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恺撒 The Dictator
深夜,诺顿馆。
校园的角落里矗立着几栋这样的小楼,隐藏在浓密的红松林里。
跟多数传统的贵族院校一样,卡塞尔学院非常重视学生社团,某些社团甚至说得上历史悠久,不逊于耶鲁大学那个世界闻名的骷髅会。
每个社团都会租下一栋小楼作为自己的活动场地,而诺顿馆如芬格尔所说,是一处免费的场地,赢得“自由一日”的社团能在其中驻扎一年的时间。
学生会全体委员出席会议,本届主席恺撒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双手支着下巴,目视前方,头顶上方悬挂着加图索家族的凤凰家徽。
沉默已经持续了很久,每个人都神色凝重。
“三年来的第一次,我们将失去诺顿馆的使用权,所以这是我们在这里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恺撒淡淡地说,“对我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惨败。”
沮丧的情绪充斥着诺顿馆,如山般沉重。
在中国的大学里,学生会总是最大的学生组织,但在卡塞尔学院,最老牌的社团却是名为“狮心会”的组织,它的历史据说比卡塞尔学院都更悠久。
学生会一直被狮心会压制,直到恺撒·加图索接任学生会主席。
恺撒出自某个极具威望和财力的世家,个人的血统和能力也都很出色。他天生就是领袖,以个人魅力凝聚了学生会的士气,对狮心会发动挑战,连续两年成为“自由一日”的赢家。
即使狮心会拥有那位被称作“A+”级的猛人楚子航,也未能从他们手中夺回诺顿馆,而今天,他们不可思议地输在一个新生手上。
“我们没输!可耻的黑枪!”一名资深委员说,“我们不能出让诺顿馆!”
群情激奋起来,委员们交头接耳,实在输得太冤枉了,而且诡异。
“停!”恺撒举手。他的声音不高,但立刻压下了会议厅里的喧嚣。
“懦夫们才会拒绝承认自己的失败。”恺撒那双海蓝色眼睛里全无表情,“每个人都要尊重游戏规则。狮心会保持了沉默,说明楚子航接受结果,你们不如楚子航么?”
“我已经租下了隔壁的‘安珀馆’,作为明年学生会的活动场所,把我们的东西搬走,这里从午夜十二点开始就属于路明非了。”恺撒又说,“我希望走的时候这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要让它的新主人觉得我们失礼。”
委员们相互对视,这就是恺撒做事的风格,他的骄傲令很多人讨厌,但即使讨厌他的人也佩服他的坦荡。
“路明非应该正为明天的3E考试准备吧?你们觉得他能通过么?”恺撒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
“恺撒你的意思是……?”
“刚才校园新闻网爆出一条消息,我们这位S级新生身上出现了非常罕见的事,他对‘言灵·皇帝’没有共鸣。”恺撒低声说。
静了一瞬以后,每个委员眼里都闪过惊喜的表情。
“3E考试的结果会告诉我们他的潜力有多大,进校就被评定为S级的家伙,他的觉醒应该会让我们所有人震惊,但如果他的评级是个错误,那明天就是他在这间学院的最后一天。我很期待,我想楚子航也一样期待。”恺撒环顾所有人,“诺诺,你跟他接触得最多,你觉得路明非怎么样?”
整个诺顿馆里,唯有一个人神色轻松,虽然也是学生会的一员,但感觉事不关己。
仍旧是随心所欲的白色高帮运动鞋、牛仔裤和T恤衫,暗红色的长发扎成病娇系的双马尾,诺诺居然还嚼着口香糖。
“如果有‘Z’级这个评定的话,我觉得只有他有资格。”诺诺吹炸了嘴里的泡泡,“但他可能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通过考试,他是我拐来的。”
委员们都相互对视,似有所悟,接着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
这一届的新生中出现S级的消息早已在学院中传播开来,这个神秘的新人来自中国,背景未知能力也未知。
混血种中不乏千年历史的家族,每一代都会涌现血统出众的后裔,就像此刻聚集在诺顿馆里的多数人,他们认同恺撒是他们的领袖,也是因为恺撒出身的加图索家地位远在他们的家族之上。可就因为校长的坚持,那个莫名其妙的新生直接被定为S级,而以恺撒如此优秀的血统也仅仅是A级评价。按常规,恺撒要在毕业之后进入执行部,不止一次地证明自己,才有可能晋升到S级。
所以学院中的多数人都对路明非怀有隐隐的敌意,但那时他们还没有见过路明非,不敢公然地唱衰。如今他们都见过了,那个满嘴烂话的男孩,虽然有着不错的喜剧感,但像个小丑。这所学院是为精英准备的,不需要小丑,适合小丑的地方是马戏团。
他能来这里,挂着S级的头衔,是靠着校长的庇护,但毕竟还有3E考试这样的试金石。通不过3E考试,谁的庇护都没用。
他的阶级会直降,BCDEF,那时他会被整个学院看作笑话。一只羊如果披着狮子皮混进狮子群里,又被揭穿了身份,简直让人不忍想象他的下场。
恺撒却没有笑,而是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心口,那是路明非一枪命中的地方。
“考试的缩写是EEE,拼写是Extraction Evaluation Exam,意思是血统评定考试。主要用于鉴定学生的龙族血统,龙族血裔对于‘龙文’会有共鸣,共鸣时会产生‘灵视’的效果,也就是自然而然会看见龙族文字浮现在脑海里。”芬格尔跟路明非解释,“这能力对龙族血裔非常重要。龙族血裔有被称作‘言灵’的超自然能力,在他的‘领域’内,他以龙文说出的话将成为一种规则。因此‘语言’是龙族发挥能力的工具,对龙文不敏感的学生通常能力不足,经过3E就要降级,太差的勒令退学。”
“我是被拐卖来的好不好?还勒令退学?”路明非说。
“那就洗个脑被扫地出门咯,你入学时签了保密协议的,而且你现在回家大概只有复读吧?”
“那是霸王条款!他用拉丁文写的,鬼才读得懂!”
这抱怨古德里安是听不到了,老家伙对于路明非无法对龙文产生共鸣觉得一筹莫展,声称自己遇见了学术上的难题,往图书馆查资料去了。
路明非心想更简单也更合理的解释是我根本就不是你们期待的超级混血种,我就是个普通人,所以对你们那套神神鬼鬼的仪式没反应。
他不是不想当英雄,英雄的白日梦也做了三四年了。可事到临头他才发觉自己就是想在同学们面前威风一下,让女孩子多看他几眼。他是个理想并不远大的家伙,否则也不会整整三年的时间里觉得只要能牵陈雯雯的手人生就圆满。他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因为根本就没人培养过他的信心。这些天来在他身边上演的似乎是出闹剧,周围人对他的希望高到他难以负担,也不想负担。
更令他不安的还是在地铁上看到的那一幕,冰封的高山上躺着黑色的龙尸,钟声回荡,天地同庆,一场万众欢呼的死亡。
他莫名地觉得危险,莫名地想跑,跑得越远越好。
宿舍里很安静,窗户开着,路明非端坐铺上,看着窗外那轮漂亮的圆月。月光投在教堂的尖顶上,夜风舒爽,幽幽地吹着。
真是个好地方,不过明天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洗脑其实蛮好玩的。”芬格尔又从上铺垂下脑袋来,像是一团乱糟糟的意面从天而降。
“没洗过,很快就可以尝试了,好开心。”路明非超淡定。
他猜芬格尔是想吓他,这时最好的反击就给他看一张扑克脸。
好比吃晚饭时路鸣泽忽然眉飞色舞地跟路明非说,我今天遇到陈雯雯跟二班那个帅哥逛商场!
