,溪水清澈,经年不涸。一条叫大嵩溪,它流过周辞美的老家。另一条叫下沈溪,它流过赖振元的老家。然后,几乎是平行地流向西沪港,汇入象山港,最后流入东海。
蒙顶山海拔约600米,是象山境内的第一高峰。天台山就像是一条巨龙,在逶迤游向东海的过程中,在这个名叫西周的地方昂了一次头,于是就形成了这座高山。
西周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可见山之多。与其他乡镇的山峦不同的是,西周的山上盛产毛竹,漫山遍野,葱葱茏茏。西周是象山最著名的竹乡。2017年,西周镇还获得了“中国竹乡”的称号。
雨过天晴的日子,淡云轻雾笼绵山,西周镇的半山腰上飘荡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像悬浮着一条絮被。群峰耸立,阳光照射下来,翠竹婆娑,古朴的村庄若隐若现。
放眼望去,烟雨朦胧,宛若仙境。
起风了,伴随着“沙沙”的竹涛声,高低起伏的山坡上泛起一层层翠绿的波浪,与山下象山港的潮水遥相呼应。尽管村口自东向西有一条通向宁波的公路,依山傍海的西周也仍然像是大地上一颗“藏在深闺人未识”的璀璨明珠。
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有水的地方总是富有灵性,充满活力,是好地方。所以,千百年来,依山傍海的西周人养成了海浪一样的豪迈、大气,山一样的质朴、稳重,水一样的圆润、聪慧。也许是由于常年伴竹而居,他们骨子里更多了些坚定、虚心、奋发向上的元素。
认识西周人越久,你就越有这种感觉:他们勤劳、踏实,不怕苦,不畏惧;豪迈中透着精明,坚定中略带倔强、固执;他们多干少说,或者只干不说,重结果而轻过程,重行动而轻口号,一旦认准了方向,就会迈开大步,一路向前,是使命感、荣誉感特强的一群人。
也许,正是由于西周人拥有这样的特质,西周才能在寒风凛冽的2018年,在许多民营企业倒闭的情况下,依然一枝独秀,花开满苑。
多少年的日月精华才孕育出了西周这片山水!山水不语,却有着它精妙的安排,有着它自己的底蕴与悟性。西周这样一片钟灵毓秀的土地,注定会孕育出杰出的人物。
果然,在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热潮中,这里就走出了两位响当当的人物。他们是站在改革开放的风口浪尖,发扬龙马精神的楷模。一位是从事建筑业的龙元集团创始人赖振元;另一位则是从事汽车零部件制造业的周辞美,也就是本书的主人公。
正是西周这片热土哺育了周辞美和赖振元,让他们走向了事业的巅峰。反过来说,也正是这两位巨头,使西周锦上添花,闻名遐迩。
波声浩荡,潮起潮落,多少个世纪以来,象山港的潮声从来就没有停歇过。1942年9月8日,农历七月廿八,一个新生命在象山港畔名叫西周西八村的一户普通农家诞生了,是个男孩,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
其父高兴得不得了,视他为掌上明珠,给他取名周慈梅。十几年以后,周慈梅自己将名字改成了周辞美。
只是在当时,恐怕没有人能猜想得到,这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将来会成为中国大地上一位知名的民营企业家。
七十多年以后,当他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的时候,已是一位慈祥的长者,精气神极佳。脸圆圆的,笑意盈盈,显得富贵和沉稳。
抹去岁月的尘沙,他的风采依旧不减当年,言谈举止间,气场十足,充满了自信与定力。
“很多东西都是命运,你不信也没办法。”在说到过去的时候,周辞美这样对我说。
在我的理解范畴内,所谓“命运”,无非是由“命”与“运”这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命”,一部分是“运”。“命”是无法选择的,像生与死,兄弟与父母等,都无法由自己决定。而“运”则是可以把握,可以改变,甚至可以创造的。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中确实存在着太多无法解析的元素。
周辞美属马。马,总是给人一种骨骼清奇、动态的美感。周辞美喜欢马,尤其喜欢前蹄高高扬起、腾空前一瞬间做嘶鸣状的马。那喻示着跨越,喻示着奋进,喻示着开赴疆场。
在华翔山庄,就塑有多匹这样的马。其中有两匹在高处。一匹在天蛙湖旁边的山崖上,另一匹在新建的办公大楼顶层钟楼上。奋鬃扬蹄,头颅高昂,坚定地注视着前方广阔无垠的大地。目力所及,从马山到象山港边开阔的平地,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各种厂房,盘扎着许多企业,这就是华翔集团位于西周的工业园区。
