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
“中二”的热血奸臣
古代王朝的首都所在地,一般都是达官贵人、皇室子弟的主要集散地,走大街上随便丢块砖头,都能砸到个将相公侯。
这些人个个有权有势,就算是有点违法乱纪,首都的地方官也不敢管。毕竟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他官大,哪个都惹不起。
但凡事总有例外。
汉灵帝熹平三年(174年),东汉首都洛阳(1)的社会治安状况突然有了很明显的改观,因为大家都听到了这样一个爆炸性新闻:
当今皇室最宠信的宦官蹇(jiǎn)硕的亲叔叔,因为违反了宵禁,被一个小小的洛阳北部尉拿什么五色大棒活活打死了。
东汉的宦官集团,其势力之豪横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出了名的。从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哪有人敢在他们头上动土。但这位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洛阳北部尉(相当于洛阳北部地区的一个副县级公安局局长),真就这么刚直不阿,不畏权贵地严格执法了。
一时间,豪门大族都收起了往日的嚣张,普通百姓也纷纷传颂起这位好官的名号。
这位洛阳北部尉的名字,叫曹操。
没错,他就是那个被后世骂了几千年的白脸奸臣。
不要担心你读了一个假的三国,因为曹操这个所谓的“奸臣”也不是天生“奸邪”,他有过初出茅庐的青葱岁月,也有过特别“中二”的表现。
曹操的出身很神奇,可以说既高贵又低贱。
曹操的老爹叫曹嵩,最高官职干到了“三公”之一的太尉,绝对的官场大佬。
可惜,这官是花了一亿万钱买的(2),而且只干了五个月就被撤职了。
曹操的爷爷叫曹腾,在朝廷任职三十多年,不但是四朝元老,还因迎立汉桓帝有功被封“费亭侯”,一生清正廉洁,待人和善,提携后进。
可惜,他是个宦官,曹嵩是他抱养的儿子。
所以曹操的出身正如相声里常说的段子,是正经的“大户人家,宦官之后”。
在这样复杂的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曹操,真是想学好都很难。史书记载曹操“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
只能说中国语言实在是博大精深,这评价说得那是相当婉约。
官方修订的史书中没太好意思记录曹操小时候干过的混账事,但各种文人笔记里倒是记了一大堆。比如为了不被打小报告,装中风骗自己的亲叔叔(3);为了找刺激,和发小袁绍一起绑架刚结婚的新娘子(4)。
也不知道是不是“绑架新娘子”的经历打开了曹操内心的某个神秘开关,使得他在之后的人生里对别人家的媳妇特别“感兴趣”,当然这就是另一种画风的故事了。
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小时候的曹操就是一个除了正事啥事都干,不爱学习只会捣蛋的熊孩子,一个把所有聪明才智都用在惹祸找事上的混账公子哥儿。
但随着曹操年纪渐长,他突然发现事情变得不好玩了,因为他被人欺负了。
出身如此豪横的曹操还会被欺负?
你别说,还真有。
当时东汉朝堂上的大佬主要有三类:宦官、外戚和士人。
宦官和外戚名声不好,但一个是皇帝的亲信,一个是皇帝的亲戚,朝廷大权往往掌握在这两拨人手里。
士人指的是读书人。
当然也不是说是个认识字的就能被当作士人,这个圈子的门槛可是很高的,那得是品行和才华各方面都能拿得出手的人才行。当时,士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人数多,声势大,代表着“正道的光”。他们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宦官和外戚这种皇权身上的寄生虫。
而曹操“宦官之后”的身份就为士人所鄙视,那些士人都唯恐和他沾上一点关系,躲他就跟躲什么脏东西一样。
比如当时有一位名士叫许劭,是士人界的“顶流大V”,属于随便说点啥都有十万转发的业界领袖。许劭特别喜欢点评当时的人物,后来成了固定节目,每个月初点评,这在当时被称为“月旦评”。
谁要是能在月旦评里被许劭说上两句好话,不说飞黄腾达吧,至少也是名声大噪。年轻的曹操自然希望许老师能在月旦评上给自己来两句好评,于是他就给许劭刷了好多礼物,想凭自己“榜一大哥”的身份买许老师一篇通稿。
但许老师可不是“恰烂饭”的人,哪能和曹操这种被人口诛笔伐的“低端人士”搭上关系,所以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这要换一般人,估计也就自认倒霉、知难而退了。
但曹操能是一般人吗?他拿出自己当年绑人家新媳妇的劲头,二话不说就把许老师给绑了,逼着他给自己评两句,不说就不让走。
许老师是正经的斯文人,也是没见过这么不走寻常路的主,只能无奈地说了一句:“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5)。 ”后来这句评语几经改版,最终变成了大家最熟悉的那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6) ”。
只能说许老师真是高级知识分子,骂人都拐着弯骂。但曹操却很满意,乐呵呵地走了,留下许老师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许劭这样一个站在鄙视链顶端的男人,自然无法体会曹操这样的“赘阉遗丑”是什么心情。