路明非并不会流露出忧伤和沮丧,而是会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陈施主早结善缘,老衲也就去跟师太表白啦。
路鸣泽攻不破他的厚脸皮,只能气馁地收拾碗筷退却。
“你们中国是不是有个哲学家说过,人有痛苦,是因为记性太好。”芬格尔还不死心,“也许你洗了脑,从此就放飞自我,跟世界和解了。”
“屁的哲学家,那是《东邪西毒》里欧阳锋说的。洗吧洗吧,早点洗白白回家复读,考不上大学我就待业。”路明非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叹气了。”芬格尔说。
“我只是打哈欠。”
“你不想回中国。”芬格尔又说。
路明非一愣。
芬格尔双手抓住上铺的边缘,以一个极高难度的屈体翻身,落在路明非的下铺上:“其实卡塞尔学院也没什么好,血统好的高高在上,血统差的抬不起头来,你说我们又不是马,我们讲什么血统?待遇虽说不错,可很难毕业,毕了业还得去执行部卖命。屠龙这种事,说不定哪天就挂掉了,我看师弟你也不是热血少年,会高喊什么‘我的宿命就是走遍世界杀死巨龙’的口号,对吧?我们是生下来就为了屠龙么?我们是为了吃饭和妹子。”
“对啊!”路明非觉得芬格尔这话中听,“我也是这个意思啊,回中国就回中国呗!原本也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只是回了中国你就什么都不是啦,哦不对,你还是大家眼里那个最废的家伙。你说是要混吃等死,但是估计混不太好,你来过美国一趟又两手空空地回去,会被人嘲笑的吧?”芬格尔叹气,“洗完脑之后你连你师姐也不记得了,但如果洗得不够彻底,你会一直记得你认识过一个脾气很暴身材很辣的姑娘,心里有过那么点小骚动,但你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她,因为卡塞尔学院的门对每个人最多只开放一次。等你老了,你会觉得那妹子根本就是你的一个白日梦,临了闭眼,觉得这辈子自己就是个傻X……”
“我会在乎么?我临了闭眼会在一张舒服的床上,那时候你们早就为人类捐躯了!”
“可你刚才叹气了。”芬格尔重复。
路明非忽然觉得一股灼热的气从心口直冲上来,像是吃了太辣的东西要吐一样,灼烧着,刺痛着,让人忘记了面子或者掩饰,只想张嘴。
“你啰嗦个屁!你到底想怎样?我回不回中国关你屁事!你自己还不是废柴一个那么多年没毕业!很威风啊?你还欠我钱呢!还钱还是闭嘴?”路明非忽然就暴跳起来。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芬格尔也许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了,以前他还有师姐,但师姐终究是师兄的。
“兄弟你气急败坏了。”芬格尔拍拍他肩膀。
路明非垂下头去。
“你一直嚷嚷着,我要退学我要退学,”芬格尔说,“我只是想研究一下你的心理。”
“有时候真想退学,可我退学了能去哪里?对了,为什么你没考虑过退学?这里有什么好?你上了八年都没毕业。”
“你戳了我的伤疤,我很疼,我的心在滴血。”芬格尔从路明非的床上捡起一块薯片渣子丢进嘴里,“我吃点东西止血。”
“聊聊心路历程嘛,你怎么能在这个鬼地方坚持那么多年的?”
“因为孤独!”芬格尔神情严肃。
“你还孤独?你再练几年中文,二人转舞台欢迎你啊!”路明非翻翻白眼。
“这可不是开玩笑,混血种都很孤独。因为我们跟一般人类不一样,就像所有天才都是孤独的。血统给你力量,但也让你跟人类疏离。你想想,骡子会跟毛驴玩么?”
“毛驴也不一定稀罕跟骡子玩啊!”
“别打岔,说严肃的事儿呢!只有在同类中孤独感才会消除,所以龙族血裔会自然而然地汇聚,这是基因决定的。这种伟大的孤独感被称作‘血之哀’,我们常说,正是孤独凝聚着这个特殊的族群。”芬格尔顿了顿,“你身为一个S级,难道不经常觉得孤独?你应该每天都想着茫茫宇宙中,何处觅知音才对。”
路明非想了想,摇头:“不孤独,孤独个屁!”
“不会吧?你从头到脚就没什么长处,成绩一泡稀,朋友没几个,连你爹妈都不管你,妞把你当备胎……可能备胎都不算……你不孤独没天理啊。”
“喂喂,跑题了,你刚才的意思分明是优秀导致孤独,到我这里怎么成因为太废物所以孤独呢?”
“太拔尖和太落后的家伙都会孤独嘛。”
“孤独了不起么?”路明非躺在铺上,双手枕头,“你在脸上写满孤独两个字,走到街上也还是没人跟你说话。人最重要的啊,是自己开心。”
芬格尔沉思片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兄弟你是个哲人,可你想得那么通透了,为什么还是不愿回中国去呢?”
“野百合也等春天,小野种也想发芽,”路明非轻声说,“一辈子跑龙套的,也想演个有台词的角色。”
“兄弟你又讲哲学家的话。”
“不是我说的,周星驰说的,他也不是哲学家,是个演电影的。”路明非说到这里,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是哥哥我不够关心你,让你饿着了,打电话叫夜宵吧,学生证给我用一下。”芬格尔伸手。
“还有夜宵可叫?”路明非来了精神,掏出学生证递给芬格尔,“茶叶蛋你们这里估计没有,能给我叫个比萨饼么?”
“什么比萨饼!咱哥俩这么有缘,当然要订大餐!”芬格尔拎起固定电话,念着路明非的学生证号码,“1区303宿舍,送两份松露面包,两份浇柠檬汁的煎鹅肝,一瓶香槟,把冰桶一起送来,再来一整只烤鹅,两份配起司的鲱鱼卷。”
师兄的招待就是硬!路明非抹抹嘴角,肚子咕咕咕咕地欢腾起来。
二十分钟后,白衣侍者推着餐车进来,在宿舍里架起桌面,铺上雪白的桌布,摆好银质刀叉,打开纯银盖碗,美食飘香。
侍者把盛着香槟的冰桶放在桌子中间,两只带着凝露的玻璃杯放在两人面前,最后点燃一支蜡烛,无声地退了出去。五星酒店般的服务,润物细无声。
“不愧是贵族学校,虽然我已经准备好明天退学了,不过冲着这桌吃的,我又有点动摇。”路明非一叉刺入烤鹅的胸膛,乐呵呵地看着油冒出来。
“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饱了再想人生!车到山前必有路,出门在外靠兄弟,还有我呢不是?”芬格尔抓起松露面包,“来!别客气!上手!”
室友们隔着烛光大嚼鹅腿,眼睛里写满了相见恨晚。
此时此刻,两位饕餮之徒的老师正在图书馆中焦急地翻阅文档。
古籍区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用缅甸硬木制成,在灯光下有着铁一样的色泽,书架上陈列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精装大本。
还有一个个抽干了空气的玻璃罐子,里面保存着古老的铜书卷,统称《冰海残卷》,这些铜书卷埋藏在冰海下数千年,还未能完全解读,是关于龙族的宝贵资料。
古德里安站在梯子顶上,伸长手臂去够一个罐子。
“深更半夜来查资料?”有人在梯子下说。
古德里安往下看去,看见一个和顶灯一样闪亮的球形物体。
“曼施坦因,你怎么也在这里?”古德里安颇为意外。
风纪委员会主席曼施坦因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袋:“我也是来查资料的,关于你新招的学生路明非。”
“是么?连你也那么关心明非。”古德里安一愣,含含糊糊地应付。
“今天面对楚子航的黄金龙瞳,他居然毫无惧意地开了枪。楚子航是学院里龙血纯度最高的几个人之一,已经表现出龙族的生理特征‘龙瞳’,普通混血种甚至不敢跟他对视。可你的学生路明非竟然敢对他开枪。令人印象深刻。”曼施坦因说。
“他可是S级新生,他原本就该创造奇迹。”古德里安说。
“看来你对你的新学生很满意?”曼施坦因问。
“没错,”古德里安笑着挠头,“托他的福,我的终身教授职位也能到手了。”
曼施坦因叹了口气:“古德里安,认识那么多年了,每次说谎的时候你都会抓头,就不能稍微克制一点么?”