周辞美把华翔集团的总部设在马山,并建了一座山庄,名叫华翔山庄,把办公楼取名为“马腾楼”。
由此可见他对马的喜爱。
纵观1972年到今天的周辞美,他就是这样的一匹马,一次次奋进,一次次跨越,一次次厮杀,又一次次远征,一次次挑战新的高度……
与出身在当时所有普通家庭的人一样,周辞美的童年也是与贫穷和苦难结伴而行的。尽管贫穷,但他的童年生涯在那个时代又算是幸运的。由于是独子,他一直在求学,直到中学毕业。这得归功于他开明的父亲以及自己的上进,他那大字不识一筐的父亲曾经说:“男孩子,读点书总是好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周辞美父亲朴素的远见。
在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之际,有人曾对浙江地区第一批民营经济创业者的文化程度做出过一个推断,认为改革伊始,作为变革演进的主体力量之一,浙江民营经济的创业者、实践者大多数是农民,大多数只有初中以下文化,有的甚至是文盲,能写自己的名字就已经很不错了。据说湖州市有一个农民企业家潘阿祥,从废品加工厂起步,后来干到了中国民营企业500强。当年他大字不识一个,有一本神奇的电话号码本,像密电码似的,只有他自己能懂。号码本上,别人写的是名字,他画的是符号。比如说,时任湖州市委书记姓杨,潘阿祥就在电话号码旁画上一只大羊,刚好他所居住的织里镇镇委书记也姓杨,怎么解决呢?他就画上一只小羊。公安局长画上一把小手枪,医院院长画上一辆救护车……
别人问他怎么会这样,他说:“当年兄弟姐妹六个人,连饭都吃不饱,上学更是奢想。”
由此可见,在当时,周辞美的学历算是比较高的。他初中毕业,而且是象山一中,即今天的象山中学。象山中学历来被视为象山县的最高学府,直到今天还是。
周辞美初中一年级时就读的是石浦中学,与后来在创业板上市的戴维医疗老总——陈永勤是同班同学。第二年,周辞美转学到了位于丹城镇的象山中学。转学的原因是石浦中学路途实在太远,有60公里,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路途,几乎是一个难以克服的困难。
转学到象山一中以后,周辞美就读初二,分在甲班。班主任老师叫忙亦吾,教地理,当时还是一位姑娘,两根乌黑的辫子晃来晃去的。
2012年仲夏,一个炎热的上午,我把忙老师,还有周辞美同年级的同学李荣明和蒋文森请到了我那个逼仄的办公室,我希望能从他们遥远的记忆里挖出一些对我有用的资料。
忙老师已是一位80多岁的老人了,思维还很清晰,但是许多观点依然停留在上个世纪。当听说我想与她聊周辞美的时候,她愉快地答应了,还准备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长长的提纲。
无疑,周辞美是她众多学生中最为得意的一个。所以,她的记忆特别深刻,也对自己当年的那班学生显得特别有感情,一种姐姐对弟弟妹妹的感情。
“周辞美是初二时从石浦转入我们甲班的,记忆中的他聪明灵光,并不怎样顽皮。喜欢看小说,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尤其喜欢唐诗、宋词。那时不像现在,绝大多数同学的家庭都很贫穷。周六下午学校放假,每一次,周辞美都要回家。这一点,我印象特别深。从丹城到西周有30多公里,要翻越三条岭,一条叫彭姆岭,一条叫西沙岭,都很高,另一条我记不清它的名字了。当时,没有车,完全靠两条腿,星期天下午再走回学校。如果换成现在的小孩,根本不可能做到。”
忙老师自豪地回忆着。
就像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苦涩构成了它永恒不变的底色。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忙老师记忆深处最难抹去的还是当年的艰辛与苦难。
这样的景象一直持续到周辞美初中毕业。
毕业以后,这一届同学就各奔东西了,开始奔向各自的人生。当时,同学们为了生活,即使是在同一个县里,也是聚少离多,相见的机会甚少。但人生有的时候就是奇怪,走了大大的一圈,即将收尾了,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又开始看重同学感情了。
2010年春季里的一天,在同学李荣明的倡议和协调下,原象山一中初中部甲、乙、丙三个班的同学举办了第一次同学会,地点就在华翔山庄的华翔国际酒店。到场了一百多位,连平日里绝少联系的同学也参加了,都是白发苍苍,经历过人生风风雨雨的人了。