其实如果从今天教育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此时的曹操符合青年躁动期特征。这一时期的年轻人刚刚进入成年人的世界,还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他们往往自我感觉良好,恨不得整个世界都以他为中心,梦想着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获得他人的认同和崇拜。
这种自我认知和他人认可之间的巨大落差达到一定程度,就是我们俗称的“中二病”。
当时的曹操就有这个“病”,而且病症还挺严重。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份附加伤害是发小袁绍带给他的。
曹操和袁绍可是从小一起疯、一起闹、一起翻墙去绑票的交情。但随着两人年纪渐长,差别就显现出来了。
袁绍虽说是个庶出的儿子,但好歹也是出身“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家族,一出场就自带高贵气质。而曹操他们家,老爹是个贪官,爷爷是个宦官,往上捯三辈儿就捯不下去了。可以说袁绍一出生就自带的标配,在曹操这里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顶配。
所以这时的曹操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想要获得士人群体的认同,更想要撕掉自己身上“宦官之后”的标签。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表现得比普通士人更热血,更激进,甚至能干出绑架许老师来刷好评这样的事。
当然,想要成为士人阶层一分子,光有好评没有用,你还得当官。
东汉官员的主要选拔制度叫“察举制”,说白了就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推荐制度,主要包括孝廉、茂才、贤良方正、贤良文学、直言极谏等科目。被推荐人除了德行、能力突出之外还有一些别的标准,比如年龄要超过四十岁或者在基层干过十年之类的(7)。
不过这个制度只是看上去很美,因为缺乏统一的客观标准,很快就沦为世家大族的权力游戏。你推荐我亲戚,我推荐你朋友,你好我也好,一起挖大汉的墙脚。
而曹操被“举孝廉”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既不符合年满四十的年龄限制,也不满足基层工作十年的工龄要求,更别提他之前还干了一堆破事。
但人家就是被举为孝廉了,这都不叫暗箱操作了,完全就是公开违规。
顺便多说一句,推荐曹操的那个人叫司马防,是当时的清流名士。如果你对这个名字不熟悉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他有个儿子叫司马懿就行了。
曹操就这样踏入了官场,他获得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前面提到的洛阳北部尉。按理说,这个工作对于初入职场的曹操来说再适合不过了,完全符合“事少,钱多,离家近”的理想职场生活。
但问题是,此时的曹操正是“中二病”严重的时候,他一上任就搞出了个大新闻——打死了宦官蹇硕的亲叔叔。
对于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来说,这可能只是一次普通的执法行动。但对于宦官集团的上层大佬来说,这就是严重打脸的行为了。
你曹操怎么说也是我们前老大的孙子,咱是一伙的啊!哪有上来就拿自家人开刀的啊!
曹操这种自家人专打自家人,我反我自己的精神,令人感动。于是他“升官”了,从洛阳北部尉升任为顿丘(8)令,相当于从副县级的公安局局长跳到了正县级的县长。当然这只是表象,实际上是被一脚踢到地方去吃灰了。
这次“明升暗降”并没有缓解曹操的“中二”症状。几年后曹操调回都城担任议郎,就是皇帝的参谋,他还是逮着宦官集团骂个不停。
而且他还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当时汉灵帝极为宠信两个宦官,一个叫张让,一个叫赵忠。史料记载,曹操曾经偷偷潜入张让的卧室,具体想干啥不知道,反正没好事就是了。不过这次潜入行动并没有成功。被发现后,曹操一边挥舞武器,一边撤退,最后安全地翻墙逃掉了(9)。后来,这段子传着传着走了样,变成了《三国演义》里的“刺董献刀”。
以张让为首的宦官集团可能全程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咱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为什么总跟我们过不去呢?”
其实这还真不是个人恩怨的问题。一心想要融入士人群体的曹操,必须用这种方式来交“投名状”,不然怎么获得其他小伙伴的认同呢?
这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曹操拿的都是忠臣剧本。
黄巾起义爆发,他从文职转为武将,带着队伍和起义军对砍;后来,他调到济南国当国相,又拿出了当年干洛阳北部尉的劲头,一口气查办了好多贪官污吏;汉灵帝筹建新军,他是“西园八校尉”中的四把手,给仇人蹇硕和发小袁绍打下手。
就像后来曹操在《述志令》里说得那样:那时的我,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当个征西将军,能内平叛贼,外御敌寇,为大汉立下点功劳,保一方平安而已啊。
这话并不是功成名就之后的自我吹捧,很可能就是曹操最真实的心路历程,人家最开始可没打算当奸臣的。
那问题来了,曹操是啥时候换的剧本呢?