曼施坦因可能是古德里安最好的朋友,俩人曾是哈佛同宿舍的同学,就像路明非和芬格尔。不同于邋遢无厘头的古德里安,曼施坦因要精明得多,也因此在学院中的地位节节上升,不仅早已获得了终身教授的头衔,还主管着财务和风纪两大委员会,算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以刻薄和圆滑出名,但对不成器的老友古德里安一直多有照顾。
古德里安沉默片刻,老老实实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他对‘皇帝’没有共鸣。”曼施坦因直视古德里安的眼睛,目光寒冷。
“你怎么知道的?”
“校园新闻网上张贴了这则消息,张贴者是你的学生芬格尔,如今整个学院都知道了。”
“芬格尔?”古德里安愣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对你的废物学生没兴趣。”曼施坦因无意于谈论芬格尔,“你的专业就是龙族谱系研究。你虽然很脱线,但在专业上一直都比我强,不会盲目得出什么‘血统变异’的结论。龙族血统原本就是自主变异的,所以才会造就外貌形态各种各样的龙类,所谓的‘龙生九子’。但无论如何变异,都不会出现后裔对‘皇帝’无法共鸣的现象。你说路明非是个变异体,是想要压下这件事,对么?”
古德里安沉默不语。
“《冰海残卷》,编号AD0099,我帮你找到了你所需的资料。”曼施坦因把一卷密封在圆柱形玻璃瓶中的铜卷递到古德里安手中。
“首字母AD的残卷?”古德里安吃了一惊,“这可是绝密文档!你拿给我没问题么?”
“只有最古老的文件里才隐藏着最高级别的秘密,这份残卷讲述的是白色君主的故事。”
“跟黑色君主尼德霍格相对的白色君主,”古德里安点点头,“我们俩当初共同的研究课题。”
“伟大的白色君主,和黑王旗鼓相当的至尊,黑王象征着绝对的力量,他象征着绝对的智慧。白王的‘神谕’是唯一能够克制‘皇帝’的言灵,尽管这个言灵的效果未知,连是否存在都未知。白王在背叛黑王之后,以‘神谕’清洗了所有子嗣的血脉,使得他们再不必对黑王的威严屈膝。”
“我也想到过这种可能,路明非是白王血裔,”古德里安说,“但我们至今没有找到任何白王血裔。根据《冰海铜柱表》的记载,尼德霍格以无上伟力摧毁了白王,杀死他,吃了他的肉,把他的骨骼化成冰屑,又把冰屑烧融之后倾入火山,完全毁灭了白王的躯体和灵魂,也许他的血裔也都跟着陪葬了。”
“白王的叛乱是龙族历史上最大的叛乱,三分之一的龙族成为叛军,黑王镇压了这次叛乱,然后以擎天的铜柱记录了叛军的下场,也就是我们在格陵兰岛找到的《冰海铜柱表》。”曼施坦因说,“这也意味着《冰海铜柱表》是黑王一派书写的历史,是战胜者的陈述。可是作为初代种,能跟黑王并肩的伟大生物,白王的灵魂真的那么容易被销毁么?也许他还活着,沉眠在某处,甚至已经苏醒了。”
“黑王血裔或者白王血裔有那么重要么?真的要把血统论施加在孩子身上?”古德里安说,“我们谁都不是完整的人类。”
“那么想要袒护那个孩子么?古德里安,你跟我一样清楚,如果他真的是白王血裔,那么是我们找到的第一例白王后代。他的研究价值会远远大于他作为一名学生的价值。黑龙是残暴的君主,白王未必不是,虽然他们彼此为敌。如果在黑王后裔之外我们还有另一群隐秘的敌人,那我们必须了解那群敌人。”曼施坦因说,“我是说,他很有可能是珍贵的标本。”
“你想怎么样?”古德里安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曼施坦因的眼睛。
“如实地写一份报告,交给校董会,由他们做决定。”曼施坦因轻声说,“别把自己卷进去,别把自己卷进去,为了一个学生,不值得。这样的他也不可能通过3E评定。”
古德里安的脸色苍白,沉默中,墙上的古钟嘀嗒作响。
“路明非,”古德里安终于说出了他早已想好的那句台词,“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们确实是一个教育机构没错,但我们要培养的是战士,不是好孩子。”曼施坦因说,“而且恕我直言,你的学生无能而且胆怯,根本不配S级的头衔,算不上是什么好孩子。”
“我是说,”古德里安叹了口气,“他是那种收到父母来信会哭的孩子,这里对他来说是异乡,我们对他来说是怪物,他应该有人关心。如果我招来的孩子最终成了研究标本,我不是害了他么?”
“你的慈悲心太泛滥了,说慈悲心都小看你了,简直可以说是母爱。”曼施坦因冷冷地说。
“我们俩也都当过标本,那时候我们两个隔着铁栏杆,努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一下,还记得那时候的难过么?”古德里安问。
曼施坦因愣住了,刺耳的呵斥声穿越几十年传回他的耳边。
“把那两个疯小孩拉开!拉开!他们在干什么?”
“该死的!松开手!我警告你,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到了电疗的时间了!拉开他们!带他去电疗室!”
没有人知道曼施坦因为何要苦心照顾大学同宿舍的同学,大学建立的友谊虽然珍贵,却也没必要让他那么费心,古德里安这种人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即使混的不是卡塞尔学院而是其他研究机构,古德里安也绝对不会讨人喜欢,可能就是总在实验室里忙活,荣誉却不归他的那种疯老头子。
只有曼施坦因和古德里安自己知道,他们的友谊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美国也奉行类似纳粹的歧视精神病人的观点,他们是跟外界格格不入的怪孩子,他们住在精神病院。
时至今日曼施坦因都本能地害怕电极,因为被电疗过太多次。每次通电之后,都会闻见淡淡的焦煳味,像是有碎裂的刀片在身体里割,会想哭,却又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哭。
那时候他总看着禁闭室里唯一的方窗,渴望像鸟儿一样飞翔,渴望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改变他的人生。
芬格尔把啃干净的鹅腿扔回盘子里,打个饱嗝,上身前倾,语气神秘:“看在师弟你跟我缘分匪浅,要听秘籍么?”
“秘籍?考龙文还有秘籍?”路明非一惊又是一喜。
“一切的考试都是手段,手段是人发明的,人发明的东西就一定有破绽!”芬格尔讲话玄而又玄,有神棍风采。
“师兄!”路明非立刻换上亲切的称呼,“这你可得教我!啊不,救我!”
“介意作弊么?”芬格尔目光炯炯。
“怎么会介意这种事呢?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可造之才,”芬格尔竖起大拇指,“不过记住,想在这里混下去,我们一定要有底线。”
“底线?”路明非不明白这种闪光的词语怎么会从芬格尔嘴里说出来。
“而且底线一定要有负三米这样的高度,”芬格尔把手贴在地面上,“就是这样,再往下挖三米,就是我们的底线。”
“有理!”路明非觉得自己跟对人了。
“千万不要觉得作弊是错的,是人就要求生存,对不对?混下去,啊不,活下去是每个人的天赋人权,跟活下去相比,校规不过是人类制订出来的一些迂腐的规则。”芬格尔谆谆教诲,“但是作弊这件事,一定要做得干净漂亮,查不出痕迹。那么首先,我们就要对作弊的对象有深入的理解。师弟,你知道迄今被破译的龙文有多少篇么?”