短暂的相聚又把时光拉回到过去。
初中毕业以后,周辞美没有再参加升学考试,论资质和成绩,他是完全可以进入高一级学校的,但一生本分的父亲考虑了很久,一方面他是真的舍不得儿子离开自己,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贫穷。
“你就留在家里吧。”他对儿子说。
说完之后,他就背过身去了。
望着父亲过早被生活的艰辛压得微驼的背影,周辞美没有再说什么。
伴随着父亲的一声叹息,周辞美的学生生涯从此画上了句号。
那是1958年。
也是在那一年,中国翻开了一场荒唐闹剧的第一页,史称“大跃进时代”。
广袤大地仿佛一夜之间热闹了起来,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们兴奋地跑来跑去,从城市到农村,大街上挂满了标语和横幅。“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七年赶英,十五年超美”,连《人民日报》也赫然刊登着“广西柳州环江县水稻亩产13万斤”的报道。
全国各地纷纷放出了粮棉“高产卫星”,亩产万斤已是小儿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晒。在“放开肚子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口号的鼓动下,人民公社食堂应运而生。
一方面,吃饭不用钱。
另一方面,大炼钢铁。
一座座土高炉拔地而起,一座座茂密的山林由于过度砍伐变成了秃子。山坡上,坑坑洼洼,凡是带点黑色的石头皆被当成了铁矿石,投入高炉。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当土高炉里终于流出一股黏糊糊的黑色液体时,一双双被浓烟熏得血红的眼睛放射出了闪亮的光芒,大家立刻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绸带和锣鼓,把这坨黑不溜秋的东西绑个结实。然后,几个人抬着它,敲锣打鼓地去报喜。
为了能炼出钢来,有些人干脆从家里拿来了锅、盆、菜刀之类的铁器,丢进高炉。反正家里也不用开伙,那些铁器闲置着也只有生锈的份。
风华正茂的周辞美自然也全身心地投入了这场运动。
1960年,他只有18岁。如果对照现在的18岁小青年,那正是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读书的年龄。
但周辞美是个农民,所以,就只能依附在这片土地上,用尽全力刨食。
他拉过手拉车,当过铁业社的会计,种田也是一把好手,后来还担任过西八村的村干部。
“大炼钢铁与搞试验田我都参加过,我是由铁业社派出去拉风箱的。有一次,整整拉了三天,两臂都拉得肿了起来,但那时候年轻,有的是力气,并不觉得怎么累。搞试验田那会儿我参加了万人宣誓大会,会址选在夏叶庙。当时,西周的其他地方还容纳不下这么多人,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代表们轮流上台表态发言,我好像是排在第十四五个的位置,宣誓内容无非是试验田亩产要达到多少斤。一个比一个多,就看谁的胆子大了,反正说了也是白说。现在想想,都是在闭着眼睛喊空话,梦游一样,毫无科学依据,纯粹是一场违背自然规律的闹剧。”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我与他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聊起那段岁月时,他曾这样对我说。说完之后,他苦笑了一下。
他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幅“铁血丹心”的书法,字体纤瘦,但却笔力遒劲。
我盯着那幅手书,随后又转头看了看他的脸,没有吭声。对于那个年代,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时候,我白天劳动,晚上还要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编故事、写稿子。我记得我曾经写过一篇烂泥塘的文章,讲的是一群社员与天斗、与地斗,终于将一处烂泥塘改造成为高产田的故事。”周辞美继续说。
“故事倒与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吻合。”
他笑着点点头。
“后来发表了吗?”