答:董卓之乱。
熟悉三国的小伙伴对这个故事都不陌生。概括起来说,就是外戚集团的扛把子大将军何进想干掉宦官集团,参谋长袁绍就出了一个非常奇葩的主意——调西凉军阀董卓来洛阳,借董卓之手把宦官都杀了,一个不留。
结果董卓还没到,何进就被宦官先下手干掉了,然后袁绍带人冲进皇宫,把宦官杀了一波,再然后董卓来了,一个截和把东汉政权攥在手里,甚至还立了个新皇帝,就是后来的汉献帝。
其实袁绍出的这个馊主意,曹操打一开始就不同意。他说:“杀宦官不是不可以,把领头的杀了就完事了,至于搞成这样吗?要么就走正规的法律程序,要么就采取非常规的刺杀手段,哪条道也不至于绕这么大圈子,杀这么多人,费这么大劲啊!”
曹操的意见很中肯,但作为一个前宦官老大的孙子,如此“政治不正确”的发言自然不会被采纳。
于是大伙儿就悲剧了。皇帝被董卓废了又立,朝廷大权也丢了,袁绍和曹操等人也成了自身难保的少数派。他们只能紧急逃离洛阳,去东边“摇人”来对抗董卓。
在这一刻,曹操内心的“中二之火”燃烧到了顶点。他可算是逮着机会了,只要能打倒董卓,再建秩序,一定能还大汉一个朗朗乾坤!
曹操回到老家,散尽家财,自费拉起了一支几千人的队伍,加入了关东诸侯讨伐董卓的联军,满怀希望地准备大干一场!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曹操希望尽快西进和董卓决战,但各路诸侯却心怀鬼胎,聚在一起每天吃吃喝喝,喊喊口号,心里盘算着怎么扩大自己的地盘,怎么“背刺”隔壁的盟友,也没几个人真心想去和董卓硬碰硬的。
倒是董卓先虚了,一把火把洛阳给烧了,然后带着汉献帝和抢来的金银财宝回到了关西老家。这一波操作可把洛阳城给祸害得够呛,方圆二百里连个活人都没留下,就连皇家的陵墓都让董卓给刨了。
曹操在《薤(xiè)露行》中痛苦地写道:
…………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董卓恶贼!你给我等着!
曹操主张立即全军出击,但其他人却不是很有兴趣的样子。曹操费尽了口舌也没用,最后他一气之下就一个人带着队伍去追董卓了。
不知道此刻的曹操有没有想起许劭那句“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评语,但此刻他的言行,的确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谓名士更像一个英雄。
不过英雄未必都是成功的。曹操在那儿自我感动得不行,其他人却用不屑与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实际上,曹操也真的差点变成一个死人。他在追击的路上被董卓的后卫部队打得全军覆没,要不是堂弟曹洪把马让给他,这场仗可能就成为曹操的谢幕演出了。
当狼狈不堪的曹操回到联军的营地时,看到的还是觥筹交错、钩心斗角的一群人,他们流露出对他的嘲讽: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懂事啊!
来来,咱们别管他,接着奏乐,接着舞!
那一刻,曹操的心里有块地方崩塌了。
他在另一首五言诗《蒿里行》里写下了自己当时的心情: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说好的正义之师,聚在一起却只会耍心眼儿、窝里斗。
说好的兴复汉室,可领头的袁氏家族,弟弟袁术在淮南琢磨着自立为帝,哥哥袁绍在河北偷刻了玉玺想另立中央。有谁在乎朝廷沦丧,百姓死亡?
这就是名满天下的清流?
这就是万人景仰的名士?
一个字,呸!
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忠君爱国,嘴里说的全是道义,心里想的全都是算计。这时候曹操才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想要在乱世发光发热,当军阀才是唯一的出路!
打光家底的曹操立刻带着亲信到扬州募兵,又拉起了一支几千人的队伍。谁想到部队北上的时候发生了哗变,叛军把曹操的帐篷都给烧了。危机之中,曹操拎着宝剑就放了个大招,亲手砍倒了几十人(10),这才平息了这场叛乱。
曹操之前杀过很多人,之后还会杀更多的人。但这一次可能是他一生中亲手杀人最多的一次。
他性格中狠绝、残暴、奸诈的一面被彻底释放,这之后他不管是屠城还是杀名士,不管是过河拆桥还是卸磨杀驴,做起来都是得心应手、毫无负担。那个多疑、好猜忌、奸诈、残忍的曹操,那个大家熟悉的“奸雄”曹操终于回来了。
但没有人是本就如此。
这位被永远钉在“白脸奸臣”面具后面的乱世奸雄,曾经也有过热血的一面。
只是那个时代并没有给他一个挥洒热血的机会。
(1) 东汉时写作“雒阳”。
(2) 见《后汉书·宦者列传》。
(3) 见《曹瞒传》。
(4) 见《世说新语·假谲》。
(5) 见《后汉书·许劭传》。
(6) 《三国志》注引孙盛《异同杂语》。
(7) 见《后汉书·左雄传》。
(8) 今河南濮阳市清丰县。
(9) 《三国志》裴松之注引《曹瞒传》。
(10) 见《三国志·武帝纪》。