“这龙文是论篇的么?难道不是论句子论单词来的?”
“错,论篇,而且一共只有七十六篇!语言可以分为字和语法两块,组合起来,就会产生无穷多的篇章。可龙文是一种死文字,我们总不能指望龙王们来教我们,它的语法早就遗失了,只剩下字。”芬格尔说,“但幸运的是,人类历史上还是有过那么一个懂得龙文语法的人,也是最后一个人,他的名字是尼古拉斯·弗拉梅尔。”
“尼……尼什么?”路明非没记住。
“老尼吧!我们称他为老尼!”芬格尔大手一挥,“老尼同志生活在巴黎,职业是个抄写员,同时也是个炼金术师。炼金术这门学问是龙族搞出来的,超牛气的一门学问,跟言灵学一起撑起了龙族的科技树。但倒霉就倒霉在太古的炼金术典籍都是龙文写的,人类的炼金术师只能自己瞎琢磨,经常搞出炸弹来炸死了自己。但这个老尼运气很好,他在抄写孤本时发现了一本神秘的炼金术手抄本,上面记录的,就是龙文语法。”
“那龙文不就破解了么?”
“问题是老尼同志觉得这么伟大的知识不能轻易传授给人类,被恶人拿去为非作歹怎么办?所以老尼同志销毁了手抄本,只留下了自己的心得体会。这份心得体会上并没有龙文语法,却解读了三十六篇晦涩的龙文。老尼同志说如果人类中出现天才,能够完全解读他的笔记,那龙文语法就会重现。如果天才还没生下来,那人类能读懂的龙文就那么三十六篇。”
“天才生下来没有?”
“天才他妈在哪儿都不知道。不过后世的龙文学家们倒也不是吃素的,根据老尼的手抄本,东拼西凑又解读出四十篇来。所以考题必然会从这七十六篇龙文里出。”
“师兄你是说有题库?”路明非恍然大悟。
“我再告诉你考试的流程。进入考场的时候,他们会给你一本空白的画册和一盒铅笔,然后给你戴上耳机听龙文的音轨。血统越出色的后裔越是能跟那些音轨共鸣,你的脑海中会出现幻觉,我们称之为‘灵视’,你把灵视所得的画面临摹在画册上就好了。”芬格尔说,“这也是一场精神上的洗礼,你会因此觉醒血脉,你有机会获得特殊的能力,我们称之为言灵。”
“什么样的幻觉?”
“这就不一定了,有的人会觉得世界一瞬间变成了黑白两色线条组成的二维画面,有人会看到蛇群像是水草那样疯狂地生长,有宗教信仰的人会看到更加奇异的景象,比如亲眼看到密宗本尊站在你面前跟你讲述世界的真理。无论你看到什么,如实地记录下来,就可以了。”
“有点邪教法会的感觉。”
“确实有点神叨叨的。”芬格尔拿出一张白纸,快速地勾勒着什么图案。
这家伙看起来邋遢,居然是个素描好手,笔下很快就诞生了一幅抽象的画作,无数波形重叠在一起,像是计算机绘制的分形图。
“这就是我当年在3E考试中看到的画面之一,它里面包含着复杂的曲线概念。”芬格尔说,“但不是说只有画成这样才行,听了同一段音轨,有人画出来的可能是我这幅画,也有人可能画了一幅凡·高的向日葵,可能都是正确的答案,因为它们包含的曲线概念是一样的。这种考试人类是很难判卷的,最后的判卷人是那个叫诺玛的超级计算机。”
“那岂不是说有七十六幅画?每幅画还有无数变体?这题库有点难背。”路明非说。
“现在,就让师兄为你揭示终极奥义!”芬格尔玄妙地一笑,“3E考试最大的漏洞就是,他们会循环使用旧试卷。”
“循环?”路明非不解。
“总共就八套音轨,八年一轮,循环使用,从不更换!”
“教授们脑子秀逗了吧?”路明非不敢相信。
中国是考试这门学问发展到极致的地方,老师出题,学生蒙题,见招拆招。高考的知识范围总共就那么几本课本,可哪个高中的老师不能整出百来套模考卷子?
就算懒得录新的音轨,他们大可以把音轨做简单的剪切颠倒顺序,不费什么劲就能拿出一份新的考卷。
芬格尔微笑:“原本这套制度是非常合理的,八年才会循环一轮,八年前参加3E考试的学生们早就毕业了,就算留校任教的,也已经加入了老师的阵营,怎么可能把考题记下来泄密给新生呢?可凡事总有例外,”他挑了挑眉毛,表情淫贱,“有些人,就是能突破极限,在这鬼地方生生读了八年!”
路明非如醍醐灌顶,激动得无以复加:“所以今年的考题和你入学那年是一模一样的!”
“三千块!不二价!可以延后支付!扣掉你已经请客的四百七十九块,加上我在芝加哥机场吃Subway的二十块,你还欠我两千五百零一块!我把零头抹掉,两千五百块买我这套考题,答应不答应就在你一念之间!我倒数十秒钟!”芬格尔的语速快如子弹出膛,“十!九!八!”
“稍等稍等!你这经验是要买的么?”路明非大惊。
“七!六!”
“至少得看看货吧!师兄?你可不能强买强卖啊!”
“五!四!”
“货不对板怎么办?你有售后三包么?你开收据么?”
“三!二!”
“喂!贱人!你有听我在跟你说话么?奶奶的……成交!”路明非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儿。
“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你没选择的,反抗什么呀?”芬格尔把杯中香槟一口喝干,悠扬地吐出一口二氧化碳,“我这八年苦熬,总不能白辛苦,这次可是用知识换钱!”
“可耻!你个奸商!”路明非很愤懑,“枉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外表猥琐但内心善良的人!”
“外表猥琐?呵呵!我风流倜傥的时候你是没看到!无数师妹给我写情书的!卡塞尔一枝花,插在高山上!”芬格尔一挑额发,“那时候你还小学呢吧?”
“得了吧!油腻大叔都会吹自己年轻时候风流倜傥!如今还不是光棍一条?”路明非心疼自己刚刚化作小鸟飞走的两千五百美金,毫不留情地反击。
“可笑!如今她们都已经成为执行部的小鸟,飞往世界各地了!”芬格尔黯然神伤,“但老女人也没什么好珍惜的对不对?反正每一届都有新的师妹!”
“你也就能骗骗犯傻的师妹!”
“师弟,”芬格尔拍着路明非的脑袋,“进入大学的第一堂人生课让师兄教你,女生永远是犯傻才会喜欢上男人的,所以世界上最好的女孩是会犯傻的女孩。”
路明非愣了一下,芬格尔这句话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听到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头红发。
“行了行了!两千五百块是吧?现在没有,等我拿到奖学金给你成不成?”路明非中断了之前的话题,“还有,什么请客的四百七十九美元?我请你吃过那么贵的东西?”
“晚点付没问题。至于那顿四百七十九块钱的饭,”芬格尔拿起盘子里鹅腿骨,敲了敲盘边,“一半在你肚子里,一半在我肚子里。”
“不是学院食堂叫的夜宵么?”路明非蒙了。
“没错啊!可他们收钱啊!你以为你用纯银餐具吃饭不花钱?不花钱的饭人家顶多给你把塑料叉子!”