“发表了,好像还有稿费。为此,我还与何旭一起,上省城杭州参加了一次创作会,这在当时可是一个殊荣。”周辞美愉快地说。
“确实不简单。”我由衷地说道。
正当周辞美踌躇满志地想在文学这条道路上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干时,贫穷却像一块巨大的铁板,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任何违背自然规律和经济规律的行为,都必将受到惩罚。惩罚很快来了,而且是最严厉的惩罚。当人们还继续沉浸在信口开河的辉煌中时,惩罚已经降临到了头上。菜里开始见不到油了,公共食堂里一日三餐的干饭也改成了两干一稀,接着两稀一干,到后来,干脆连三餐薄粥都没法着落,只好用番薯叶、乌糯蕨根、金刚刺根、葛藤等野菜充数。最后,更是每况愈下,连这些野菜都成了珍品,只能剥树皮、挖草根充饥。
许多人得了浮肿病,广袤大地上一片荒芜。当时,人们听到的最真切的声音就是肚子里持续不断的“咕咕噜噜”声。
周辞美的青春和文学梦就在这样的闹剧中悄然逝去。
1987年,儿子周敏锋参加复习,借住在忙老师校园边的家中。高考那一天,周辞美来了,他是来陪儿子参加高考的。此时,在整个象山,周辞美已经很有名气,他的企业也正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处于春江潮生的上升期。他一直将儿子送到教室门口,然后,自己在曾经熟悉的校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是怀念,是感慨,抑或是期望?
可以设想,当时的周辞美,手头肯定有很多亟待处理的事务,但那一天,他却愿意放下一切,陪伴儿子参加高考。一方面,是出于父爱,另一方面,是不是可以这样解读,在周辞美内心最隐秘的深处,永远都存放着敬佩和追求知识的情结。
20世纪80年代末周辞美是时人津津乐道的“三周一张”之一。
“三周一张”,是四个土生土长的西周人。在当时,是西周公认的排名前四位的办厂高手、能人。
一张:是指宁波食品设备制造总厂(国家二级企业)的张照银,当时是整个宁波市有名的“红厂长”,后担任象山县二轻工业局副局长,现已退休。
三周:指的是周辞美、周时敏和周先也。
周时敏:宁波电子仪器厂厂长,后来涉足房地产,再后来,折戟柬埔寨,现居云南西双版纳。
周先也:宁波高频瓷厂厂长,后来高频瓷厂破产清算,最终由周辞美接手。周先也转而创办盛河灯饰成功,现由其儿子经营,自己则退居在蒙顶山。
时任象山县县长邱永年根据他们的经商特点和行事风格,结合当时社会上盛行的武侠风,曾私下里用拳路做比喻,将“三周”进行了总结与归类:
周辞美:少林拳——底盘沉稳,拳风刚烈。
周先也:太极拳——不疾不徐,柔中带刚。
周时敏:迷踪拳——忽东忽西,难以捉摸。
虽属玩笑,但也形象。
再聚首,已是三十年后,皓首苍颜。2018年11月22日,我的微信里忽然收到了周辞美发过来的一组图片。四个年龄加起来将近300岁的老人,春风满面地坐在泰国清迈一家富丽堂皇的茶室里,各自的手心里捧着一个黑色的球,笑得就像花一样,像四个调皮的孩童。
在微信里,周辞美幽默地写了一句:“三周一张,2018年年会,于11月22日,在泰国清迈召开。”
他们在谈什么?是谈他们当年的峥嵘岁月,还是谈转瞬即逝的流水年华?我不知道。只是,从他们的神情上感觉得出,他们都很开心。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