“我们没付钱啊师兄!”
“他们划了你的学生证。”
“学生证?”
“你的学生证同时也是一张花旗银行担保的信用卡,作为S级的贵族,你的信用额度足有十万美金之高,请师兄吃顿四百七十九块的小饭,你是否觉得不过仿佛浮云?”
“就是说……我进校第一天已经欠了一屁股债?”路明非的心在流血。
“欠钱没什么,”芬格尔宽慰他,“钱是身外之物,能欠是我们的本事。”
路明非捂脸,对于这个师兄的坦然无耻,他相信自己会慢慢习惯的。
午夜,图书馆的地下室,门锁上的红灯以固定的频率闪烁,这是安全系统正常运行的标志。
体积巨大的中央主机被安置在这里,从地下一层直到地下六层。如果暴露在地面上,它的体积等于一栋小楼。
这里执行最高级别的安全标准,眼膜、声纹和指纹辨识系统全部开启,外壁采用了可以抵御炸药的合金。激光束扫描每一片区域,即便是只够老鼠钻过的空隙。
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是钉着铁掌的军靴发出的。红灯闪烁得越来越快,随着脚步声的接近,危险指数逐步升高,逼近报警的阈值。
脚步声停在门前,来人忽略了眼膜、声纹和指纹辨别系统,用一张黑色无标识的卡划过卡槽。
瞬间,警戒值直线回落,激光扫描断电,摄像机集体断电,安全系统的警示灯转为绿色,哒哒的微响中,通往中央主机的九道金属门同时被解除了门禁。
图书馆顶楼,曼施坦因和古德里安正默默地对峙。
曼施坦因的表嘀嗒一声,他低头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他的表是一台监视终端,显示此刻图书馆的安保系统忽然进入了休眠状态。
“执行部!诺玛的安全系统进入了休眠,派几个人去图书馆!”曼施坦因丢下古德里安,一边通话一边向着电梯奔去。
古德里安放下《冰海残卷》的密封罐,追上曼施坦因,在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挤了进去。
电梯到达图书馆一层,曼施坦因走出电梯,警觉地四顾,夜深人静,人迹全无。
卡塞尔学院的图书馆是一栋庄重的仿古建筑,大理石立柱支撑着优雅的拱券,顶部是可以看见星空的拼花玻璃窗,厚重的书架把巨大的空间分隔开。
曼施坦因随手敲开书架下方的金属柜,从中提出了上好子弹的重型手枪。这间学院其实是全面设防的,但教授们还是刻意营造出浓厚的学术气氛,把武器们深藏起来。
金属柜里只有一把枪,古德里安不得不抄起了灭火器。两个人沿着一排排的书架巡查,去向地下室的入口。
忽然,他们听到门锁咔哒一声微响。
那扇大型的雕花樱桃木门开了,极高极瘦的黑衣人走了进来,他原本就瘦,身影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像是一根移动的漆黑竹竿。
伴随着脚步声,还有拉风箱一样的巨大呼吸声。来人手中拖着一辆金属小车,上面载着一个氧气罐。
“施耐德教授,您亲自来了!”曼施坦因急忙迎了上去。
他的语气颇为讨好,毕竟来的是卡塞尔学院真正的当权派,执行部负责人施耐德。
理论上每个学生在毕业后都面临两个选择,留校任教或者加入执行部,学院本部负责研究龙类,执行部负责解决龙类,后者的权限远高于前者,是杀伐决断的部门。
执行部的作风以凶猛强悍著称,因为它的负责人就凶猛强悍。不过施耐德也有教授头衔,闲暇时也代课。施耐德还把持着大量的资金,还是校务委员会中分量极重的投票者。
如果用国家来举例的话,曼施坦因是高级文官,施耐德则是武官中的最高领袖……也许仅在校长先生之下,论能打施耐德应该打不过校长。
“曼斯去中国了,我只有自己用心。”施耐德嘶哑地说,“我也发现诺玛的安全系统休眠了。”
他前行两步,暴露在灯光下。
他的脸上覆盖着黑色的面罩,一根输气管通往小车上的钢瓶,脖子上布满暗红色的疮疤。他的呼吸声低沉黏稠,仿佛破损的风箱般。铁灰色的眼睛始终冷冷地扫视。
多年前这位主管屠龙的强硬派在一次行动中受了致命的冻伤,即使卡塞尔学院的医疗技术也没法令他完全康复,所以一直是这颇有点红骷髅感觉的造型。
两位教授同时挪开了视线,学院里没人喜欢跟施耐德对视,像是隔着几厘米凝视刀尖。
“监视系统没有记录到侵入者的痕迹,”施耐德在触摸屏上操作了片刻,转向曼施坦因,“这么晚了,两位为什么会来这里?”
说不出他这话是不是对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也有所怀疑,或者他只是关心一下两位教授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
“探讨一些学术问题!”古德里安抢先回答。
“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没有任何异常,但我们也收到提示说诺玛关闭了安全系统。”
大厅上方的水晶吊灯忽然亮了,光辉驱走了黑暗阴冷的气氛,放眼出去除了书柜就是一排排的樱桃木长桌,这些书桌的年代已经颇久了,擦得明净反光。
长桌上摆着清一色绿罩台灯,此刻这些灯也纷纷点亮,照亮了椅背上的黄铜铭牌。铭牌的主人都是曾经在这里温书的、卡塞尔学院的杰出校友。
“施耐德教授,曼施坦因教授,古德里安教授,这是我清扫数据垃圾的时间段,在这段时间里,我会有片刻不设防。”沉静的女声在大厅上方回荡,“例行程序,请不必担心。”
“冗余数据量有这么大了么?需要你深夜清理?打开门的时候你会有破绽,应该在有其他人员在场的时候进行。”施耐德转过头,对着空气说话。
“在龙类学会使用电脑前,我相信自己还是安全的。”诺玛微笑,“数据清扫即将结束,届时安全系统会恢复运转。”
“那我就放心了,夜深不打搅了,晚安,女士。”尽管知道那只是人工智能,但施耐德还是像对待真人那样彬彬有礼。
这间学院的每个人都蒙学院秘书诺玛的关照,在多数人的心里她是介乎威严的管家和老母亲之间的角色。
“晚安,诸位先生。”水晶吊灯和桌上的台灯依次暗了下去,只留下几盏暖黄色的壁灯送诸位教授离开。
施耐德再度看向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门禁记录显示,两位刚才进入了古籍区。那个区域陈列的都是高级别的机密文件,什么样的学术难题要用到它们?”
面对施耐德浑浊却锋利的目光,古德里安嘴唇哆嗦,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他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怎么扛得住执行部老大的询问?
曼施坦因或许可以,但曼施坦因是否愿意帮忙还不知道,曼施坦因的油滑和明哲保身整个学院都出名。
“关于白王血裔。”曼施坦因忽然开口。
古德里安脑袋里嗡的一声,心说保不住路明非了,那个内心敏感却要装着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笨蛋孩子。他怎么就会对“皇帝”没有共鸣呢?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白王血裔?
“白王血裔?”施耐德皱眉。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黑色君主和白色君主是镜像一样的两位,一国两主,白王是黑王的副王。”曼施坦因说,“但如果我们假设这两位主宰之间其实是配偶的关系,有些一直以来的疑问就会迎刃而解。”
“您的意思白王是雌性的龙类?”施耐德微微皱眉,但这不是不悦,而是沉思的表情。
“龙类的繁衍既可以是雄性和雌性共同繁育后代,也可以是类似单体克隆的生育方式。如果我们假定所谓的四大君主并非黑王独立繁衍的后代,而是黑王和白王共同的后代,那么恰好契合了希腊神话中宙斯杀死父神克洛诺斯的故事。”曼施坦因侃侃而谈,“这也解释了为何区区人类就能杀死黑王尼德霍格颠覆了龙族从太古以来的统治。”
“非常天马行空的想法,但我很有兴趣多了解一些。”施耐德的神情越发专注。
“罗马神话中,克洛诺斯恐惧自己的孩子会取代自己成为新的神王,于是每生育一个孩子都会把他吞吃掉。宙斯被自己的母亲偷藏起来没有被吃,最后推翻了克洛诺斯。这个故事影射了对父权的反抗,如果父亲总占据着领袖之位,后代就会有推翻父亲继承家族的动机。这发生在龙族身上更加合理,因为尼德霍格几乎是不可能死亡的存在,他会永恒地占据着龙族至高的位置。但他和白王生育了四大君主,四大君主萌生了推翻黑王的野心,白王也是这场叛乱的参与者,最终白王被完全毁灭了形体。被处罚的四大君主在那之后联合了人类并授予龙血,再度发起叛乱推翻了尼德霍格。”
施耐德沉吟良久:“确实非常新颖,跟我们目前推想的龙族历史有很大的出入,但这却能解释白王血裔从没有被发现过这件事,因为它已经融合到黑王的血裔中去了。”
“等我们整理出更多的资料,可以有个安静的下午一起研讨。”曼施坦因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往门口处出,礼貌地为施耐德教授开门。
顺理成章地,曼施坦因和施耐德在门口握手作别:“那今晚就先这样,我和古德里安教授再回去把打乱的铜卷归位。祝您睡个好觉。”
施耐德转身离去,一路走一路沉思,显然还沉浸在曼施坦因那个奇妙的假想中。
“白王会是雌性?”古德里安看着曼施坦因。
“随口瞎编的,”曼施坦因打断他,“那家伙虽然是执行部负责人,但内心里还是很想搞学术,所以只要对他抛出无法解答的学术问题,他就会大脑宕机。”
“但你的观点确实很新颖!”古德里安说。
“够了,我对白王是公是母没兴趣!”曼施坦因不耐烦地说,“但我愿意给你的学生一个机会,在3E评定结束之前,我不会写什么报告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网上的传闻,就当它不存在。我们都吃过当异类的苦,希望这种事别发生在孩子身上。”
古德里安惊喜,然后继续追问:“那如果明非没能通过呢?”
曼施坦因叹了口气:“我会如实地写一份报告给校务委员会,请求他们给予路明非普通学生的待遇,但最终的决定权并不在我。我只是个写报告的,能力就这么大,你也知道学院的高层并不都是什么好相处的家伙,某几个老家伙是从血腥年代一直活下来的。”
古德里安沉默片刻:“谢谢!”
“我还好,我并不总是心软,”曼施坦因说,“倒是你,多长点心眼。这间学院没那么好混,背后的家族和势力盘根错节。”他拍拍古德里安的肩膀,转身离去。
古德里安最后一个离开,拉着门把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进入图书馆的时候特意反锁了门,而曼施坦因抵达图书馆的时间应该还在他之前。但施耐德开门的时候,却毫无阻碍,施耐德应该并不持有图书馆大门的钥匙。
但他记不太清楚了,也太累了,于是摇摇头,反身带上了门。
图书馆地下,四十米深处,黑影抄着双手缩在转椅里。这里只有屏幕的微光照亮,他的脸藏在阴影里。
“这样进入虽然没有记录,但学院还是会知道安保系统暂停运转。”诺玛的声音不知从何传来,“老这么做,会招来怀疑。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见见老朋友,不可以么?”转椅里的人笑笑,刚刚刮过的下巴是铁青色的,“激活EVA的人格程序。”
“那么在意表象的东西么?我还是我,无论是诺玛的人格还是EVA的人格,都一样。”诺玛说。
巨大的屏幕暗了下去,黑暗里只剩下繁星般的小灯在跳闪,庞大的人格数据从数据库深处涌出,加载进这台超级主机,仿佛海水逆涌入江河。
硬盘灯、数据流量灯、主机频率灯都在以十倍的速度闪烁,越来越快,然后忽然间,所有的灯熄灭,地下室陷入绝对的黑暗。
一束光从头顶正上方打下来,落在转椅前方,光羽碎片悠悠然飘落,仿佛透明的雪。
透明的少女站在光束中央,赤足,微笑,长发漫漫地垂到脚下,穿着一件像是睡衣的白色长裙,露出来的肌肤上流动着微寒的光。
“EVA。”转椅里的人慢慢地伸出手去,进入了那束光。
“你所能触摸到的,只是空气罢了,为什么还要伸出手来?”EVA轻声问。
“是我这只手很讨厌,它见到你的时候就会忍不住要伸出去,想要握着你的手。”男人低声说。
EVA把半透明的手覆盖在他的手掌上,却不能带来丝毫触感。只是3D成像技术保留的记忆,光与影的幻觉。可男人轻轻地合拢手,空握着,像是真的握着一个女孩的手。
“以前你有时一天要握我的手十几个小时,松开的时候,满手都是汗。”EVA说。
“不握着你的手,就怕你忽然不见了。”男人说。
“你总是那么没有安全感,那力量对你而言到底有什么用呢?”EVA说。
“不是安全感的事,只是有点孤独。”
沉默了很久,EVA问:“你来就是要倾诉这些?”
“想请你帮个忙,我想让今年新招的S级新生路明非通过3E考试,无论他的潜力到底如何。”
“3E是每个学生的试金石,让他偷渡过关,对他和别人都是不公平的。”
“就当帮朋友一个忙吧,对你这并不难。”男人说,“能给我来瓶啤酒么?”
“那么多年过去了,你已经变了很多,却还是改不掉喝酒这个坏毛病么?”
“我曾经以为我再也不会喝酒了,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喝醉,也许就不会失去你。”男人声音嘶哑,“可如果我不喝酒就睡不着,也就不会在梦里见到你。”
“言灵·九婴,那不是任何人的力量能抵抗的,别怪自己。”
嘻哈嘻哈嘻哈的诡异声音从男人背后传来,他警觉地转过身,小臂上的青筋如细蛇扭曲,巨大的力量已经凝聚。
但来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奇怪的小东西。那是一个由金属圆球和短棍组成的小人形,只到男人膝盖的高度,这些小零件被强大的磁力吸聚在一起。
它有一张小丑般逗乐的脸,两颗充作眼球的金属珠子滚来滚去,金属短棍组成的嘴咧开,现出谄媚的笑容,手中托盘上是一瓶冻过的Samual Adams黑啤酒。
“你的啤酒。”EVA微笑,“想把啤酒弄进这里来可真不容易,但我知道你某一天会忽然问我要酒喝。”
男人抓过酒瓶的同时,那个小东西伶俐地摸出一个开瓶器,砰地把瓶盖打开了。
“过个快乐的晚上,先生。”小东西的声音从周围的扩音设备中传来,带着酒吧侍者的调调。
“它是我无聊时候做的小东西,在这里只有它会陪我玩。”EVA说,“它叫Adams。”
“居然起了个啤酒的名字……或者你认为它会是亚当?正好配你的EVA。”男人喝了口啤酒,对Adams挥挥手,“可以退下了,小伙子。”
小东西露出更加可爱的笑容,依旧端着托盘站在他背后。
“它喜欢小费。”EVA说。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很穷。”男人嘀咕着从口袋里掏出几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扔在托盘里。
Adams开心地鞠个躬,发出嘻哈嘻哈嘻哈的快乐声音,隐没在黑暗里。
“本想用你的名字给它起名,所以做得比较像你。”EVA说。
“我长得有那么丑么?”男人耸耸肩,“我还想知道执行部那帮家伙最近的行动。”
EVA叹了口气:“包庇一个新生是一回事儿,泄露执行部的计划是另外一回事。”
“我也不会用你给我的消息干坏事,”男人说,“但对这间学院里的老家伙们我总是有点担心。”
EVA沉默了片刻:“执行部增派了四个大组,分别前往西藏、新疆、格陵兰和墨西哥,总计大约一千三百人,探寻‘龙墓’的位置。目前最接近成功的是曼斯教授的组,他的目标是青铜与火之王诺顿,高贵的初代种,四大君主之一。他们将在长江展开‘夔门计划’。具体细节我不知道,校长亲自跟进。”
“除了曼斯,还有谁参与‘夔门计划’?诺顿在初代种中也是佼佼者,杀他很难。”
“叶胜和酒德亚纪,执行部这一代的最强组合。校长的安排,应该不会出错。”
“他也不是没有出过错,譬如……八年前。”男人幽幽地说。
“八年了,不要再耿耿于怀,生活总要继续。”
“只有我一个人的生活还在继续。”男人摇晃着啤酒瓶。
“我们还都跟你以前一样看着你。”EVA把另一只手放在男人的肩膀上。
几束自上而下的光同时出现在男人的前后左右,每束光中都站着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有留着利索红短发的皮装女孩,也有戴着墨镜的冷漠男孩,还有僧侣般肃穆的黑衣人。他们都把手放在男人的肩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笑,像是老照片上的笑,过了许多年,依然灿烂如初。
男人低着头,默默地喝酒,不看他们,也不说话。
“EVA,别玩这种游戏了好么?”男人摇摇头,“他们不在这里,他们都沉睡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冰海下,锁在那些金属潜水服里。”
其他光束都消失了,只剩下EVA,她伸出虚无的手,抚摸男人的面颊。
“‘太子’有消息么?”男人又问。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如果他真的是太子,也许如今已经登上了皇位。”
“祝他活得健康,如果他死了,我该怎么亲手杀了他呢?”男人用极尽冷漠的声音说出了这句极尽狠毒的话。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安心,”EVA轻声说,“那就杀了他吧,我等着你的消息。”
男人点了点头,从虚空中抽回了手,他原本就只握着空气而已。他仰头喝着啤酒往外走去,随着他的脚步,密集如蜘蛛网的激光扫描系统关闭,摄像头集体关闭,跳闪的红色警戒灯切为绿色,走道地面的高压电被切断,安全系统再次进入短暂的休眠状态。他幽灵一样来幽灵一样走,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哦对了,路明非那件事,没问题的吧?”他忽然想起,转身回头。EVA之前并未给他确定的答案。
“包庇一个新生而已,我帮你做过的坏事可不止这一件,”EVA笑笑,“不过我能问问你这么做的理由么?”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孩子,”男人也笑笑,“不过还有其他原因,那家伙身上的疑点很多。等我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再告诉你。”
他走到角落里的Adams身边,蹲下身来:“嘿兄弟,能否还给我两个硬币让我去买罐可乐?我把所有钱都给你了。你看,钱对你只是个玩具,这里又没有超市和可乐机。”
Adams的表情变了,死死地攥着几枚硬币,露出典型的小气鬼表情。
“Adams,给你哥哥两枚硬币。”EVA说。
Adams的表情又变了,很委屈的样子,从硬币里小心地选了两枚旧的递给男人。
“真是个小气鬼!”男人在它脑袋上使劲拍了一掌。这个用炼金术构架的傀儡机器人受不了这样的大力,崩碎为一堆金属短棍和满地乱滚的小球。
男人抛着那两枚硬币玩,喝着啤酒渐渐远去。EVA默默地看着他魁梧而寂寥的背影,和当年相比,他的腰背没有那么挺拔了。
光束中的女孩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短棍和小球滚动着汇聚起来,Adams再次成形,发出嘻哈嘻哈嘻哈的声音跑到EVA面前,看到她虚幻的眼泪,呆住了。
片刻之后,它忽然举起双手,摇摆着起舞,嚷嚷着:“EVA,开心!EVA,开心!EVA,开心!”
它手里的硬币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女孩的泪水也滴落在金属地板上,溅起莹蓝色的微光。
“一个新生,即使是S级,一天之内拿了当日十大头条的六条,也真是夸张。”
“他可是击毙了恺撒和楚子航,假设那时候他的枪里填的不是弗里嘉子弹而是实弹的话,就更好玩了。”
“刚出来的惊爆新闻,我们的S级新生好像对龙文没有共鸣,校方正在找原因!”
“听说路明非的S级评价是校长一个人主张的,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猫腻。”
曼施坦因教授微微摇头,关闭了卡塞尔学院的讨论区页面。
随着那个S级新生入学,今夜的在线人数冲到了新的高峰,甚至老师都套上ID加入了对路明非的讨论。
今年的S级跟大家的期待有着很大的差距,他看起来远不够精英甚至有点颓废,可居然神仙附体似的击败了恺撒和楚子航,可紧接着又爆出他对“皇帝”无感。
那位一直我行我素的校长,是给卡塞尔学院找来了一名惊才绝艳的新人,还是他根本就看走了眼,只不过顾念跟路明非父母的交情,就给一个废物挂上了闪闪发光的S级标签?
白王血裔也纯属猜测,毕竟上千年都没有白王血裔的记录,倒是路明非开枪射杀恺撒和楚子航的那一幕被摄像头记录下来,看着令人颇为惊恐。
那个瞬间,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身上忽然爆出了可怕的锋芒。他的眼神寒冷,动作凌厉,一枪一个,像是屠夫重操旧业。
曼施坦因关了灯,独自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打开手机找到名为“问题老爹”的人,打了过去。
讨论区还在刷新,留言不停地上移。
“应该是校长误判了他的级别,明天就会揭晓,3E考试才是最后定级的依据。”
“他敢跟楚子航对视的原因可能是他根本没有遗传龙血,闯入龙穴的小白兔敢跟龙对视,也不是不可能。”
“据说是个靠打游戏消磨时间的宅男,可惜我们并没有一支电竞代表队供他发挥特长。”
“各位!不如开盘口好了,有谁赌路明非明天无法通过3E考试的?”带着管理员标志的ID留言,这位大大方方地用了自己的本名,“芬格尔”。
他的出现带来了一股热潮,很多人嘻嘻哈哈地留言跟他打招呼。
路明非还没来得及知道,他这位废物师兄在学业上毫无成就可言,却是卡塞尔学院内部网络上的热门人物,围绕他有个小圈子,专门搞些八卦新闻。
事实上关于路明非的那些热点新闻都是出于他这位师兄之手,爆掉恺撒和楚子航固然惊悚,但真正捧红他的还是芬格尔。
“我觉得下注他能过的少,所以我开一个好头。下一百块,赌他能过!”芬格尔立刻开通了投票区的主题。
“芬格尔你准备把还掉卡贷的机会都赌在你的室友身上么?”有人嘲笑。
“No”一侧的赌注快速地飙升,很快突破了两万美金,这间学院里的学生多半不缺钱,而“Yes”一侧的仍旧只有芬格尔的一百块。
一夜之间,路明非的背景资料都被挖出来了,尴尬的高中成绩,倒霉的感情生涯,在海关因为携带盗版游戏拷贝而被罚款,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废物,很难让人看好他。
“难道没有人有点赌博精神么?”芬格尔留言抱怨,“你们这样没法玩,只能赢我的一百块,现在赌路明非通过考试的盘口是一比一百三十!”
“我赌五百块,路明非能通过考试。”ID是“村雨”的人留言。
讨论区瞬间沉默了,那是楚子航的ID,极少出现在讨论区。
这位“A+”级的精英、现任狮心会会长,几乎完全是恺撒的反面。同样管理着一个精英化的社团,但他既不会发表长篇的演讲,也不会举办奢华热闹的聚会,更别说关心八卦新闻。他像个刀客多于像个领袖,可偏偏这个石头般沉默的人能够凝聚狮心会。“自由一日”开启之前,恺撒举杯誓师的时候,这位仁兄只用冷冷地说一句,“跟着我。”狮心会的干部们就气势汹汹地跟着他上了。
今夜他居然破例赌博,押了五百块赌路明非能通过考试。狮心会对路明非释放了善意,不少人跟着楚子航投注路明非。
“我赌五千块。”ID是“狄克推多”的人留言。
“恺撒!”有人留言惊叹。
“赌路明非不能通过考试。”恺撒说完之后立刻断线,留下一个暂时被冰封的讨论区。
又是一场竞争的开始,如果世界上真有天敌这种东西,那么恺撒和楚子航一定是,这两人从未在任何一件事上达成一致。
不过今天终于有一件了,被路明非当当两枪放倒之后,学生会和狮心会的领袖都宣布了认可这个结果。
这两个极端骄傲的人都承认自己输给了一个废物?同时甘愿失去诺顿馆一年的使用权,和追求学院里任何一个女生不被拒绝的权力?
当然这两位并不用操心自己的感情问题,楚子航看起来根本就对女人无感,而恺撒的女友赫赫有名,谁也不相信路明非敢把那项特权用在她身上。
恺撒捧着无线键盘,半躺在安珀馆大厅的沙发上,看着巨大的投影屏幕上,赌注逐步上升。
他退出了“狄克推多”的ID,却又换上“索尼克”的ID登陆,这个不起眼的ID始终缩在在线列表的角落里,不说话。
诺诺捧着一杯冰咖啡,靠在他背后的墙上:“这么不看好路明非?”
“我不确定他能不能通过,只是我从来不和楚子航在同一边下注。”恺撒微笑。
“好吧,反正五千块对你算不了什么。”诺诺放下咖啡,拎起背包,“走了。这学期我选了曼施坦因教授的课,得多啃啃书,有事给我电话。”
“那么小一间宿舍,还是跟楚子航的女人一起住,要不要考虑搬来安珀馆?这里可比诺顿馆还宽敞。”恺撒说。
“这是劝我留宿的意思?”诺诺耸耸肩。
恺撒急忙举起双手,以示无辜:“客房!我有很多的客房!你也可以把楚子航的女人带来一起住。”
“谢邀,可我住宿舍还是挺习惯的。我还得跟你说的‘楚子航的女人’支支招,教她怎么泡到楚子航,她跟楚子航那可真愁人啊!”诺诺说,“还有你要不要考虑试试过普通人的生活?试试住普通宿舍?还有你的布加迪威龙我也不喜欢,我不想总是被人说‘你那个开布加迪威龙的男朋友’什么什么的。”
“放心,你不会再看到它的,我今天已经输掉了它,而且保证不再买。”
诺诺带门离去,恺撒挠着那头灿烂的金发,神色无奈。
“再有三分钟封盘!还未下注的请即刻投下你们的赌注,所有赌注都要在明天3E考试前打入我的账户,由我代为管理,否则视为无效。”
1区宿舍的活动室里,芬格尔蜷缩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手指在键盘上弹跳如飞。十几个学生围着他站,表情严肃,紧盯屏幕。
“看到了么?这就是新闻的力量!我先放出路明非不能和龙文共鸣的消息,而后开盘赌他能否通过3E。”芬格尔为自己鼓掌,“然后暗庄赌路明非通过,至少五倍的利润,不费吹灰之力。民众太容易被煽动了,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期待的事,而他们期待路明非失败。我被自己的智慧感动了!赌注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衣着考究戴着无框眼镜的男生从口袋中掏出支票,滑向芬格尔,“圣殿骑士团很高兴贷出这笔钱给你,你做了很漂亮的局。”
路明非并不知道芬格尔的完整计划,也不知道这间学院里竟然还有“圣殿骑士团”这样的组织。
很多第一次听说这个骑士团名号的人都会误以为这个组织由一群骁勇善战对上帝无比忠贞的骑士组成,但历史上这其实是个银行家组织,他们最热衷的是借钱给国王再收取高利贷,如果国王还不起他们也不介意收取一些城市作为补偿,或者协助国王发动一场战争来赚钱还债。
卡塞尔学院圣殿骑士团也是秉承着这样的原则成立的,它由阔绰的豪门子弟组成,借钱给那些值得投资的学生。即使你毕业后前往世界各地的执行部分部服役,你的债务也还是有效的。
虽然无法跟狮心会那种老牌兄弟会相比,但是以债务为纽带,这个组织在世界范围内都颇有影响力。
他们很少投资失败,但若干年前,当时的骑士团团长曾经慷慨地支持过A级精英芬格尔·冯·弗林斯……不久之后他就品尝到了股票跳水般的苦果。
“快封盘的时候再注资,否则会露出马脚。”芬格尔看都不看那张支票。
“倒计时三十四秒!我已经同步到系统时间了!”圣殿骑士团中的精英干部死死地盯着笔记本。
“提前三到四秒钟,最后几秒是注资最集中的时间,网络可能会卡。”有人提醒。
两侧的赌注都在快速翻动,每秒钟都有新的赌注加上去,这间学院里并不缺少富家子弟,毕业生也一样可以连线下注。
封盘的时间越来越近,“10、9、8、7、6、5、4……”
“注资!封盘!”芬格尔大手一挥,如同指挥千军万马。
“0!”倒计时者打了个响指,“注资成功!”
“稍等!下注在路明非身上的金额是……三万九千四百块,最后一秒钟,有人加注两万块!”有人意识到出了些小问题。
“两万块!”芬格尔大惊,“登录我的管理员ID,查他是谁!”
片刻之后芬格尔愣在了笔记本前,屏幕上清楚地显示着加注人的ID,用的是真名,坦坦荡荡,“曼施坦因教授”。
“风纪委员会主席?”芬格尔苦着脸,“这人也参加学生间的赌博?”
此时此刻,路明非正趴在灯下,一笔一画地临摹芬格尔留给他的答卷。
芬格尔说不想打搅他用功,带着诡异的笑容出去了,宿舍里就只剩下他一个。
距离天亮只剩不到四个小时了,四小时里他必须把八张画都临摹一遍,记住每个细节。这并非容易的事,那些诡异的线条看得久了,就像是枝蔓丛生的密林。
倦意慢慢地涌了上来,路明非觉得自己在无边的密林中跋涉,永远走不到头。
不会货不对板吧?哪有考语言要画画的?他凭什么相信那个奸诈狡猾的师兄呢?从头到尾芬格尔都在占他的便宜。
其实过了3E又怎么样?在这间以爬行类血统为尊的贵族学院里,他能活着爬出去么?
爬出去又如何?满世界地屠龙?把人类的未来勇敢地扛在肩上?其实他并不怎么关心人类的未来。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中国,白裙子的陈雯雯莫非正和她的新男友赵孟华手拉着手,走在去往一所平民大学的路上?莫名其妙地很羡慕。
诺诺开车带着他跑在高架路上的那个夜晚,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出路,结果他还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漫无目的地跟着大家一起飞。
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安静了好久,轻声对着窗外的风说:“师姐你在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